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的人也要脸。哪怕这张脸曾经毁弃过, 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努达海还是挣扎着想要保住它。
他是月牙儿的天神,假使毁容了, 天神的威仪也就不复存在。
天神的脊梁是打不弯折不断的, 哪怕不能动也不能反抗, 还是要死撑到底。只要脸没有坏, 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曾经被这样殴打过,而且打他的人,竟然是他的妻子。
努达海在这种时候才惦记起雁姬的重要性, 而且绝大多数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样做使他丢脸。男儿血可流头可断,却不应该被老婆打。尤其是一个将军, 这比教人去死还要羞耻。
他一向不相信雁姬可以这样对他, 在他心里, 雁姬从来都是温驯娴良的。为什么这一回竟然张牙舞爪着要他的命这么恐怖?
难道家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死绝了,全都销声匿迹, 没有人来管他的死活了么?
蠢人就是蠢人,早该从梅子茶里琢磨出点什么来的,受了这么多苦,却还不明白其中的玄机。
无人相应,除了串通, 还能有什么解释?
可是努达海不知道, 他还在绝望中挖掘一线生机, 这生机渺小到近乎没有, 他也要努力。
雁姬滴了一会儿蜡泪, 大概是厌倦了,执着烛台停住, 等他回过神来,自投罗网。
努达海的身上不再有烧灼般的疼痛,很快,他果然像漏网之鱼那样,由惊慌转为窃喜。他想,雁姬多半是想到后果,开始畏惧。这可太好了,这是他的生机,是局势峰回路转的时候,他悄悄地将袖子撤开,舒了一口气。
泪痕湿透了他的袖子,上面还有鼻涕。努达海很久没有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受尽委屈的野孩子。倘若他的那些恶心的行为,可以称作为孩子的话。
雁姬盯着他,只是不说话。昏黑的烛火下,她的轮廓不甚分明,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镇压着他的心。仿佛在使他知道,一切反抗都是毫无用处的。挫败中的努达海发泄愤恨地脚向前踢,想将雁姬踢得跪下来,好讨回点面子,疏散心中的怨气。可惜药性还没过,他的一切行为,都只能是歇斯底里。
他的手和脚,都已经僵硬得像块石头,绷得紧紧的,别说想要反击,就是再动一动,也是极难做到的事。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时候来救他,更没有人来教他,在实力悬殊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才是识时务。既然如此,努达海毫无意外地再次触机,帮助雁姬消灭心中最后一丝仁慈。
她也很累了,不想再对着这人白费力气,所以,她的手松了一松,好像无所防备,那把铁尺要掉下来,落入努达海的手里。
这个试探很容易地看出一个人的真心。
努达海的眼中亮起光,贼眉鼠眼地张手欲接。
果然是想反败为胜,在这种时候还想来打击她。雁姬哼了一哼,将尺子捞得紧紧,甩向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人。而她另一只手擎着的烛台,也直直下坠,倾倒在努达海的胸口。
因为火而升腾,灼热伴着血的腥臭,袭击着他的鼻端。
要死了,要死了!吓得屁滚尿流的努达海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他记得自己是不能动的,因为这样,在梦魇里,他变成了一团燃烧着的火球。
他很害怕,什么月牙儿,什么真爱,什么长相厮守,全都抛在脑后,拼着力气叫救命。
可惜,他要喊,那团火就飞进他的口里,他要动,它们便来扑他的手脚。再大的力气也只是徒劳,反而招至更多的折磨。
那些火肆意的扭曲着他的身躯,揪扯着他的皮肉。没有多久,他亲眼看着梦中的自己,哀告无门,烧得只剩一把骨头,烂成一块块,千疮百孔的。恐怖的是,这把骨头,居然还被人拆散,任由恶狗们分食。
抡着菜刀的雁姬毫无怜惜,面无表情。
这种下场太惨绝人寰,这不可以,绝对不行!
药力终于过去了。梦魇中的努达海在床上扭来扭去,哑着嗓子直叫,直到从床上滚下来,方才醒觉。
已经是白天。他翻身趴在地上,睁大双眼,眼前有一双脚。
一身大红的雁姬志得意满,笑容可掬地望着他,手里端着茶色的案盘。
努达海吓得直向后蹭。他的手满布绷带,腿也酸痛得抽筋,可是他还是要爬。
这个疯女人胆大包天想要他的命,绝对是的!
努达海咳了一声,发现居然有了声音。而他爬了几步,才发觉居然手脚都可以动。哪还有耽搁的理由,当然是能多快就多快,以掌代步地往外爬了出去。
上过药的手,因为他的愚蠢又磨出血来,蹭脏了青色的地砖。雁姬居然也没有拦他,就这么任由他自作自受。
蹭了一溜儿的血渍,锲而不舍的努达海终于到了门边。
雁姬走去将药碗放在桌上,险些错过好戏。
虚掩的门被从外向内的大力推开,正好打在努达海的左脸上。
好似痛扁了的努达海,顿时半边脸木了起来,嘴唇咬破,碎了两颗牙。
这又是哪位的杰作?
是骥远。这位孝子,从台阶跌落之后,自身也有伤,却一心惦着……额娘。
他害怕阿玛又做出什么失常的事情来,祸及家人。而近日雁姬常常要和他在一起,很容易成为受害者。
结果,努达海一见他,却像是看到救星。等不得站起,就抱着他的腿,使尽全力地摇晃,苦苦哀求:“骥远,快救我,你额娘要杀我,她把我打成这样,你快救我呀!”
事到临头,什么尊严,什么面子全是虚的,能保住命才最要紧。
结果,早已见怪不怪的骥远没有任何反应。
他很难过,感到很悲凉。一直以来,阿玛都是威武无敌的,竟然变成缩头乌龟,还冲着他喊救命,猥琐的样子别说像个男人,就是下人也比他有尊严些。骥远的心被揪了起来,不知是同情占上风,还是怨恨更多。
可是努达海不觉得,他还是扯着他的腿,嚷道:“你快救我,骥远!我和新月都被这个女人谋害,她还放火烧我,想我死,你看,你看!”
他掌着满手血给儿子看,热泪纵横,万分委屈。
骥远低叹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他似乎将努达海当作空气,任凭他做什么都没反应。
努达海质疑地盯紧了他,眉毛剧烈地颤动着:“骥远,你瞎了吗,聋了吗!”
结果,门边适时又追来一个人,
她拿着手帕按在胸口,强作镇定,不敢看努达海,心里很愧疚。
她坚持着,也把努达海当成了空气。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串通。虽然骥远和珞琳年轻还不够镇定,在努达海接下来的怒吼咆哮中险些露馅,可他们记得最终的目的,坚决不开口。
努达海感到他的心简直被泡进了苦海里,比吞了黄连还要难过。他指着这双儿女,发出愤怒的嚎叫:“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么,你们这两个贱人!”
对着孩子骂贱人的阿玛,天下间也不过就他一个了吧。
骥远动容地张了张口,忍着没回嘴,握紧的拳头一下子砸在门框上,连砸数下。
珞琳却已忍不住将脸捂住,跑进雁姬的怀抱。
刚才的愧疚被巨大的怨忿所击倒,像一巴掌打在脸上,珞琳羞愧难当地抬不头来。
雁姬揽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正常人不能和神经病计较,不能跟在犯二百五的神经病计较,继续无视吧。
可是努达海不知自爱地爬起来,扭动着身躯到她面前,含糊不清地叫道:“雁姬,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说,你对孩子们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在帮着你欺负我!”
一把年纪,竟然能说出“欺负”这个词来,真是不嫌丢人。
努达海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这母子三人,希望他们能露出破绽。可惜。没有人理,这极大的损伤了他的自尊。
没事也要找点事情出来的人岂肯甘休,努达海使尽全力地去掀桌子,想要闹个天翻地覆,好让他们明白他的地位,不敢再轻视和欺骗。
可知自不量力的下场,桌子没有倒,碗倒了,全部泼在他的身上。
努达海龇牙呼痛,方才仍在哭泣的珞琳却已破涕为笑。她当然没有这么狠毒,以致于要诅咒自己的父亲,心里却也暗暗地想着:“活该。”
声音很轻,是埋在雁姬肩上发出的。努达海听得真切,脸面全无,羞红得有如酒色,也不能发作。
珞琳在笑他,雁姬冷哼两声,骥远背身不理。在这儿,他已经不必再待下去。
努达海想,总能找到人证,就算没有,也要找个为他做主说话的人。
这么多人,没可能一个都不理他,都看不见他。
于是,他死命地按住手,咬紧牙关,火速撤离。
儿女都向着她,那就不用问了,丫环下人们肯定也都向着她。
打错算盘的努达海艰难地走着,朝他所遇见的每个下人大吼大叫。
结果他们通通成了聋子,低头避过,就是不开口。
努达海的肺快气炸了,他指着他们,挥舞袖子:“都滚,都滚,都没有良心,都去投靠那个女人,都给我滚!”
最后的希望,只剩下老夫人,老夫人是亲娘,总是心疼他的。虽然,她一向也很疼爱这个儿媳妇,只要让她亲眼目睹他的伤,就能证实这是人力所为。
努达海的想法还算不错,当他费尽艰难地忍着抽筋的脚挪到老太太房中时,看见她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努达海跌跌爬爬地冲了过去,激动地哭喊:“额娘,额娘!”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看见他,睫毛动了一动,木然地又闭上了。
手里捻着的佛珠又转动起来,继续往下念。
见此情景,努达海尖叫起来,扑跪到床边,手向上抓搭着她的膝盖:“额娘,额娘,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看不见我,你不能像他们那样对我,你是我的亲额娘呀!”
老太太的嘴唇依然念念有声,却没有一个字和他有关。
努达海将手掌伸向她面前,逼迫她睁眼,怨恨使他的声音变得扭曲:“额娘,你看,你看,这是雁姬干的,她要我的命,要我的命。额娘,你要我孩儿主持公道,额娘,她差点杀了我呀,额娘!”
他抓着老太太不停的摇晃,老太太却是巍然不为所动,不管努达海说什么,都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他,更加没可能为他主持什么“公道”。
努达海继续哀求着,哭声越发惨烈:“额娘,你这个狠心的额娘,你不当我是你的儿子了吗?你竟然全然不管我的死活!你没有是非,不分对错!你被雁姬蛊惑了,你醒醒呀!”
可惜老太太不肯理睬,毫无反应。
努达海深刻地品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他没有想到连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会飘向他人。痛苦的火苗撕扯他的心。他感到深深地绝望,终于哀求演变成怨念,他对自己的亲娘也变得没有礼貌和尊重。他松开了伤痕满布的手,怒喝道:“我真是太傻了!一直以来,我都是傻瓜,我是那么爱你们,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们,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们都想我死,你们的心比毒蛇还要毒,只因为我不肯听你们的摆布!连自己亲娘都靠不住,我简直生不如死!你们这些自私的人,我总算明白,在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只有一个,我最能相信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新月!只有她才会希望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老太太的身体抖了抖,杏目圆睁地张了双目,掌如疾风地扫了过来。
努达海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嘴里顿时感应到血腥的气味。
他错愕地后退两步,伸手前指叫屈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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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恨之已极,斥道:“混帐,你怎么不去死!!!”
她拾起床边的鞋子,狠狠地砸向他的身体。
连亲生母亲都是这样的态度,挨了一摔的努达海突然明白:“我知道了,是你纵容雁姬打我的,竟然是你!”
怒目而视的老太太索性实话实说:“没错,是我让她这么做的,你这个不孝子,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还不知悔改,都是他们心软才一直不让我知道,弄成今天这样的场面!努达海,想你一介男儿,竟然如此不知羞耻!无视法度,妄图对自己的妻子下药!你不要脸!我告诉你,我虽然老了,但是,她可以代我教训你!这是我给她的权利,我告诉你,她就是把你打死,我也不会去追究!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去你阿玛的灵前忏悔谢罪,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努达海被这“颠倒”的世界刺激得发起狂来,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指着老太太嚎叫:“都疯啦,都疯啦!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