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佩自从拿到了那些翻译, 如饥似渴的翻译了出来,整日足不出户,便是三餐也尽有元娘或者孙嬷嬷送到房里, 小脸眼瞅着渐渐消瘦了下去。
昭佩愈是看的多, 便对这本书兴趣愈发浓厚, 与其说这是一本兵书, 其实却与之前昭佩曾经读过的中国古代兵书全然不同, 并没有将什么作战、兵势、九地、谋攻,而是讲述了苏威皮的一位将领如何与登克德里人发动了一场战争并取得胜利的故事,过程精彩详尽、谋略、兵法包括当时的情形都写的引人入胜。
昭佩看的津津有味, 将自己觉得有用的地方尽可能的用简单明白的文字撰写下来,不几日便累了厚厚一叠手稿。徐家大哥体恤妹子, 每日下了学之后便来帮昭佩, 便由昭佩译出来读, 自己帮忙撰写下来。
璟臻素有才名,昭佩的大白话也能润色一番再落笔, 顿时增色不少。璟臻撰写了两日,便也被这书吸引了过去,时常边写边击节赞叹,两人合作了几天,渐入佳境。
昭佩忙的不亦乐乎, 简直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将那陈绍鹏都抛在脑后。过了约莫一周, 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甘美兰气候炎热潮湿, 遇见这样一个干爽的大日头,大嫂二嫂连着元娘和孙嬷嬷忙着翻晒家里的被褥去去潮气。家里来了一位四十左右的端庄的女子, 虽着了当地的衣饰,却肤白貌美,微微笑起来眼角边虽有些痕迹,却显得温柔可亲起来,她带了一位婆婆,手中领着几样东西在门口问道:“请问这可是徐夫子的家?”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因大哥教书在四邻八舍也小有名气,时常有人家为了孩子入学带了束脩想入学堂,大嫂急忙迎了出去,“正是,不知这位婶婶何事来访?”
这位妇人进了门,冲着大嫂微微一笑,道:“敢问这位可是徐夫人?我夫家姓陈,陈绍鹏便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听闻四娘的贤名,我家今日想来求娶。”
大嫂一愣,没曾想陈绍鹏果真回了父母来求娶,只不晓得昭佩的情况陈绍鹏说了多少,便也不欲瞒着,接着便将陈夫人让到屋里,寒暄几句便差元娘喊了昭佩来上茶,就是存了让陈夫人看一眼昭佩的意思。
昭佩如今腹中的孩子也有七个月大了,因人纤瘦,天气炎热穿的轻薄,那肚子便愈发显得大了。忽然听闻元娘传话嫂嫂要她去前堂奉茶,顿时有些意外,便问道:“家里可是来了贵客?”元娘早得了嘱咐,摇头道不知。
昭佩译书正在兴头,头发只略一挽,身上披了个杏色薄衫,也不以为意便推开椅子搭着元娘的手站了起来。元娘道,“小姐且等等!”扶着昭佩在妆台前坐下,三下两下攥起个发髻,其余头发一径散着,斜斜带了一朵粉色绒花有略抹了些脂粉才扶着昭佩出去。
昭佩埋怨:“家里究竟来了什么人?这闷热的天脸上涂了这些怪不透气的,等下赶紧打盆水洗掉!”
却说那陈夫人对于自己生的儿子,那是十二万分的满意,这甘美兰几十年就没听说有考上举人的,因陈夫人也是汉人,自幼熟读诗书,自己给儿子启了蒙,便发现陈绍鹏几乎是过目不忘,性子又定,于是便大胆的送到了浦霞镇去读书,谁料一读就读了个举人回来,顿时轰动四野八乡。更何况自家儿子也没读成书呆子,渔家那些傍身的技能一样也没丢,次次出海打渔隐隐有带头的意思。
自打陈绍鹏回来以后,老爷身体不好,陈绍鹏便担了大部分的职责,也没人说不服。可是这事也没说什么都顺的,陈夫人唯一发愁的是自家儿子的亲事。
按说村里跟他一般大的野小子,现在无不都娶妻生子,有些赶的早的,都有两个娃娃下地跑了,陈绍鹏转年就二十,家里来说亲的这几年都络绎不绝,可陈绍鹏却如不动明王一般。
陈夫人有时也悔,是不是让儿子读书读的多了,眼界便高了起来,这甘美兰的姑娘却是看不上了,自家的孙子不知道那年才有着落。
前些日子里儿子捕回来一只大海参,晒在院子里过了几日不见了,忽然有天回来说自己看上个姑娘,要娘去娶亲。陈夫人一琢磨,估计这是有心上人了,喜出望外,问了一下情况,听闻是徐夫子家的妹妹,顿时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徐夫子来的时日不多,但也早就听闻那学堂办的有声有色,自家老爷正愁民风不开化,对徐夫子这般行径几次交口称赞,他家的妹子即便是不曾满腹经纶想必也是有些才气的,配自家的儿子,那简直是天作之和!
还没等陈夫人已经在想着新房如何布置,将来有了孙子是不是要加盖一间房间,陈绍鹏又是一头冷水泼了下来,道这徐家妹子却是个被夫家休了的弃妇,并且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陈夫人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可娶上这样一个儿媳妇也掂量了几分,一开始便没立刻应下,推说过几日再说,怎奈儿子这几日却似不开化一般,天天纠缠问何时去提亲,陈夫人便将此事给老爷说了,老爷想了半日,拍了下大腿道:“绍儿向来不是胡闹之人,既能入的他的眼许是有过人之处,若是能似夫人这般贤能,便是下堂妇又如何,将来是我们土司娘子,在这甘美兰便也没人敢瞧不起她!”
既然家里主事的也点了头,陈夫人今天才特特带了媒人来求亲。听大嫂让四妹来奉茶,坐在那里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片刻见一穿了杏色纱裙的女子端着茶盘娉婷而来,虽是大腹,那纱裙却在前胸下打了无数褶皱,遮掩了许多,有风吹过来,裙裾飞扬倒是露出几分少女的神态。待走进了,只见这女子容色清秀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走到跟前略一福将茶奉上:“夫人用茶!”行礼后便离去,进退有仪落落大方,原先心里的惴惴不安顿时消减不少。
待昭佩离去,大嫂便道:“我这妹子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虽性子有些顽劣,但心性却是极好,怎奈遇人不淑,我这当嫂子的十分心疼,我家妹子的情况夫人也是瞧见了,却是觉得不妥当也就罢了。娘家也能养活,左不过添饭碗,却是再不能让妹子受委屈了。”
陈夫人笑道:“却也巧,我家却只一个野小子,正稀罕姑娘呢,我一令妹偏偏觉得格外投缘。若是徐夫人能应,我自会当自家女儿一般看待。不瞒徐夫人,我原先也是明元汉人,你说若是两家能结秦晋之好,岂不也是一段因缘?”
徐家大嫂对陈夫人的印象极好,听闻陈夫人也是汉人,顿时心里又亲近了几分,两人闲聊了片刻那媒人便依着风俗将提亲的礼物送上。陈夫人临出门子,自袖中拿出一只硕大的珍珠发钗道:“这只钗还请徐夫人转给你家妹子。”
大嫂见着珍珠足有龙眼大小,难的是滴溜圆品相完整,日光之下珍珠表面隐隐有七彩光泽流动,大嫂在徐家多年自是见过世面的,急忙道:“这钗太过贵重,还请夫人收起。”
陈夫人笑道:“徐夫人有所不知,这珍珠却是我家那傻小子专门下海到珊瑚礁里给令妹去捕了一只大砗磲,之前听说送过一次,怎奈令妹不收,只得劳动我这当娘的再跑一趟。”
徐大嫂不知还有这番缘故,便收了那钗谢了陈夫人这才送了出去。
大嫂回了房,将那钗往昭佩跟前一送道:“四妹这次可收好了。”
昭佩译书正写的入迷,忽然间嫂子递过来恁大一支钗,瞧了几眼方才看到那珍珠却是前些日子陈绍鹏送给她被拒了的那只,这次却被做成了发钗。
大嫂道:“妹子,今日让你去前面,正是陈郎君的娘亲来咱家提亲,这门亲事我给你大哥和二嫂之前也议过,都觉得还算满意,今日嫂子先与你应下,你可愿意?”
昭佩大吃一惊道:“如今我这样的身份,如何嫁人?”大嫂道:“那陈夫人见了你,定是心里也有成算,如今还有两月你这孩子便能诞下,养个半年在成亲不迟!”
昭佩震惊的说不出话,想开口拒绝,嫂子却虎了脸道:“嫂子还没问你,前些日子的夜里,你可是跟谁出去?如若不是嫂子那日瞧见,今天绝对不会应下。”接着缓了声道:“那陈夫人送来不少花胶螺贝,嫂子去整饬下给你补补身,这几日累的小脸都瘦了,就算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也当在意些才是。”
嫂子径自去了,昭佩自己在窗前坐了片刻,日头渐渐的低了下去,书房坐北向南,透过窗棂,不远处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透过想起萧绎,想起刚开始成亲那段欢乐时光,昭佩从脖子上扯下一只小小的玉玦,冲着夕阳望了望,玉玦青碧透亮,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自己有次在萧绎书房里寻到的,放火那日,不知为何自己鬼使神差偏偏带走了这只。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如果知道自己腹中有了孩子,当时是留下来还是这般离去?若是往事可以回头,自己只怕还是会有这样的选择。
不妥协,不低头不后悔,这才是真正的徐昭佩啊。
前尘往事五味陈杂,昭佩攥紧了那只玉玦,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酸涩,忍不住伏在桌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