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残月爬升到与山顶平行时,深青色的天幕开始有些透明。

其中繁星如斗,反而月牙儿既苍白又黯淡。

在这种垂暮的月色中,暗夜的贵族们总是稍显精神不振。

因为来自月亮的力量因为太阳与地球的结点转移而被削弱——这是通常而言,然而现时的状况令人愕然。

盘踞在颠峰的古堡正四处扩散着震慑的力量,仿佛月的苍白,是因为它饥渴地汲取了它的活力——虽然新月的力量若是公平而慷慨地给予众生,则另当别论,而此时,赫然在古堡与月亮间架起一道光之桥。

荒凉的山顶,除了石头就没有其它的伴景,唯一的生物就是那些盘旋在古堡身畔,犹如黑纱的凶恶食肉蝙蝠。

位于食物链下端的人类,就应该退避三舍。何况四周内凹的陡峭山壁,不是随意能够攀爬。

而今夜,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悬崖一隅的岩石上。

寒冷的山风吹拂到他的身上,颤抖的却是风本身。

就算全身埋藏在灰色素净的斗篷里,却连自然亦在感叹——这世间竟有这般毫无生气的人。

感觉敏锐的食肉巨蝠们也视若无睹,因为来者就如无生命的岩石——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血液亦没有温度。

似乎来者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自称宗士,是被拥有力量的存在们谣传为来自地狱的人形师的人物。

“嘈嘈杂杂的,真烦人。”声音来自背箱左侧一带。

那一半被染成比朝阳还要鲜艳的红色,片刻后浮起一张骷髅蒙皮的脸。

几乎是同一时间,仿佛是黑曜石镶嵌而成的另一半也出现了同样的脸。

“它们好兴奋。”它的声音带着诧异和思索:“大概是被拘束太久了,它们的主人在里面吗?不,不在,我没有感觉到她的力量。”

宗士附和,他能够感受到城堡因为岁月的洗礼和强大主人的更替而熏染出的强大震慑力,但那只是城堡本身的力量,并不属于此时占据它的主人。

月光被禁锢在城堡上,或许在五米内尚有隐约的光幕渗出,而超过了这个距离,就好似有一堵吸纳光线的无形墙壁。

周遭的地面分不到自然之夜的恩惠,星烁亦无法抗拒黑暗的蔓延。

黑色土岩中,无数细小的硬壳爬虫从各个方向朝男人的落脚处默然前行,它们似乎并不是不畏惧此人的气息,看它们僵硬的动作,更像是迫于无奈。

其中有一种名为鸠孑的毒虫,拥有仅次于人类的个体智慧。

它们行进得如此隐秘,以致感觉敏锐的背箱亦没有察觉危机的到来。

“要进去看看吗?”右脸问。

宗士已经用行动回答了它。

他好似轻飘飘地朝城堡接近了十公尺,而此时后方的岩石上逐渐隆起一个黑色硬甲,将近三公尺的魁梧人形。

一股凛冽的杀气巍然而至,宗士掀开帽兜,面无表情朝后望去。

从人形身上射出的一道巨大的力量顿时击中他的脸。

瞪视宗士被击飞的身躯,只有眼眶的凹形却没有眼珠的脸上毫无松懈之意。

这个由爬虫组成的人形所拥有的力量连背箱脸亦深感诧异。

“哎呀呀!摔死我了!”左脸装出一副被挤压的鬼脸,哀声叫嚷。

宗士四肢大张,仰躺在地上,宛如死去般没有半点动静。

人形的动作明显流露出踌躇的情绪,之后谨慎地朝宗士接近。

只是走了三步大约五公尺的距离,它立刻停在原地,脸上一层层的爬虫不住悸动,显得格外惊惧。

它们的同伴,适才作为箭矢击中宗士的部分,开始痉挛不断,陆续从宗士面部凋敝。

不过一刻,在男人的耳侧便积满了毒虫的尸体。

现时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表情了——一如既往的淡漠,看似这种程度的攻击没有丝毫效果。

然而他的脸上仍旧有被啃噬的伤痕,破损的脸皮下露出外肌的浅红。

和一般人不同,他即使受伤了,也不见有鲜血流出。

不能感觉到血液的温度,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这种液体么?

魁梧人形再次有所行动,它伸直左臂,食指聚结成三角锥状箭头正对宗士,其它手指握起来,右臂以拉弓的姿势从左腕抽出箭杆部分。

这便是适才击飞宗士的武器——由外壳坚硬锋利的甲虫构成的黑色利箭。

在箭矢射出前,宗士以远超人类眼力所能企及的速度从地上直挺挺弹起来,倏地化成一股烟状的模糊身形。

只听风声嘭地轻响,人形亦以相差无几的速度迅速后退。

一进一退,眼尚未一眨,已经在悬崖险地。

人形突然朝城堡方向跃起,转身,箭头依旧对准宗士。

宗士的身体近几违反物理惯性地停顿了一下,刚清晰起来,已经沿着人形的轨迹,用比之更快的速度跳到半空。

斗篷打在空气中,发出充满力与美的声音。

人形面对突然增快的速度措手不及,松手时箭矢已经错失机会,偏离方向。

箭矢擦过宗士的脸际,其中的毒虫们甚至看到男人冷冷的视线有一瞬覆盖在它们身上。

哗啦——偏离轨迹的箭矢散成黑云,再度从后方将宗士笼罩。

男人已经被围困在空中的黑球中,突然一股无可抵御的漩涡之力猛然牵扯黑球剧烈旋转。

不消片刻,尽数被背箱脸吞食。

一道闪光顿时从斗篷中射出,人形尚来不及对情势作出判断,即刻被一把柳叶小刀插入咽喉。

穿喉而过——

“不行,要被打中了!”左脸惊慌地叫。

其实是被刺中的那部分突然松散,让飞刀毫无施力之处。

人形张开手掌,组成手臂的毒虫们散成藕断丝连的巨网,顿时将宗士擒在网中。

背箱脸故伎重施,却无法撼动分毫。

当人形脚踏实地的时候,臂网有如鞭子一次又一次抽在地上,企图以将宗士撞昏。

它似乎成功了,男人筋骨的触感变得十分松散,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一阵死寂突如其来,活力十足的左脸也杳无声息,连空气似乎也为之默哀。

随着臂网的收缩,魁梧人形在宗士跟前蹲下来,身体组织如同液体一般流淌。

虫流在短短十秒内就化成一只坚硬的茧壳,将宗士禁锢在其中。

激烈的战斗重归平静,但却并不代表结束。

若是城堡的主人见到,势必会重新认识敌人的可怕。

毒虫凝聚的茧壳传出心脏的悸动声,接着是不可抑制的龟裂。

仿佛不甘于被这等世俗鄙陋之物围困的灵魂即将重归于世间。

一只手打破外壳高高伸起,无法辨认肤色,因为连指尖都被不曾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材质带层层包扎起来。

被城堡禁锢的月光一阵颤抖,分成两道,一道照射在那只手臂上。

如同从这光中获得无穷力量,那只手飞快地剥离剩下的茧壳。

凋零的虫子,它们的灵魂业已灭亡。

宗士从撕开缺口的茧壳中站了起来,脸色冷清如旧,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在他脚下,毒虫的尸体终于似散沙般完全溃落。

肢体再度藏进灰色斗篷中,好似那样的身体不容于世。

月光亦重聚在城堡上,肉食蝙蝠的骚动霎时平息。

在左脸“好险好险!”的感叹声中,他再度望向城堡。

风声中传来别样的声音——有人在奏乐,有人在歌唱,似乎正是宴会开始的时刻。

那是从古堡中传出的,不久就在月光中分辨出灯火,而所有的光都凝聚在城内。

连接内与外的大门就好像连接死与生的界限。

或许是因为过于专注聆听声音的缘故,宗士并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到了门前。

没有犹豫和恐惧,他跨出一步。

空间有了扭曲,只是千分之一秒,但宗士的确敏锐地感觉到了。

他转头后顾,那里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大门。

如今他置身于宏伟辉煌的厅堂。

四周年纪久远的壁画,古色古香的壁炉,以及猩红的地毯和红烛——主人的奢华与贵雅挥洒得淋漓尽致。

从适才的变化来判断,这里绝不是原先的古堡。

或者,那古堡的模样不过是蒙蔽世人的障眼法?

音乐从头顶流淌下来,听起来是钢琴。演奏者的技艺高超,且优雅自如。

“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右脸贸然出现,作出警告。

“不要被恶意的幻象迷惑了,它在动摇你的意志。”

前方是不知道多少层的回旋楼梯,圆形半径足有十公尺,越往上越收缩,直到在头顶上方汇聚成猫眼的大小。

宗士举足前行。

右脸不知何时潜回背箱中,取而代之的是大吵大嚷的左脸。

“喂!喂!小子,你没听见吗?右脸大爷说那是假的,不要再前进了。危险呀!危险!”

宗士无动于衷,如同幽灵一般越来越快,顺着楼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攀登。

左脸露出一个不忍心再看下去的表情,渐渐隐了回去。

楼梯似乎无穷无尽,无论宗士怎么前进,也不见与顶端的距离有所缩短,反而是下层渐渐已经看不清了。

声音的传播似乎已经赶不上他奔跑的速度,只听到“啵”的一声,好似空气被撞开一个口子,宗士消失在这片空间中。

※※※※※※※※※※※※

这里是宽敞的卧室,从门口走到对墙至少也需要五十步。

好似在画中一般,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粉红色,以及三月槿的香气。

绸纱垂落的圆形大床旁,少女正全身心专注在钢琴上。

优雅的旋律从青葱指尖倾泄出来,或委婉,或激荡。

她的美貌亦如这音乐,让人无法分神四顾,更甚者,因为有了她的存在,烛火也要成为荧光。

房间似乎因为这份美丽而光明。

一个身影站在通向阳台的落地窗边。

无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挤满了窗框的新月散发妖异的色泽,灰色的斗篷和影子溶成一片。

“你是刹那?”身影突然出声。

琴声曳然而止。

少女好似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惊恐在她美丽的容貌上是一种妖艳的点缀。

“你,你是什么人?”

“宗士。”他回答到。

“你怎么进来的?”

宗士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加以解释。

他再次切入正题:“你是刹那?”

虽然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愚蠢,因为少女的容貌虽然美得超越尘世,但轮廓上却与舜子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同样的相貌会有这般天差地远的区别呢?或者这也是暗夜贵族的能力所致?

虽然听闻吸血鬼中也有力量强大却天资丑陋的族群,但现时横行于这个世界的它们对于美的追求,一致带有某种洁癖。

少女欲言又止,似乎也看出来者不善。

“是的,我叫做刹那。”她决定老老实实回答面前这个男人的问题。

于是又一阵沉默。

“舜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姐姐,您……您认识她?”少女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是素基生命!”背箱浮出左脸,它似乎看到一些恐怖的事情,连声音也开始颤抖:“你被骗……”

话音未落,这张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被强制抹消了。

这当然不是宗士的动作。

他暗中呼唤右脸,可是同样没有回音,也感受不到它存在的气息。

似乎两者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那……那是什么?”少女的脸色惨白得如同湿寒交迫的病人。

她已经瞧见了适才浮现的左脸。

这种恐惧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像伪装。

可是背箱脸又是因为什么而消失呢?宗士察觉出未知的力量在左右这个世界。

至少能够知道,舜子是欺骗者,因为就如左脸所说,眼前这个刹那并不是素基生命。

他突然想起舜子交给她的那幅画像,或许这才是解开谜底的钥匙。

少女在宗士陷入沉思时,悄悄退缩,随时夺门而出。

她猛然下定决心,提起裙角转身朝大门奔去。

可是随即又停在原地,惊恐地望向前方。

那里是本该站在身后的宗士。

“您想做什么?”少女孤零的身躯娇弱无助地发抖。

她似乎要依靠扶在钢琴上的双手才勉强站立。

宗士没有回答,他从怀中取出画像扔到少女的脚下。

“这是你姐姐的委托。”

“姐姐的,委托?”

少女反复重复念叨着,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仍旧俯下身,拾起那幅卷成筒状的画像。

那幅画突然在少女手中自行燃烧起来。

呈紫红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宗士未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而之后他惊异地发觉,少女在熊熊烈火中并没有痛苦之色。

从火焰中溢出如那画所用颜料一般的红色,并不只是浸染了空气那么简单,而是整个空间都被感染了。

红色以视线追之不及的速度继续扩散,整个房间宛如一个隔绝于世的不真实的世界。

宗士无法对面前的情况作出判断,他正要退出,可是发觉身体亦无法移动。

房间中,被染成深红的地方开始龟裂。

浴火的少女突然露出一丝古怪而兴奋的笑意。

外貌、表情——似乎连灵魂都在扭曲。

“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一个充满了异样诱惑的语调从少女口中发出。

并不是之前的那个刹那。

美丽的少女就像被焚烧掉了灵魂,只剩一个被他人占据的躯壳。

这个散发着连月色也黯然失色的美丽的躯壳走到宗士面前。

并指成刀,连带着紫红色的火焰一起插入男人的胸膛……

宗士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苍白的天幕——晨曦的光正逐层驱赶黑暗的势力,将世界重新纳入自己掌心。

比起暗夜贵族出没的夜晚,卑微的弱小生命似乎更喜欢光明降临的大地。

尽管在影子下仍旧有伏击者蠢蠢欲动,视线不能触及的身后潜藏有无数的危险,任何看似不起眼的生物都有可能是位于食物链之上的王者。

但是,至少这些来自太阳的光芒能够带来渗透到心的温暖。

阳光穿过繁枝茂叶,化成纤细的光柱君临大地。

是梦?他抚摸胸口,记忆中仍然留有被刺穿的痛楚。

可是那光洁的肌肤,何曾有受伤的痕迹?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背箱两侧同时出声。

“力量消失了,我们回到现实了。”右脸的声音有些赧然,它也是不久前才发觉事情的真相。

“现在是什么地方?”

宗士爬起来,环顾四周,正前方不远处就是记忆中那位村长曾经带自己去过的山崖。

从那里能够眺望岩村。

“不对!我们根本什么地方都没去。”左脸以难得的正经语气说。“这个力量太大了,覆盖了整个山区,我们在察觉迷路时就陷入了梦境。”

是梦。

宗士想起道化士非林的话,终于对事态有了清晰的认知。

舜子利用非林的力量将这片区域的入侵者都带入自己的梦境中。由于梦的力量并不能左右现实物体的生死存亡,所以村庄与吸血鬼的抗争才陷入了无终结的轮回。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就像梦中没有真正的生存,也没有真正的死亡,然而一切都在疲惫地徘徊不前。

至此,事情并没有结束,虽然将吸血鬼从梦境中解放出来,但没有消灭它,就无法得到少女的灵魂。

宗士背起箱子,骑上地龙,按照梦中的路径朝岩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