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九点三十五分,妙红进来接替了我的工作,脸色阴沉,大概林妮又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我暗自苦笑摇头,不明白问题的症结何以如此磐固。身材是天生父母给的,怪不得别人,更怨不得自己。何苦因为别人的冷言冷语看轻了自己?生一肚子闷气有什么用?落人笑柄事小,气坏自己的身子可就亏大了。

本想劝慰她几句,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我现在主动搭话,妙红那一肚子“苦水”注定要往我身上泼了。尽管我现在口干舌燥,急需补充水分,但对她这种水资源还是敬谢不敏的好。

和往常一样,我在休息室把水壶灌满,茶叶是自己的,所以不怕被冠上“中饱私囊”的罪名。

因为对自己的车技有自信,所以我敢悠然自得地边喝茶边骑车。从来没想过单手扶车把有任何危险性,因为我这么干至少有一百次了,但今天偏偏就倒霉地碰到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意外……

依旧是顺着墙根骑向“诺亚”的正门。很好,门口空荡荡的,我趁机举高左手的水壶,又灌下一口热茶。还不等我充分享受那股热流带来的舒爽感受,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握紧刹车以自保,等到发现左手并没有握在车把上却为时已晚。

前轮停,后轮冲,我被整个抛了出去。

可笑的是,在那濒临生死关头的一刻,我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壶里的茶会洒出来……

身体着陆时我有一瞬间的眩晕,好在头部在双臂的保护下没有直接撞到坚硬的水泥路面,我很快就清醒了,但身体还不能立刻听由大脑指挥,所以我仍倒卧着没动。

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有人跑了过来,应该是车主吧?那辆几乎撞到我的车……

“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陌生男人的声音。语气透着担心,至于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本身要负的责任或者医药费就不得而知了。

“我没事。”我此时已经可以动了,自然没必要装成重伤的样子。生来不是娇弱的命,普通的跌跌撞撞摔摔打打自然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一撑地面坐了起来,不在意地把遮住脸的短发往后一撩。

就这么一个动作,我发觉面前的男人好象浑身震了一下。因为背光,我只看得清他的轮廓,至于他的五官和表情则完全淹没在黑暗中,但我有个直觉,他被我吓了一跳。

莫非我的头受伤了,满脸鲜血?所以把他吓着了?可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色短袖衬衫和米色长裤粘了地上的泥土,有点赃了,但因为灯光昏暗的关系,所以不是很明显。胳膊肘破皮了,本来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看过之后一阵一阵的刺痛开始明显了起来。心理作用,我皱了皱眉,早知道就不看了。

我想站起来,却发觉跟前的男人离我太近了,如果我硬要起来一定会撞上他。

不知什么原因,他盯着我的视线让我很不自在,仿佛……仿佛藏身于暗处的野兽在窥探它的猎物……其实这种感觉是很没道理的,但感觉本身就很少有道理可言,至少我就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觉,而这次……多半是突发的意外,黑暗,和昏黄的灯光造成的错觉吧?

“请让一让。”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感觉到西装外套下的肌肉实在是坚硬异常。但我没有因此而退缩,因为我不打算在这里坐一辈子。

“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好象多了点方才没有的东西……

我自认为没伤到送医的地步,而且我生来讨厌看医生。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开口拒绝他的好意是不智的。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与其说我懒得开口,不如说我比较感兴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预感是对的。

他把我抱了起来,霸道得很,根本不晓得人身自由为何物。

要是往常,我绝不会给任何陌生人近身的机会,女子防身十八式早就使出来了。可今天的情形比较特殊……特殊的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场车祸,而是这个把我抱进车里的人。

一个奇怪并且固执的男人,我在心里给他打下第一个评语。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终于有机会打量他--眼眶幽深,眉浓而笔直,高高的鼻梁,紧抿的唇厚而饱满,下颚方正而棱角分明……总之这是一张轮廓极深的脸,极男性化的脸,有些像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刻。眼角的细纹(说不出是皱纹还是笑纹)在某一程度上破坏了这份欧式的完美,却没有影响半分,甚至凸显出属于他自己的特色……很性格。

遗憾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晓得是车内光线微弱的关系,还是那双黑洞中的光芒本就黯淡……

当然,我没有盯着他一直看,那是很失礼的。尽管我不是什么淑女名媛,但基本的礼貌还略之一二。以上的种种观察都是我“无意”间扭头看窗外的风景或是反射镜时“顺便”注意到的。

此刻,我像个“小淑女”一样安静地窝在“大男人”旁边的座位里,而我的“小山地”也舒服的占用了“大宝马”的整个后备箱,待遇几乎和我平起平坐。

按理说,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惨遭横祸,然后被陌生人强行带上车,就算不用浑身发抖眼泪汪汪来配合气氛,至少也要有几根神经紧张一下下才合逻辑,但我就是恐惧不起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我是累了,或者困了,或者……

沉重的眼皮终于体力不支地倒下。

“你习惯睡在陌生人的车里?”

这是我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问话的自然是那个无意撞了我又执意“救”了我的人。

交代一下,我仍在他的车内,不过地理位置已由高速公路变成了市立医院的停车场。

“到了?”我迷迷糊糊地问,残留的睡意还在。

“为什么会在‘诺亚’?这个时间?”他又提出一个疑问,眉头也拧深了几分。

我依然摸不着头脑,含糊地“呃”了一声。

“我问你这么晚在酒店干什么!?”不知他被我的一问三不知惹火了,还是认为我根本在装傻冲愣,右手重重一拍方向盘,发出“咚”的一声。

原来是问我在“诺亚”做什么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问题。

“赚钱。”我又打了个呵欠。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向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在视线和他对上的一瞬,我察觉了一点点特别的东西。

好象震惊,好象愤怒,好象鄙夷,好象……好象什么都是,又好象什么都不是……

在我的注视下,他把视线飞快地抛向车外,仿佛我的眼睛会咬人似的。

“下车!”

好冷的声音……冷得让我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的臆测都是做梦。

我突然对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失去了耐心。我没有义务回答他每一个无聊的质问!

因此,趁他还看着外面的时候,我飞快打开车门,跳了出来。

微凉的夜风吹醒了我,也吹走了这一晚所有的“特殊”。

当我缓缓转身面对紧随我下车的他时,我已恢复了平静。

“我是否可以拿回我的脚踏车?如果损坏得不严重的话。”言外之意,若是严重就要阁下赔偿维修费,管你身份地位是高是低,要是想赖帐就等着明天上报吧!

声音平淡,不卑不亢,有礼却把持着合适的尺度--这才是我的本来面貌。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看得很深,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那不关我的事,我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好好洗个热水澡。

良久,他重重喘了一口气,但是没有说话。

“宝马”的后备箱开了,我的“山地”重获自由。还好伤得不重,档泥板有少许划伤而已,我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我不愿和他有过多牵扯。

本该推了车就走的,但身后飘来的低喃令我止步。

“不知感恩的人……”

如果我没听到,也许我就这么离开,回家洗我的热水澡了。但我听到了,所以我决定反驳一下这个男人的自负。

“先生,不知你所谓的感激是指‘诺亚’外的事故还是你送我来医院的‘义举’?如果是前者,我不认为我有感激的必要。若你指的是后者,我感激你这一程好意的护送,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享受比平时多一小时的夜风。我对‘谢谢’二字并不吝啬,如果它对你的男性自尊十分重要,我很乐意多说几次,而且不介意在前面加上‘非常’。”

我的眼神想必十分挑寡,因为一直面无表情的他竟然扬了扬眉毛。

这个小动作无疑给他那张扑克脸添加了一点点生气,温度回升了……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多奇怪的问题!我认识他么?不。可为什么他的目光仿佛充满熟稔?我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再次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深刻地研究我?

我是怎样的人?这倒也不乏是个有水准的问题。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并不复杂,也不简单;我喜欢独处,但不讨厌善意的友情;我独立,但不给自己过分的压力;我相信感觉,但不倚赖任何虚幻的东西……我,一个典型的矛盾综合体。但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不矛盾的人呢?我面前这个男人,他心里,一定也有不少化不开的结吧?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懊悔。刚才的一席话似乎过于锋锐了些……

“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呃?”我再度困惑于他突兀的发问。

“你要是有困难,不妨告诉我,只要……只要别继续现在这种……工作。”他说得很艰难,似乎在尽力寻找合适的措辞。

“困难?”我迟疑地反问,不确定自己是否抓住了问题的重点。“你在暗示什么?”

“一个好女孩,怎么可以做这种工作?”他提高了音量。

又激动了?看来他不但古怪固执,并且易怒,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相处?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过了今晚,我们就会又成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他开他的“宝马”,我骑我的“山地”,哪来的“相处”?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有。”

“那你今后……”

“我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是不正当的工作!”

“哪里不正当了?打这份工的又不只我一个人。”

“你……就这么需要赚钱么?为了赚钱什么都肯做?”

“我是需要赚钱没错啊!”不然学费哪里来?生活费哪里来?

“你……你竟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么?算我看走了眼!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女孩……想不到你竟然这么……自甘堕落!这么作贱自己!”他狠狠捶了车子一拳,把满是怒气的脸别向一旁,仿佛不屑再与我面对。

羞耻心?堕落?作贱自己?……我不过是个电话接线生罢了,和这些形容词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啊!莫非他以为我出入酒店是在……卖春?我长得像不良少女么?还是有沦落风尘的面相?摸摸自己的脸,我在心里画了大大一个问号。今天真是遇到怪人了……

空气里飘浮着沉默的气息。

夜风吹来不安的骚动,撩起我的短发,也挑起了我的玩兴。

既然他已如此武断的为我戴了这么一顶帽子,我何必浪费所剩无多的精力向他解释?倒不如将错就错,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我故意抬高音量道:

“先生,你好象多管闲事了!我没有羞耻心也好,堕落也好,作贱自己也好,都是我的事,有影响到阁下半分么?” 说得漂亮!我在心里为自己喝彩。对这种自大的男人就是要硬碰硬地顶回去!

他满脸震惊,没想到我会承认得如此坦白而大胆。“你……我是为你好才……”

“请问阁下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教训我呢?一个深夜出入酒店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对我品头论足?谢谢你的好意。‘非常’谢谢!再见!”说“再见”还是客气了,最好“永不再见”。

不理会他的措谔,我跨上“山地”飞驰而去。直到确定自己骑出了他的视野范围,才爆出一连串的大笑。

憋好久了,再不笑的话会受内伤。好舒服,好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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