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歌唱

“喂。”

“嗯?”少年的声音里有些倦意。

“你没事吧。”

郑雯雯看着舒昌突然地趴在桌子上,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她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小心地探看着。

“没事。今天百团大战太闹腾了,有点累。”

少年刻意地打了个呵欠,成功隐藏了自己的情绪。

“啊,那就算了,本来想说六点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饭的。”

少年登时坐起身来,速度之快仿佛突然通体穿了电流一样。

“那不行,不管怎么说,饭当然要吃的。”

他眼底依然有些潮湿,但是旁人已经看不出了。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两个人到了唯一还在营业的食堂里,要了两碗牛肉面,一份大碗一份小碗。其实碗里基本都只是面而已,附带着两根青菜和一点碎肉末。舒昌很有经验,说他们只能往碗里浇辣椒油,这样吃起来会好忍受许多。

“你对这里好像早就很熟悉的样子。”吸着微辣的面条,郑雯雯说。

“去年冬天,来这里参加过夏令营。当时学校还是很漂亮的,没拆掉那么多东西。之前,旁边有个卖包子的阿姨,牛肉馅给的很足,蒸的很香。她还卖烤红薯,很冷的时候,大家都排队来买一个握在手里吃。”舒昌搅了搅碗里的面条,囫囵吞了一口。“后来拆违规建筑和摊点,阿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人很好,还准许没带现金的先赊账下次再给,结账喜欢抹掉零头而不是多要一点。现在,留下的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大家别无选择。”

郑雯雯曾听老师说起来过,那种夏令营是给优秀学校里拔尖的学生的。而她的高中,重点大学的学生要好几年才出来一个,全凭学校的运气,自然没有这种机会。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妈妈终于回复了她的消息。时间隔得太久,以至于郑雯雯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发过去了什么。

回复只简简单单三个字:“知道了。”

舒昌在面条蒸腾的雾气里,看到女孩的神色微微一沉。“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谈不上,已经习惯了。”郑雯雯把手机收起来。“我妈妈的事情。”

“唠叨,还是夺命连环call?”少年笑笑。“习惯就好啦。”

郑雯雯摇头。“没那么简单。”

舒昌听到了这样的一段故事。郑雯雯的妈妈在她六岁的时候婚内出轨,跟在老家附近盖房子的一个包工头跑去城里了。她什么都没要。事实上,郑雯雯和爸爸也没什么可以给她的,只有一处破落的房子和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那之后,她妈妈先生了个女儿,被包工头骂了一顿。又生了个儿子,终于讨得了包工头的欢心。妈妈不让郑雯雯去看她,也不去看郑雯雯,个别时候汇来几百块钱。看起来,大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郑雯雯没有讲的。

比如,早年住筒子楼的时候,妈妈总会站在走廊上扯着嗓门吼她。

也许,因为她打碎了一只碗,总之是诸如此类的事情。

每次发怒,妈妈都会扯出很多陈年往事。比如,她小时候刚生出来妈妈就知道她丑;比如,她是拖累妈妈沉沦在这个地方的扫把星;比如,讲她打小就脏,小时候没人管着就踩两脚泥回到家里,把地板踩得一团糟。

这时往往会有邻里出来看热闹,拿着扫帚靠着门框,发出不明意味的嗤笑。

“我谈不上怪她,她毕竟是我妈。”郑雯雯的叙述很平静。“有时候,不太舒服而已。”

舒昌安慰她,“没事,你上了好大学,将来一定会找到好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等自己忙起来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会慢慢淡化的。我有经验。”

郑雯雯信任地点头。她在努力。

有的时候,生活不仅仅是为了生活本身。是为了逃离,为了忘记。

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有些消极的活法吧。

那天两个人一起走回宿舍区的时候,风很大。复海冬日里的风态势冷冽,干燥又粗糙,像是刀子扎人。郑雯雯围了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还不会觉得太怎样,可舒昌什么都没戴,少年只好缩起脖颈,走路一跳一跳,企图自己发热。

郑雯雯想要给他买一条围巾。黑色的那种,耐脏,而且好配衣服。

她心里明白舒昌对她的好。滑雪是个烧钱的活动,她虽说没尝试过,但这有点眼力见的人一看便知。滑雪队已经拿到了赞助,成员几乎不用花钱,只要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想来参加的人肯定不计其数。而舒昌,偏偏选了她一个。当然,一条围巾也许真的算不了什么,可她也给不出更好的礼物了。

到了路口。又是一左一右,道别的时刻。

“晚安。”

“晚安。”

郑雯雯朝着宿舍的方向走过去。她有感觉,少年没有挪步,只是在路灯底下看她远去。郑雯雯的足音轻快。这个夜晚,莫名多了些活泼和生动的意味。这一次妈妈的回复在她意料之中,可她已经不会那么放在心上了。

今天夜里,孟楠回来的很早。至少,赶在了熄灯之前。

郑雯雯终于看清楚了她背上那个黑色的东西,好像是某种乐器。她试探着问:“是吉他么?”

“已经有很多人说这是吉他了,”孟楠把它取下来,放在床上。“是贝斯。不过,讲吉他也没错,电声乐队里这就是低音吉他。”

“你在学校的乐团里么?”郑雯雯坐起身,盘着腿好奇地看。

“不,我们在校外,组了一个爵士乐团。”孟楠抬眼笑了,她眉眼细长,笑起来有种特别的妩媚感。“之前高中的时候,妈妈想过让我做艺术生,可我不愿意。艺术生进大学后,每天都要按学校的规程排练、演出,我不喜欢不自由的感觉。当时我就说,考不上复海大学就考不上了,不能过那种日子。”

原来,其实真的有人没拿复海大学当做一个真正的归宿度日的啊。

灯忽然熄灭了,黑暗逐渐绵延开来。

一片漆黑里,孟楠忽然来了兴致。

“其实黑夜是我觉得最适合演奏的环境。不过,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些扰民。”她悄声对郑雯雯说:“我弹一段给你听。”

郑雯雯拿出自己的手电筒,调了一个比较柔和的光线,轻轻打在孟楠那里。

孟楠取出贝斯背在身上,坐在床沿试探着拨弄了几下。她示意郑雯雯:“光线打在我手上比较有感觉,我也不是绝世美女,不要照我的脸。”

光线随之挪了过去,照着通体深蓝色的贝斯。

孟楠的手指轻轻撩拨,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寝室狭小的空间里响了起来。

好似陈年的美酒,喑哑的老者,深山的新茶。

孟楠低声歌唱,声音厚重沙哑,好像从遥远的时光里走出来。这和她平日里的声音大不相同:

“I see trees of green roses too(我看见绿树和红玫瑰)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我看见他们为你我开放)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我看见蓝天和白云)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明亮而幸运的白天,深邃而深沉的夜晚)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啊)”

光微微晃了晃。这是郑雯雯第一次注意到孟楠的手指——毕竟常人都很难把注意力从她的发色上转移开来。孟楠的十指纤长而白皙。她的小拇指上套了一只棕红色的尾戒,中指上有一处墨绿色的纹身。

郑雯雯细细看过去,那是个英文单词:

Queendom。

孟楠似乎总是可以轻易地以这样的姿态存在,告诉他们人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她对学校里那些流于形式的活动一概不感兴趣,甚至几乎不出现在课堂上。但除却带着贝斯去校外之外,她有时候也会坐在椅子上看一些偏门的书,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光听名字就足够晦涩了。

不过孟楠说,她喜欢海德格尔。“反对‘理’的存在,抗拒技术的,我都没法拒绝。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离开短信、电话和网上冲浪。”她总能这样平和地对待冲撞,就像对付她身上那些单拎出来很混乱的色块。但拼凑在她身上,一切的成立都理所当然。

“等到我们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演出的时候,”孟楠说,“我就请你去看。现在的排练,说白了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她眯起眼睛笑,“毕竟,你可是第一个给我打追光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