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昭佩想了一下, 才觉得这个新皇有可能是自家夫君。可这几日萧绎鸡鸣出门甫时便归,丝毫没有一个即将登基的样子。
昭佩丢下手里的活,扫视一圈, 发现几个婆子都是鼻观眼眼观心的盯着手中的活飞针走线, 仿佛充耳不闻的样子。琉璃雕花窗透露出微薄淡蓝的光, 连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的样子都纤尘毕现, 时间似凝滞一般, 方才过去的喧嚣似乎并没有发生过。
这些做活的人也有当时教昭佩礼仪的两位姑姑,昭佩唤道:“程姑姑,方才是不是我听差了, 怎么听闻有官差奔走相告新皇登基?还请姑姑出门打探一下。”
程姑姑放下手里的活,起身行礼道:“回太子妃, 奴婢这七日在佛祖跟前许了禁足祈福之愿, 为将士们茹素祷告, 请恕奴婢不能出府。”
昭佩一愣,目光流转:“黄姑姑可愿走一趟?”
黄姑姑惶恐的起身回话:“奴婢与程姑姑一起祈福, 请太子妃恕罪!”
程姑姑听了这话,斜了黄姑姑一样,微不可查的哼了一声,却没有揭穿。这番眉眼官司落入昭佩眼里顿时疑窦大生。从榻上起身,唤元娘道:“元娘, 将我的珍珠帷帽取来。”
元娘起身娉婷而去, 片刻回来帮昭佩收拾停当。
亭廊曲折婉转, 昭佩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七八分的肯定, 萧绎必是已经登基。只为何此事却隐瞒她如此艰难恳切, 昭佩愈想愈心惊胆战。
听到消息的赵管家气喘吁吁的赶到前面,预备拦住昭佩出门。赵管家心里亦是苦不堪言, 主子这般掩耳盗铃能到何时?估计今日是瞒不住了。
赵管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连作揖道:“太子妃有事随便指使个人便是了,千金贵体怎劳动您大驾出门?”
帷帽上的珍珠簌簌作响,帷帽下一张素脸却沉静如水,昭佩立住脚步,“赵管家,我也不为难你,只问一句话,萧绎是否登基了?”
赵管家嗔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拭了下汗道:“呃,此事小人不知。”
昭佩一指大门,“我不出去,你把门打开,我在门房立着听便是!”
赵管家知昭佩的脾气,上次男扮女装出去都没拦住,这次怎敢再出了岔子,当即跪在地上一咬牙道:“回太子妃,今日的确是新皇登基的大喜之日。”
昭佩再问:“因何瞒我?”赵管家知道萧绎再娶的事生死不能再说了,便连连叩首道:“小人的确不知!”
昭佩不晓得这些弯弯绕绕,元娘却是懂的,忍不住问了一句:“赵管家,为何您称太子为皇上,怎还未改口太子妃的称呼?新皇登基大典之后,难道不是皇后去太庙绶金印完册封大礼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昭佩如五雷轰顶一般立在哪里。而赵管家顿时觉得后背激出一声冷汗。
从前那些蜜语甜言正层层的褪去,昭佩只觉得胸中有股子甩不出去的气闷。皇后不是自己,又会是何人?
昭佩恨极反笑。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后却是可恨嫁与帝王家。想必那么苦苦瞒着,怕是早已经定好了罢?只不知是那家豆蔻女子,端良淑德,眉眼如画。
昭佩拂袖折返,遣了一众婆子,唤教坊的女子来歌舞。
因昭佩性格开朗,平素一不管家二不宴客,又一直热衷农桑之事,因此自打从太子妃入了府,教坊便似闲置,忽听太子妃传唤,得了赵管家太子妃心情不好要小心伺候的吩咐,便来了四五个女子,抱着琵琶击琴鱼贯而入,小心翼翼的问安之后轻拢慢捻弹了一些家常小曲。
昭佩听的不耐,手指敲了敲桌面道:“谁耐烦听这些听了想睡觉的,传几个会跳舞的。”
片刻七八个女子盛装而来,上前行礼问道:“奴婢斗胆问一句,太子妃可要奴婢跳什么舞?”
昭佩想了下:“最近可有新排的?”
那女子想了下答道:“排了个礼佛的四方菩萨舞”。昭佩摇头,“不看,可有别的?”
“还有春莺啭和踏摇娘。”
昭佩想了想原先在生金楼听的曲子,问道“可会跳檀郎娇?”
底下立着几个姑娘顿时红了脸垂下头,这檀郎娇可是十足十的青楼~艳~曲!
她们虽是教坊出身,却都是多习的宫廷健舞之类,往来也多是达官贵人,断然没有需要有跳这种曲子的时候。
昭佩丢了一锭金道:“可曾跳得?”
那女子想起昭佩甫一入府之时大手笔的赏赐,当即机灵的拾起那锭金,回话道:“跳的!容奴婢几个更衣再来!”
昭佩满意的点头,待人走光了,才对立在旁边的也羞红脸的元娘和蔼的道:“你下去罢!我一个人静一静。”
元娘福身退下。路上见教坊几个姑娘更衣完毕,个个坦-胸-露-乳,中间一段腰身婀娜雪白,直直刺目,慌忙避到别处去了。
萧绎在宫里行完登基大典。万岁山呼却忽然觉得寂寥无比,若心心念念的人不在身旁,这山河在手,又有什么意思?
萧绎拒了礼部要求留宿宫里的提议,坚决要回府里。萧绎只觉得偌大的宫里,没有昭佩便似乎不是家。如今萧绎身份不同,皇上出宫可是有一堆规矩要行,急的礼部几个侍郎郎中无奈之下与京兆尹与侍卫统领商议半天,将宫门到太子府门口全城戒严。
萧绎回道府中,便见赵管家在门口正急的团团转,见了萧绎还不忘身份,给皇上叩首行礼却不敢起身,“请皇上恕罪,今日太子妃听到街上衙门的人四处通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小的实在没法瞒下去,且太子妃还问了小的,登基大典之后是不是皇后册封金印,小的只得推说不知道。只怕太子妃已然恼了。”
萧绎心里顿时如压巨石,“太子妃可在府里?”
赵管家一边拭汗一边道:“太子妃尚在府里,只今日传了教坊的人来,跳了足足三个时辰的舞,跳舞的人都换了四次,酒也要了一坛,只不过那曲子小人不敢细听,太子妃的院里小人都清理干净,一个都不准放人进去。”
萧绎大步流星的去寻昭佩,心里道怕是已经恼了自己。刚进了院中便远远听到里面有人弹唱道:
“社前新燕子,帘幕效双飞。已结同心约,蹁跹入翠帏。
解语花枝头欲并,美满琼浆持玉柄。风光此会不胜春,也知不久裈儿褪檀郎娇。”
萧绎听了这艳曲,便晓得为啥赵管家将人都清理干净,顿时一股子无明业火将几日内疚之心烧的干干净净,大踏步撩起帘子进了屋,发现教坊女子个个穿的珠翠满头,裸肩露腹,个个欺霜赛雪般刺目。萧绎顿时全身血潮翻涌,又想起高仪大殿之上直指昭佩德行有亏,如此这般形势还敢在府中荒唐作乐,多亏了这几日自己费尽心思想要保全她,不知不觉之间萧绎指间骨节攥的发白,怒喝了一声:“都退下!”
顿时曲断舞歇。
昭佩斜靠在榻上,穿了一身碧蓝文士衫,一头乌发只簪一支银簪,正端了一杯酒欲往嘴里倾倒,已经喝的面如映月双颊流光,烛光之下双眸熠熠生光。听见萧绎一声怒喝却并不害怕。
昭佩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右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确是邪魅无比,抬手又丢下十两金,“继续跳,赏!”一抬眼眸望着萧绎,眼神似笑似嗔似不在意,却充满挑衅。
教坊的几个女子看了一下形势,便又奏起舞乐,萧绎暴怒,只觉得那只目竟也气的生疼,恨恨扯过正好滑过身边的一个女子,冷声喝道:“再不停下滚出去,朕,诛了你们九族!”
这会子姑娘们才怕了起来,纷纷磕头谢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只留了两个互相怨憎的痴男怨女。
昭佩抚掌大笑:“皇上好威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不知贱妾应该给那位皇后请安?”
那贱妾一词在昭佩嘴里轻巧滑过,如刺一般深深扎痛萧绎。萧绎一字一句的说:“我早就发过誓,此生只有你一人。”
昭佩端着酒杯如猫一般滑下榻,赤着一双足,径直走到他的跟前,右手摊开,“拿来!”
“什么?”
“宝册凤印。”
萧绎垂了下头,“朕今天下了旨,你有中宫签表之权。”
昭佩笑的格外开心,语气冷的如冰,“我拿什么在签表上盖章呢?皇上。”
说完用力将酒杯投掷在地上,咣的一声摔的粉碎,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萧绎,你说!你究竟有什么事情要那么欺骗我!你说啊!”
萧绎看了她一眼,飞速将头转向左边:“太上皇应了巴彦的要求,让我娶巴彦公主为后,巴彦出兵十万。”
此话说完,萧绎心里似乎松了一些,他抓住昭佩的手,拉在怀里,道“娘子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等我们明元打了胜仗,我便休了她,放心,我一日都不会在她哪里歇的,等你生了孩子,我便立为太子。有人提议东宫西宫,被我驳回去了,我萧绎只有你一个妻子!或者娘子有什么好的主意,我统统都答应你!”
萧绎说的言辞恳切,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昭佩,面上满是焦灼之情。
昭佩转过头,那灯烛竟然莫名奇妙的结了一朵灯花,“啪”的一声绽开了,昭佩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难道是庆贺萧绎再娶新妻?男人在感情的智商上总是低到愚蠢,以为你不付出别人便不会在意么?以为娶了回来便可以搁置不理么?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和那巴彦公主姐妹情深?
要知这些都是痴心妄想,男女之间,若掺杂了其他的人,便似不血刃的一场战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伤。
可笑自己只是借了一个躯壳,到底是跳不出一个情字。二十世纪的新女性竟然还为个名分和小三歇斯底里要拼个死活。
昭佩思虑片刻,转过头,直直地回望萧绎的眼神,“可以的话,我愿自请下堂!。”
萧绎失色,只觉得心肝脾胃五脏六腑都被摘了去一般,想过许多昭佩的反应和自己应该怎么才能破了这个困局,千算万算算不出昭佩轻巧这一句。
昭佩似下了决心,不顾地上的那些细碎酒杯的渣滓,成亲第一次,直直的跪了下去,那双眼清澈透明,无怨无嗔,“形势比人强,巴彦公主皇上势必要娶,只皇上要娶,便请实心实意的待她,即使没有巴彦的公主,皇上早晚也会充实后宫的,这本是天理人伦,只臣妾不愿做你的宠妃,周旋与后宫女子心机谋算之间,机关算尽与你白首偕老。”
昭佩重重的叩首:“皇上开恩,臣妾,善妒、无子,愿自请下堂。”
果真是苍天作弄造化弄人,任你抵死挣扎这般峰回路转,还是走到这一步。与你这般白首偕老——老有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