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瑜的爱女嫁到郑国来已有五年, 第一次产子,周天子难抑心中欢喜,派姬满携礼来郑国探望女儿。
郑国君坚盛宴款待周大夫, 在席上, 忍不住向他打听起楚王为人来。
姬满持杯思索了片刻, 道:“人人都说边夷只知刀剑, 不知仁义, 反复无常,只能以鱼鳖畜之。但楚君其人,懂得恩威并济, 敷施以德。楚国在他治下焕然一新,是必然的。若他能继齐桓公之志, 也是天子之福, 就恐怕……有人要头疼了。”
郑坚听了他的评论, 心里隐隐不安,他道:“天使未免太抬举那个蛮王。楚再厉害, 也不过仗恃武勇,还能强过晋去?”
姬满意味深长地一笑。
郑坚更不安了,追问道:“寡人听说赵盾死后,晋国内政被几家把持,互不相让, 赵朔已控制不住局面, 可有此事?”
姬满听提到“赵朔”, 不由得想起十余年前成周城太庙前的那次宴会和那个美貌巫女的预言。赵盾与其堂弟赵穿, 果然如预卜中所说, 在晋灵公死后不到三年时间内,先后离世。
他酒喝多了, 话也松动起来:“赵家把控晋政非一日,即便失势,也没那么快。除非,是赵朔自己心中有鬼,故意放权。”
郑坚竖起耳朵,凑近了一点姬满:“难道晋灵公桃园遇刺的传言……”
姬满摇摇头,示意他别再问下去。
郑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赵朔这么做不明智。”
“可不是?他们本家还好,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括、赵同几个,分不着大块肉,总还有些边边角角。其他分支,似乎是很不好了。听说赵穿的儿子向现在晋君面前红人,叫什么来着?”
“荀林父?”
“对,向荀林父讨要个卿位,都被回绝了。要在以前,赵家子弟,又是立过军功的,要什么不能够呢?”
姬满很快醉了过去。
郑坚让人好生抬走天使,他自己坐着又喝了几杯酒。他今日询问姬满楚、晋两国事情,是要听他贬楚褒晋的,想不到完全相反。他心中很是不快,但又一想:晋国即使今非昔比,也远不是一个蛮国能抗衡的。他怕什么呢?他扣押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商人媳妇,而且是晋君让人捎信,嘱托他千万将人留下,万一楚王发兵,晋人还能不管他吗?那两大国相争,他只旁观便是。
正想到这里,大夫皇戍走了进来,向他报告:楚王亲自领兵打过来了。
——————
良久,才从遮得密不透风的青帘后面伸出一只手。手指纤长苍白,指甲削尖,涂着血红的凤仙花汁,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枚薄薄的木片。
在帘外等了半天的人忙膝行过去,双手作碗状,举过头顶,接了木片。那人迅速看了眼木片上的刻字:“利北不利南”。他道谢一声,笑着告辞退出。
这人刚走没多久,帘中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声音道:“济髦,济髦!”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男孩跑到青帘前:“师父,济髦在呢。”
帘中纤手又递出一枚同样的木片,道:“你去趟相国府,把木片直接交给赵相本人。”
济髦接了木片离开宅子,出门左转,没几步路便是赵相国府。
赵朔和他两位叔叔赵同、赵括,还有他堂弟赵旃等均在大堂议事。济髦将手中木片交给赵朔后,便离开。
赵朔看了眼木片,微微凝思。
赵旃忍不住道:“这木片——是胡荑预卜了什么吗?”
赵朔看了赵旃一眼,似有些不高兴,但谁也没发现。他念着木片上的刻字:“利南不利北。”
赵家另外三个互相看看,均一头雾水。赵旃道:“什么意思?”
赵朔一时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韩貊道:“相国上次去求占晋楚两国战事结果,这是胡先生给出的卜言。晋在北,楚在南,‘利南不利北’,看来我们这次从楚人手上讨不了好去。”
赵旃跳起:“晋楚两国战事?莫非主君决定出兵援郑了?那敢情好!”
赵同道:“可这卜言,说我们会败给楚人。那明日上朝,主君谈起出兵之事,我们要不要反对?”
赵朔正想这事,他道:“胡先生不是只给我们占卜,士会也让她占卜了同样的题目。我猜,她给士会的答案,与给我们的不同。”
赵旃咬牙道:“这班玩弄巫术的小人,就不该信任!”
赵同、赵括一齐瞪他,他丝毫不觉。赵朔不理他,自顾自续道:“士会一定会把占卜结果告诉荀林父。主君本有意要荀林父立场大功,往后好名正言顺委以重任。荀林父得了这一卜言,多半会在朝堂上主动请缨,带队援郑。我们,也要顺从君意才好。”
赵同等三人齐齐惊讶,不过赵同、赵括是惊中带惑,赵旃则惊中带喜。赵同质疑道:“虽占卜之言不可全信,但楚王处心积虑,与主君争伯,他们这次出兵攻郑,苟琢章不过是个借口,剑之所指,明显是晋;反观我们,主君不顾老臣,明晃晃地偏袒自己心腹,造成朝中人心不齐,各自为政。我们就算败给楚人,也不奇怪。所以为什么不反对出兵?即便主君终究不听,一旦失败,他回头想想,说不定又重新念起我们的好来。”
赵朔喝了口茶,但笑不语。
韩貊继续为他补注:“各位,这仗胜也好,败也好,责任不都在元帅头上,与其他人何干?”
赵同迟疑:“话虽如此说……”
赵朔道:“赵旃上回申请卿位,被荀林父驳回。你们又有多久未领圣恩了?打一场,不管输赢,总能立点功,有胜于无。”
赵旃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连道“不错”。赵同、赵括也表示认可。
赵朔道:“这次出军,荀林父若为中军主将,先谷极有可能为他副将。此人为先轸之孙、先且居之子,其先人与我赵家祖辈多有渊源。他不得志,我平时为避嫌,也没怎么结交他。这次在军中,两位叔叔可多加笼络。至于郤克、栾书他们,本就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会让他们与我保持统一行动。”
他们又就这次晋君会派遣的将领和各自如何应付谈了会儿,赵同等三人见天色不早,告辞离去。
韩貊等他们走了,才凑到赵朔身边,亲亲热热地道:“朔儿,小荑让我跟你说一声:这次出兵,她也要去。”
赵朔狠狠皱眉:“她就要临盆,还凑什么热闹?”
“我也这么劝她。但她说从决定出兵到正式出兵,少则十日多则月余,她生完孩子休养两三日便行,赶得上。”
赵朔低头不语。
韩貊小心翼翼地看看他。赵朔碰到胡荑的事便阴云电闪,一个应对不当,很容易殃及池鱼。他不知两人什么时候好上的,推测是赵朔着了道。他道:“小荑对楚国恨之入骨,她拉胡家人排了个‘八门阵’,专为对付楚兵。她给我看过这个阵,确实不同凡响,若能移用到兵车甲士上,对晋军现有阵法,是一大补充。我觉得,她既有此心……”
赵朔打断他:“你老了,心也软了。你还替她说话,知道她在我面前怎么编派你的吗?”
韩貊委屈地道:“可是,她怀了你的孩子,也算我半个女主人。”
赵朔又沉默了会儿,才闷闷道:“这女人绝非善与之辈。她既怀了我赵家骨肉,我必不会在金钱上亏待她,至于其它,就别想了。你去告诉她:好好在绛州呆着,你会将那什么阵用到战场上,也算代她出了力。”
韩貊苦笑:“那她更要恨死我了。”
赵朔懒得管他们间的恩怨。胡荑若是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韩貊便是只笑里藏刀的老狐狸,他俩作法相斗,韩貊吃不了亏。他倒要好好想想次日的早朝。
姬獳如赵朔所料,在朝堂上询问郑人求晋兵援助之事。朝臣中,有说救,有说不救。
姬獳故意先问赵朔意见。
赵朔道:“臣以为,蛮王处心积虑,与主君争伯,此番以苟琢章家人被郑扣留一事为由,明攻郑国,暗窥晋国。我大军若去,是正合了蛮王心意,不如先不去,让蛮王空待一场。”
旁人听了这话尚可,赵同、赵括互看一眼,却十分惊诧,以为赵朔临时改了主意。
士会和荀林父暗暗交换了一眼,士会先道:“相国此言差矣。郑人因我之故,才获罪于楚王。如今郑君民上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盼我军如旱地之盼甘霖。我们若不去,未免背信弃义。往后哪个诸侯国还敢依附于晋?主君又如何继续称伯?”
荀林父随即站出:“臣也是这个意思。何况,苟琢章的家人还在郑。”
他俩一说,大半臣子都倾向于出兵援郑。姬獳不由得捻须微笑点头。
赵朔适时转变口风,道:“诸位所言甚是。臣过于谨慎,没有考虑到郑君的处境。主君若出兵,臣亦愿效犬马之劳。”
姬獳笑道:“与楚对战,自然少不了相国。”
赵同、赵括至此才松了口气。
这对姬獳来说,是一次完美的朝堂议事。可惜,临近末了,有人上报了个消息,把晋君臣都吓了一跳——楚军已攻打到郑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