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洗不尽金陵城满城繁华,天一亮,朱雀街上又热闹起来。独臂老头昏昏恹恹,搬了椅子躺在白虎街牌匾下,一面看着拐角处的目盲书生给人算卦,一面往嘴里灌酒,章汉夫半闭着眼,时不时酒水从嘴角滴下来,破破烂烂的衣服便有些油腻。几个衣着华贵的孩童抓了石子,鬼鬼祟祟跑到不远处,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听身边年纪大点的孩子说了些什么,犹犹豫豫拿着手中石子向老头扔去。见石子落到那个不修边幅仿若乞丐的老头身上,顿时一群孩子哄然大笑,四散而逃。
眯着眼的章老头顿时跳脚而起,破口大骂:“谁家的缺德玩意儿,别让我抓住,要不然爷爷今晚上睡你娘炕上去!”
一个孩子抽空回头,双手掐颊,吐了吐舌头。
章老头顿时怒气冲冲,搁下酒壶就追。
半大孩子撒丫子就跑。
一身白衣的白先生看着这一幕,笑着摇头,倒是身边面如冠玉的秋白轻声叹道:“章老将军还是如此不拘一格,昨天在老将军眼前用剑,倒是班门弄斧了。”
“大可不必自谦,”白先生一手负后,颇有些书上讲的儒生意味:“汉夫的剑道本就传自千年前那位城头一式入剑仙的老人家,这些事情看着是他不拘一格,实际上也是剑心剑性所致。”又叹息一声::“只可惜人老了便有了暮气,若是汉夫再年轻些,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现在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白先生明明是一副中年书生的模样,说起话来却仿佛花甲老人,秋白也未觉有任何不妥,依旧只是摇头:“剑道本身便有锋有拙之说,山上剑典开篇第一句就是‘锋以养锐,拙以藏气’,我虽苦修剑道,远远悟不得这般道理。莫说藏拙,便连锋芒,也是借着剑中君子气才堪堪抵住李姑娘。”
白先生缓步前行,压低声音笑道:“剑道方面的事,我不太清楚,这些东西也是听我一个朋友时常聊起,说起来他倒算半个剑痴。秋白,你心中念着李姑娘,莫不是还在怪我抢走了你一份气运?”
秋白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不是傻子,自从昨天晚上在朱雀街和名为李纤阿的青衣姑娘打过,稍微思索一下,也能明白这件事情定是有人从中布局。毕竟他那个功夫不怎么样的师傅,推天衍命坑蒙拐骗自成一套体系。世事如棋局,若是没人动,涂山婉儿那个棋子,师傅既然让他来了,定没有带不回去的道理。
秋白跟在白先生身后,距离一步之遥,正色道:“说不抱怨,自然是假的,但既然秋白没拿到,无论是命中注定或者先生从中布局,皆是天意如此。秋白即使有能力试试破局,未免也会影响本心,得不偿失。再说了,”秋白微微腹诽:“有章黄两位老将军在,秋白底牌尽出,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白先生停住,颇有些赞赏的看着秋白,点了点头:“你若强行去拿,我倒是会真有些麻烦。”
秋白笑着回道:“原本我还不太确信,后来看到黄老先生也去了朱雀街,就明白应该是先生的手笔了。不过秋白有一事不太明白,先生既然要废掉陈庆之身体内的残余真气,为何不自己出手,何必这么麻烦。”
白先生摇摇头:“我自己出手,沾染因果太多,对他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其实不只是我,我在白虎街住了这么久,这条街早就沾染了我的气息,任何人出手,最后沾染的因果都不在可控范围之内。”
秋白欲言又止,白先生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对那小子如此看重?”
秋白点头:“他身体有些古怪,真气衰退,这件事情除非被人废了几条经脉,或者遇到瓶颈心结才会出现。但我昨天看他的样子,起初虽有些犹豫,但之后决定果断凌厉,不像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瓶颈就会修为下滑的人,更何况一身真气几乎消散殆尽。若我所猜不错,陈庆之,定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白先生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失神。等他回过神来,才点头说道:“罢了,这些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告诉你也无妨。”
白先生轻声道:“你可知十几年前,世上有个最大的陈家?”
秋白原本不解,待得稍微思考,才面带震惊道:“莫非是那个陈家!可那个陈家不是被先生亲手……”
“被我亲手灭了九族。”白先生接过话来,声音不高,话语在空气中悠悠传播开去,似乎使得整个白虎街都静了一静。
秋白沉默了,他忽然想到,十几年前的事情,可能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眼前这个神情平静的白衣男人,也并不是那么简单。
白先生声音沉稳有力,他看着一路上满是将军府的白虎街,嘴角破天荒有些讥讽。这大概是住在白虎街十多年来,白先生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表情。然而在秋白眼里,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突兀,甚至这个男人,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白先生淡淡道:
“现在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秋白想着脑中那个词汇,忽然有更多的不解像冰山一般浮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些冰山身体隐藏在海水里,此刻迎着日光只露出小小一角,但就是这一角,已经让他隐隐察觉出隐藏在其中的城府。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斟酌着,终于说出了那几个字:
“西楚皇族。”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静止了,仿佛这是一个禁忌般的词汇。
秋白原本期待着白先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他失望了,白先生依旧是那个白先生,神情淡然,如翩翩君子。
白先生目光深远,轻声道:“所以十年前西楚国破之时,气运尽还于天地,他也不例外,一身修为几乎散尽,若不打散他体内依靠西楚气运得来的根基,破而后立,以后即便有些奇遇再次修行,此生也入不得五境。”
他瞥了一眼秋白,笑道:“你那日信誓旦旦说入了莲花池可以送他入二品大剑仙之境,根本不可能。”
这就说得通了。
秋白面色复杂,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十年前大秦十万玄甲重军,马踏西楚皇城,西楚陈氏数百年经营,一夕覆灭。楚国名妓鱼玄机城破前于城头弹琴助战,一袭弦歌,激荡三千里,终成绝唱。
白先生却没有给他想下去的时间,凝声道:“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既然取了你一份气运,便要再还你一桩机缘。”
秋白微愣,有些出乎意料,他道:“白先生指的是?”
白先生摇摇头:“是什么你到那里就会明白,但我保证,于你将会有大用。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秋白静静站着,白虎街一路向东延伸过去,有些红叶飘落下来,像是染了一抹鲜血。
他在心里有些想回去问问自己那个自称天下第一百的师傅究竟为什么让自己下山,不过他说的却是:“白先生但说便是。”
白先生轻声道:“去剑门关,找一个叫陈霸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