(十一)

在老家找了个离公墓相近的酒店,我疲惫地住了下来。与其说被唐晓婉的事打击到,不如说是被唐晓婉的话刺伤到了。

唐晓婉骂得没有错,安诗年很没用,安诗年不够坚强,安诗年一直是个懦夫,她是早该抛下我这个朋友的。

我口口声声说保护了安知墨那么多年,为他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但是他坠楼那一刻,我还是没能救下他。杨帆离世的那天,我也是,哪怕再为了孩子,也不该丢下杨帆跑的,却还是丢下了,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又怎么能相信杨帆能逃得过去,怎么就信了她说的“诗年,我不会有事的”。嘴上说的好听,明白唐晓婉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可是光明白又怎样,就像她说的那样,她难受崩溃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买醉堕落的时候,我也没阻拦,她差点被流氓欺辱的时候,我也不在。在她任何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我,之前凭什么质问她。我甚至都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忘记了回家,白天去杨帆的坟前哭,哭累了就回酒店睡,电话也不接,饭也不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住了三天,饿得肚皮都瘪下去了,整个人躺在床上毫无力气,再也动不了了,才觉得自己干了件特别傻的事,我竟然想找死。杨帆拼死救了我,而我竟然不想活了。想到这儿,我就是死爬也将上半身挪到了床头柜上,吃力地拿起房间电话叫了酒店服务。

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只记得那天一直吃到胃受不了,跑到洗手间吐才停嘴,站在洗手间里,望着硕大镜子里那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自己,才稍微感觉到了点生气。

手机早就没电了,我边充电边打开看,一下子蹦出来数十通的未接电话,几百条的未读短信。有边小诗的,有卢春春的,有宣漾的,还有李凤凰什么的。

卢春春喊我去她家打麻将,三缺一,她刚坐完月子,无聊得很,孩子她婆婆带着,她就休息下。

李凤凰找我让我陪她逛街,以前跟她逛过一次,我给她挑了条裙子,她回去穿,谁见都说好,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特信任我挑衣服的眼光,每次逛街都要喊我一起。

宣漾就发了好几条,问她家小皮蛋的,也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的,最后估计电话打烦了,直接开骂了,无外乎就是“安诗年,你人死哪儿去了”这类的。

电话打的最多的就是边小诗,估计我没及时回去,她一个人害怕了吧!

我一条条短信回了过去,丝毫不提这两天自己发生的事,回到边小诗,那丫头瞬间就回了过来。

一句话惊得我再也坐不住。

她说:“安诗年,你快点回来,你前夫在我们家门口守了一天一夜了。”

我觉得边小诗该是宣漾生的,两人说话都一样不着边际。

我风风火火地回到了现在居住的城市,完全没有了之前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这条命是杨帆换的,不是用来糟蹋的,是用来好好过活的。

回去之前,我还不知道暨雨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后来路上边小诗在电话里跟我解释了一通,我才了然。从最初认识到现在也有好几年光景了,我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暨雨真对我上心。那天我跟边小诗从医院离开后,暨雨去输液室找了我,但没找到,可他又不死心,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到我,就在那一个个追问挂水的边小诗情况,然后又调了边小诗的病历单出来,找了联系电话直接打给了边小诗。

边小诗这孩子,别看平素看我不顺眼,这种时候特别为我着想,当然死活不愿透露给暨雨任何跟我相关的信息的,对着人家又傲娇了一通,最后姜还是老的辣,暨雨一番动情地哀求之后,边小诗一时心软就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给暨雨了。

事情发生之后,边小诗觉得特别对不起我,跟我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丝毫没怪她,只是问道:“你在学校,那暨雨呢?”

“估计还在我家吧,我看他等了那么久可怜,你电话又不通,所以今天出门前,把家门钥匙给他了,让他进屋等了。看他样子,也没像宣漾嘴里说的那么渣啊,我果然是对帅哥没免疫力。”边小诗“啧啧”道。

我“嗯”了声,没再多说,就挂了电话,手指翻看着通话记录里一串陌生号码,陷入了沉思。

逃避了四年,最终还是避不了,我跟暨雨早晚都要做个了断的。

03

等我到家的时候,暨雨还赖在我家没走。

我拎着行李站在我家门口,掏钥匙开门,就看到几天没拖的地板光洁得能照出影来,洗手间里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似乎感觉到我回来了,暨雨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双手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衬衫的袖子被卷起了一半,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毫不拘谨地站在一旁,对着我我温和地笑着。

我恍然间有了一种,我不是回自己家,而是闯进了别人家的感觉。很快的,我就恢复了镇定,将行李箱往边上一推,双手环在胸前,挑起眉毛朝暨雨冷漠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等你回来,看你这边有点乱,所以我就……”

“你又不是我请的保姆,谁让你给我洗衣服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脑袋缺根筋的安诗年,你给我洗个校服什么的,我就被你收的服服帖帖。暨雨,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跑到我家这么随意地待着的!你来做什么啊?”

回来之前我跟自己说,不要激动,跟暨雨好好说话,可是一进门看到他那副完美家庭主夫的样子,我就像被戳到了软肋,一下子就炸毛起来,不等暨雨说完,我像放连环炮似的对着他就是一顿乱吼。

暨雨脸上又作出了那副哀伤的表情,像个受气媳妇似的,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看,说:“诗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别说你是来找我的,这四年你都没出现过。难道你运气跟那群抓童佳宁的警察一样,追了四年,都没逮到人!”

暨雨嘴唇动了动,没再多说,只是一直盯着我看,那表情无疑是在说“诗年,这四年我真的一直在找你”来着。

他不说话,我也就慢慢沉静了下来,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我目光落在他久久端着那盆衣服都充血的手上,心口冷不丁地就刺痛了下,别开眼,退步道:“你先把盆放下。”

暨雨这几年不知道哪里学到的本事,得了便宜就卖乖,当即脸上阴霾散去,满面荣光地朝我露齿微笑,说:“诗年,我知道的,你心里还有我,那天在医院里我就知道。”

言语肉麻到我直起一身鸡皮疙瘩。

暨雨依旧没放手,抱着那盆衣服到阳台上去晒,轻车熟路得很,我也没再阻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想着该怎么梳理我跟暨雨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暨雨却默默地站到我的身旁,讨好地问:“诗年,喝茶吗?”

我喉咙哽得差点说不出来,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刻才咬牙切齿地回道:“这是我家。”

暨雨被我吼得再也不发一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我发话。时间不知静止了多久,我终于重重地呼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暨雨:“说吧,你想怎样?”

暨雨眼神幽怨地看着我,说:“诗年,跟我回家吧!”

“家?你说的家是哪个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那年你跟着我从老家出来到另个城市,我们安的家,你走后那里的一切我都没有变过,就连当时布置的婴儿房都还在。”

“孩子都死了,留着房间又有何用。”我突然抬头望着那个依旧美好如少年般的男人,自嘲地勾唇继续道,“暨雨,如果你想说,想跟我回到过去,那你就不必再说了,我的答案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急地追问。

“除非童佳宁为她所犯下的罪付出应有的代价,除非杨帆没死,除非那个孩子没有死,除非你再也不会因为童茹婷抛下我,除非时光倒流,回到那天晚上,十二点之前,你回到了我的身边,而不是待在了童茹婷那儿。看吧,那些除非有的永远不会实现,有的实现可能微乎其微,就像我们,发生了那么多事,要想重新在一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诗年,你在恨我。”

他终于察觉到了那份情感,惊慌地不愿去相信,脸上的表情极为的痛苦,那双清澈的眼眸又一次忧伤地染上了轻雾,他清瘦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好像这是件可怕得让他无力承担的事。

我想,从最初路灯下的相识到今天,暨雨永远不会想到,曾经那么珍爱他的安诗年,有一天会恨他。

“恨,恨你,以前或许有过怨恨,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童家姐妹,还是对我爸,对抛弃了安知墨跟我、那么轻易接受李崎轩的安家,还是对不公的世界,我都曾恨过。可是我每次多恨你们一分,只会让自己多恨自己十分。因为我不够强大,不能阻止李崎轩伤害小墨,不能阻止小墨掉下楼;因为我不够强大,所以那天碰到童茹婷他们,还得靠着杨帆不要命地救我,才能跑回去。孩子死了,我不怪任何人,我觉得那是我没有回去救杨帆,就这么抛下她的报应。可是我恨的是,你怎么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还用我的孩子去救童茹婷。我恨的是自己,即使你那样,我还是原谅了你的多情,还是选择相信,童佳宁说的都是假的,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利用我,你最起码是有爱我的,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抛下我去了童茹婷的身边。”

“我给了你机会,那晚十二点往后我又等了很久,我看着分针从钟表面上划过,滴答滴答的,那尖细的针尖就像利刃一样,连续不断刺在我的心上,我都不觉得疼。暨雨啊!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被你们伤成这样的我,还能去爱你。那天在医院,宣漾打你,我心疼。我心疼不是我还爱你,我心疼的是以前那么傻,就算自己受伤也要去爱的你,在那被人打着。我心疼的,是我已经死去的青春里,唯一爱过的男人。那个男人恰恰叫暨雨而已。”

我说完时,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我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在那些伤痛面前,我依旧做不到木然。伤口愈合后又被撕开,要重复多少次,才能做到听之任之。

暨雨安静地站在我的面前,像个沉默的木偶,双眼含泪地低着头在哭,那只好看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过来抱我,我没有拒绝,他又抱着我哭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的唇瓣温柔地轻吻着我的头发,能感觉到他眼泪滴落在我脖子里的微凉。似乎也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条跨不过去的鸿沟,暨雨终于松开了双手,放开我,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去。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小声地啜泣,突然,门又被人推了开来,暨雨去而复返,跪在我的面前,右手捧着我的后脖,身体贴上来用力地吻着我。他伏在我的耳边哭泣,语调沉痛地跟我说:“诗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跟你在一起,从来不是因为利用,只是因为我爱你。我爱安诗年,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不管是在一起,还是不能在一起,我真的很爱安诗年。”

说完这些,他不再做任何停留,仓皇地离去,仿佛多待一秒,就再也走不前了。

我的内心刹那间闪过一丝冲动,想喊住他,可是喉咙堵得厉害,最终发出的只是哭音,说不出任何只言片语。

就这样吧,不管我爱不爱暨雨,不管暨雨爱不爱我,就这样吧。在伤口没好之前,不去触碰,才不会更加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