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见青衣

陈庆之醒来的时候小狐狸几乎整个身子全缩进了他怀里,身体小小的,仿若三年前金陵大雪的那个夜晚。

陈庆之抱着怀中的小狐狸,眼睛中泛着以后难得见到的温情。他没有惊动小狐狸,自己轻轻起了床给小狐狸掖好被角,提着水桶去打些水来,路上遇到同样提着水桶去打水的春桃。春桃起的更早些,见了他依旧是一声算不上太过软糯的“公子”称呼。陈庆之对这一点比较无奈,春桃却总说:“陈公子是读书人,当得起这一声公子的。”久而久之,陈庆之也就不再计较这个了。

福禄巷巷口处有个不知多少年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夏日里鸟鸣阵阵,也连带着梧桐树下铺满了一层层的鸟屎。水井就在梧桐树下,上面用几根木头搭了个简单的小亭子,虽然简陋,但是在四面的柱子上竟还有人题了字,分别是“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连起来正好是一首诗,上面没有名字也无作者,陈庆之书读的不算多,眼力还是有些的,那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着实算得上好诗。其实陈庆之对这些有兴趣纯粹是有一天看到白先生站在树下,目光正是看向这个简陋的亭子。

陈庆之见到了一个相对有些意外的人。

他过去时,井边站着一个怔怔出神的姑娘。那姑娘身形窈窕,一身青衣,手中一把长剑,正是李纤阿。

李纤阿显然也注意到了提着水桶走过来的少年,一瞬间颇有些欣喜,刚往前踏出一步,看到少年冷漠的神色,又怔住了,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非常想见他一面,想来就来了。

可现在人见到了,她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看着少年瘦削的身影,脑子里只浮现一个念头,她脱口而出道:“你瘦了。”

陈庆之仿佛没听到,嘴唇紧抿,自看到少女的那一刻起,他的眼光就抛向了别处,竟是再也不看少女一眼。沉桶,打水,少年自顾自的做着应该做的一切。少女依旧怔怔的,身体僵硬,看着少年做这些事情,她忽然感觉到心头无限委屈。

哪怕昨日那样大的雨,受了那样重的伤,她都不觉得委屈。

少年打完水,提着水桶转身出去,依旧是一言不发,一眼不看。李纤阿强忍着眼中泪水,看着那道冷漠如山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手中极为普通的长剑。

她脸上泛起一丝自嘲,顺着泪水流下来。

也是,自己又有何种理由,再来见他呢。

水井在转折处,通着两条路,一条是朱雀街,另一条是福禄巷。

少年归家,少女便也归家,只有亭子依旧站在那儿,清清楚楚的刻着那几个字。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陈庆之回到家的时候涂山婉儿也已经起来了,虽然有些懵懵的,却也是两颊坨红,应是因为自己偷偷钻进陈庆之被窝这件事被逮了个正着,小姑娘昨天晚上的大胆行径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正偷偷纠结着应该怎么样面对庆之哥哥比较好,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干脆大胆一些学那些个青楼里的姑娘大大方方,然而转眼一看,庆之哥哥放下水桶就走了过来,紧紧的抱住了她。

庆之哥哥把头埋在她脖子间,呼呼的热气撩在她心扉上,那一刻看起来不懂人事实际上偷偷溜出来不知多少次的小狐狸,只感觉脑袋晕晕的,像是在青丘的时候偷喝了爹爹珍藏的美酒。就在这种云雾缭绕的感觉中,她听到庆之哥哥在她耳边说:“答应我,婉儿永远不要离开庆之哥哥好不好。”庆之哥哥抱的她很用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伸出双手,艰难的环住少年有些单薄的背脊,柔声道:“婉儿永远不会离开庆之哥哥的。”

她感觉到脖子上一道热流淌过,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眼泪。

庆之哥哥哭了,她想起这件事情的那一刻,也难受的快要哭了起来。不过小狐狸终究是没有哭,她只是轻轻抱着陈庆之,像是抱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

今天的白虎街上,格外热闹。

原本冷清宽阔的街道,此刻被一队队各色甲衣的士兵所占领,他们目光严肃,面无表情,像是迎接最为严格的检阅。林莽和黄二也在其中,身后分别跟着两队人马,正在荡清白虎街上的外人。两人看起来颇有威望,但凡见到他们的士兵,都会身体笔直,抱拳行礼。黄二态度冷冽,只是微微点头,高大汉子林莽倒是想要热络招呼招呼,每次却都被黄二瞪了回去。

黄二目光抛向白虎堂所在的方向,眼睛中不时有些忧愁。

“多事之秋啊。”

也怪不得黄二,白虎堂门口此刻比整条白虎街上的气氛更加**,原因是在白虎堂门口守卫的,竟是一队玄甲重兵!

大秦帝国任何人谈起来,说起当年之事,都历历在目。

那位喜穿白衣的将军,就是手握十万玄甲重兵,荡平了半座天下!

居住在白虎街上的人都知道白先生不同寻常,可到底怎么不同寻常,时至今日才算明白了。

白虎堂内依旧是上课的模样,白先生一身白衣,高冠博带坐在讲台之上,只是下面坐的却不是平常七八岁的孩童,而是一个个身着甲衣的将军!除此之外,便是独臂老头章汉夫和高大老人黄沧海,还有依旧一身红装的半雪姑娘,依旧一身青衣的李纤阿。半雪斜倚在墙壁上,眼神懒散,而李纤阿则是坐在一名面容**,长苒及胸的将领身旁,在一群将军中,这将领也是隐隐居于正中位置,照此看来,便应是朱雀街的平南王。

白先生叹了口气,目光悠远。

下座有位年轻将领锵然起身,声音沉痛道:“将军!北方已经传来确切消息,何将军还活着,安西城,何将军守住了!”

又一人站起来,声音愤慨:“二十多年间我大秦都未出兵,何将军高义,独自坚守安西城二十余载,将军,此时好不容易得到何将军守住了安西城的消息,北方蛮妖大军压城,若是再不发兵,怕是要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顿时下面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喊声:“将军!”

白先生弹弹衣袖,双手下压,见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才轻声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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