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些简单的饭菜吃过,陈庆之安抚好小丫头,又在房子里面撒了些艾草粉,便出了门,依旧是在不显眼的袖口处打了些补丁的寒酸衣着。
金陵城有禁妖令,百年之前便已如此,正东的青龙门一侧便书有“天下妖族不得入内”的天师敕令,朱砂鲜红,据传为百年前龙虎山大天师亲手写就,平人看着无甚讲究,甚至字迹还有些潦草,可一旦有妖族站到字下,就会体会到那种浩瀚如仙人般的庞大威压。说来也怪,虽然青龙门如此,金陵城内却并没有禁止妖族的法阵,最多只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寻常弟子常驻于此,以除妖卫道为己任。
这里面的来由,陈庆之不太清楚,毕竟他现在没心思也没能力为天下妖族鸣不平,他所要照顾的,仅有涂山婉儿,一人而已。
陈庆之穿过小巷,一路小跑,视野到了朱雀街这边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金陵在本朝虽是富贵之地,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前朝诗人传下来的谶语却是不分富贵朝代的事,类似福禄巷这种地方,依旧是一派低矮土墙的光景,再差点儿的,福禄巷尽头名为陆机的目盲文士,便是真正的茅草屋顶,篱笆院墙。目光越过福禄巷到达朱雀街这边,才称得上外界盛传的金陵气派,清一色的高墙大院,琉璃青瓦。在跑过其中一座颇为豪华的院子的时候,陈庆之停了一下,目光超开着的大门里看了一眼,期间正好有一位青色衣裙的少女手中执书往这边看来,四目相对,陈庆之默默转过头,继续往前跑。
朱雀街上多居富贵之人,刚刚那处院落,便是为本朝开国立下赫赫战功后封兵归隐的平南王府,王府旁边散落着王家、朱家等几个金陵大族,陈庆之一路小跑过去,也只在王府那里停了一下。虽是清晨,却也逐渐热闹起来,各种摆卖的摊贩叫喊声不绝,在朱雀街转角见到有些陈旧的小摊,目盲的寒酸文士陆机坐在那里,身旁坐着常年经受风吹日晒显得皮肤有些黑的婢女,早晨无人,应是陆机的主意,两人便在桌子上摆了棋摊手谈,正是当下颇为流行的纵横十九道。婢女每落一子,便轻声开口提示陆机是在哪里落子,难为陆机记忆惊人,手中心中一子不差,陈庆之过来的时候,一瞎子一婢子正下的津津有味。
陈庆之照例路过的时候冲名唤春桃的婢女微微点头,春桃羞赧一笑,示意自家公子有人过来,轻声开口道:“陈公子可是要去白虎堂?”声音绵软,颇有一股不符外表的吴侬软语的味道。
陈庆之便也停下来喘口气,擦了擦头上汗水,报以微笑道:“嗯。”
陆机也轻声笑了出来,点了点头:“烦请陈公子帮陆机向白先生问声好。”虽是双目紧闭,但除此之外,在这位穷酸书生身上,找不出一点儿和常人有异的地方。
陈庆之也有些羞赧,道:“陆公子、春桃姑娘还是唤我庆之吧,当不得陈公子的。”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日头初生阳光普照,两人沐浴在阳光中,身前是一张破旧的算命摊子,上面零零散散摆了几本泛黄书籍,异常耀眼。
白先生所在的白虎堂在与朱雀街相邻的白虎街上,转过陆机的算命摊子,就到了白虎街的范围。相对于自家所在的朱雀街,陈庆之对这条相临的白虎街的了解要少得多,不过因为白先生的关系,零零碎碎总会知道一些。白虎街和共同作为金陵四大街的青龙、朱雀、玄武三条街不同,最为简单的,就是这条街的入口处,都有数名各种铠甲的士兵守护,除此之外,主街两头还有两名常年居住于此的看街人。
陈庆之转过转角,脚步也缓了下来,目光看着前面的守卫,脸上一笑,远远开口道:“黄二哥,林大哥,今天又是你们啊。”
那两人听到叫声,也把目光抛过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哈哈一笑,开口声若洪钟:“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小子啊,怎么着,又去白虎堂找白先生?”
陈庆之跑近了,对着这虎背熊腰的大汉笑着点点头:“近日白先生讲儒课,不好耽误。”
虎背熊腰的大汉又是大声一笑,手掌对着陈庆之重重一拍,道:“整天学那些淡出鸟来的东西有什么用,不如陈小子你来参军,我去找将军说,你来跟我学武?”
此时另一名身材较为瘦小的士兵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扯开大汉拍在陈庆之肩膀上的手,嫌弃道:“去去去,整天拉着陈小子学武,怎么不见你去蛮荒摘下几颗大妖头颅?陈小子,你别听他瞎掰扯,白先生是有学问的人,陈小子你好好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陈庆之感受着肩膀上的重击感,暗地里叫苦不迭。虎背熊腰的大汉名如其人,姓林名莽,实打实北方边境过来的正统军人,一身彪悍的横练肌肉,那几下拍的黄二胆战心惊,生怕身边这不知轻重的莽汉子把陈小子拍散架了。好在他们两个知道陈庆之以前是入过山门的人,虽然十年未曾踏入门槛,身体的底子倒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脆弱。黄二身材瘦小,其实也只是与身边的骠勇大汉相比,实际上与陈庆之差不多。
听到黄二训斥,林莽也不还口,嘿嘿一笑:“陈小子底子好啊,要是跟我学拳,保证十年功夫,不,五年功夫,就是战阵之上的一名好手,要是再练个十年八年,嘿,那劳神子的山上九品仙人,也得被咱这粗俗武夫按着头走。”
黄二拉着陈庆之听到这话,讥笑道:“林蛮子,我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了?要不我去给将军说道说道,把你和那些打小在雪域里摸爬滚打的天才死士扔到一起自生自灭去?”
名叫林莽的大汉顿时讷讷无言。
陈庆之在一旁笑道:“黄二哥,你就不要再打趣林大哥了,林大哥的实力,我是知道的,莫说是山上九品仙人,就是再高一阶的八品仙人,林大哥倾力之下,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林莽在一旁听到这话,连忙点头,笑着道:“对对对,黄二,看见了不,还是陈小子会说话,这话说的中听!”
Wωω✿TTκan✿℃o
黄二翻了个白眼:“人家陈小子夸你一句,你还真就喘上了?打了这么多年还是一身蛮力,一把好好的大刀死活耍不出来第四式,还真当自己能够打得过山上仙人了?”
林莽依旧讪讪一笑,也不生气,陈庆之也早习惯了。别看两人在白虎街仅仅是守卫,出了金陵这座城,姓林名莽的骠勇汉子则是实打实的军中百户,陈庆之说的并不是奉承话,山上九品八品,大多也是武夫,五品之上才算登堂入室,至于更多的,三品小宗师二品大宗师一品三境乃至传说中位于其上的陆地神仙,对陈庆之来说都是极为遥远的东西。至于貌不起眼的黄二,品秩上比林莽只高不低。
陈庆之向周围扫了一眼,看见白虎街牌匾下空荡荡的藤椅,开口问道:“黄二哥,这几天怎么没见到老章头?”
听到“老章头”三个字,林莽顿时神情一暗,连一向神色冷淡的黄二也叹了口气。陈庆之皱了皱眉,问道:“老章头出事情了?”
黄二点了点头:“前些天出了点意外,老章头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就受了重伤,人倒是没死,一条胳膊没了。”
陈庆之微微一愣,下意识道:“出了什么事情?”
黄二摇摇头:“不清楚,那边的事情,我们不好掺和……”随即又补充道:“老章头回来后就被雪姑娘接到府里养伤,估计过几日应该就能回来了……只是一条胳膊,确确实实是没了。”
陈庆之还想说什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的汉子林莽也沉默不语。良久黄二拍了拍陈庆之的肩膀苦笑道:“陈小子你还是赶紧去白虎堂吧,别让白先生等久了。”
陈庆之便也点点头,向两人道了别,向白虎堂跑去,一路上略过众多将军府,皆有手持佩剑的兵甲竖立门旁,气氛严肃。
记得白先生说过,西方白虎,命数贪狼,主杀伐。
到了白虎堂,其实只是一座不太大的小院子,大门敞开,院子里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在一众**的将军府中并不起眼,至多只是上书“白虎堂”三个大字字正方圆,气度刚硬,饶是书法并不怎么样的陈庆之也能看出来实属大家之作。
透过大门能看到院子里面的学堂,正清晨,白先生已经开始授课了。
白先生一身白衣,须发皆白,只是面容上,还是一副丰神俊朗的中年人模样。
白先生一手持书,一手负后,弯腰向前。不知怎的,每当陈庆之看到这幅画面,眼前就仿佛不再是白先生了,而是铁骑如飞,所向披靡的十万玄甲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