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二十九

我有时会想, 绝望是在人的一生中是怎样的存在呢?

林老爷子说,绝望给人两种选择,行尸走肉一般的死亡, 抑或痛定思痛的成长。

彻底的绝望, 会带来异常的平静。那是笑容和泪水都已毫无意义的麻木, 对外界毫不关心的闭塞。我曾经在那绝望中过了许久, 从四岁时被林老爷子带回来开始。

我以为我早已习惯。

无声无息的立在门口, 有些困惑的看着那在雕花软榻上静静地躺着的那人,眉目如画,神态安详, 似是睡着了一般,失了平日里的冷清与孤傲, 斜着微微上挑的眼角, 带着一丝孩子气, 让人想要会心一笑,却连勾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却是平静如死水, 沉不见底。

“你来了。”坐在床边的宁则荇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道。我无意识的点点头,他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我只是盯着床上那人,却迈不动脚步。

“怎么了?”他皱皱眉, 定定的看着我。我摇头, 张张嘴, 却说不出话来。一点一点的挪到他榻前, 呆愣半晌, 伸手轻轻的他脸颊上轻扫过,微凉的触感, 似是昨夜的缱绻柔情。轻声道:“他……睡着了?”

“不是。”我偏过头,这才注意到身旁竟是还有一人,却是许久不见的梁太医。朝他点了点头,木木的看着那人平静的容颜,突然怕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想要晃晃他,让他醒来。

“应该是中了毒,只是不知是何种毒,老夫行医多年,自认为见多识广,却也不曾见过这样蹊跷的毒物。”

“逐月呢?也是这般?”我转头问向宁则荇,他点点头,一脸凝重的道:“听风在别院里照顾着,还有悬剑堂的人也是,我已经派人看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只手握着那人的大手,十指轻轻交缠,轻声道:“大概是权清流吧。”

宁则荇带人赶往木梓山处理那边还未完的事,留着我在宁出尘身边照看着。我呆坐在床边,凝视着那清俊如月的容颜,难得的没有出现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低头吃吃的笑了。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吻你喽。”我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轻的道,凝神看向他,却仍是纹丝不动的平静,冻结了我唇边的笑容,低头在他唇角烙下轻吻,微凉的柔软,冰的心里刺啦啦的痛,竟有些哽咽了。

如果是你,我无法绝望,无法放弃哪怕一丝一毫能让你醒来的可能。

深深的凝视着那熟悉的容颜,在他额上轻吻。猛地起身,匆匆的交代了门外的小厮好生照看着,正欲出那正院,却见听风从角门里疾步走来,见我要出去,拦着我,沉声道:“小少爷要去哪?”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已到了掌灯时分,狂风吹得长发风中飘舞,凌乱了视线。我站定,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自是去寻那权清流。”

“小少爷可知他在哪?”听风依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突地怒火中烧,冷冷的看着他,有些尖刻的道:“为何你能这般冷静?还是你根本没将逐月放在心上!?他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却心思最是纤细,为了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到底有没有在意过他!?我和你不同,与其这样坐在一旁看着他木头一样躺在床上,我宁愿出去寻救他的法子!你爱冷静便冷静去,不要来管我!”

我话音未落,却被听风一把扯住了胳膊,手臂立刻被捉的生疼,抬眼看他,却见他眼角都红了,失了方才的平静,声音微微的颤抖,死死的盯着我,厉声道:“你说我不在意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样说!如果现在连我们都失了方寸,他们就更难就回来了,不懂得是你!”

我怔怔的看着听风失控的模样,那一向云淡风清的听风,此刻却慌乱如迷路的孩子,眼中极力压抑的痛苦纠结让我有些不知所错。沉默些许,理了理混乱的思绪,平静了些,才看着他,冷冷的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再一次的爱情并不是对过去的背叛,我知道不能让眼前的人为已成为过去的人所累,我知道如果我是真的在乎那个人,即使是背弃伦常也要和他在一起,而不是纠结于过去!”

言罢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身后一顿一顿的痛着,扯得心似是要裂开了,狂风将呼吸吹得有些乱了,有些睁不开眼,咬咬牙,飞身掠到丞相府大门,冷着脸朝那门房要了匹马,又命一个小厮在前带路,也不管他吓得浑身发抖,翻身上马便一路狂奔而去。

黑沉沉的夜空阴鹜一如此刻的心情,两旁的高树被山风吹得几欲折断,空气里弥漫着暴雨的气味,空气湿重,润湿了睫毛,视线在黑暗中有些模糊,远处此起彼伏的高山,在黑暗中蛰伏着,似是伺机而起的野兽,危险而诱惑。

心下焦急,马鞭挥的啪啪作响,骑马行了两个时辰,就在觉得有些撑不住的时候,前面那小厮勒了马,哆哆嗦嗦的看着我,颤声道:“小少爷,千……千峰顶……到了……”

我亦勒了马,抬眼看向眼前黑暗中静静伫立的黑影,看也不看那小厮一眼,淡淡道:“你可以回去了。”

那小厮如蒙大赦,一挥马鞭一溜烟消失在黑夜里,我翻身下马,急速朝山顶掠去。山路甚是崎岖,黑暗中尤为险峻,一路骑马急行,身上几乎无处不痛,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跌跌撞撞的,夜里的凉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似是结了冰,却满身冷汗,有些麻木的刻意忽略满身的大小伤口,专心致志的往山顶一步一步的走着,眼前却总是那人月下温柔如水的笑容,清晰的让人心里发寒。

不知行了多久,跌了多少次,才看到那隐隐的高空中有豆大的灯光在黑暗里随风闪着,心里一振,朝那灯光飞身而去,不多时便见一座小小的宅子在密林间如鬼魅般无声伫立着,狂风中那窗里透出的一点昏黄阴恻恻的摇晃着,定了定心神,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靠着身后的树歇了会,便轻手轻脚的走到那庙门外,叩了叩门。

不多时门后便传来一个声音,飘飘忽忽的悠悠传来,“谁?”

“我找阮七夙。”

“你是何人?”

“我是宁罂,劳烦阁下通报一声。”

那边声息了会,便有人来开门,正是阮七夙,她惊异的看着我,上下扫了我一眼,面色不定的道:“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自己定是十分狼狈,前些日子扔了一张纸条便不告而别,定是惹她生气了,只轻笑一声,道:“阮姨不请我进去么?”

她皱了皱眉,冷声道:“如果你是为那宁出尘的妻儿而来,我看在姐姐的情面上不跟你计较,你就走吧。两日后让那宁出尘来便是。”言罢便要关门,我收手挡住她,轻声道:“宁出尘来不了了。”

她一愣,忽的有些尖刻的道:“哼,早在他杀了姐姐之时我就知道他冷酷无情,这么多年竟是一点没变……”

我打断她,提了提气,凝神道:“可否请阮姨看在宁罂的情面上放了思年姑娘和夏阳?毕竟他们也是无辜之人,阮姨又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呢?”

她的眼神凌厉起来,盯着我,冷声道:“当年你爹杀了我冰魄山庄四百余口,哪个不是无辜之人?现在你又来说这些话,又怎么对得起你娘亲!你走吧,莫要逼着我连你也恨!不管怎样,如果两日后我见不到宁出尘,那二人即便无辜,也必死无疑,怪只怪宁出尘无情无义!”

我轻轻一笑,并不接话,悠悠问道:“现在她母子二人可好,希望阮姨没有为难她们。”

她只是微微点头,便要关门,我只是临风而立,敛了气息,待门半合上,她转身之际,将藏在袖中的黑石匕首滑至手间,无声无息的朝她颈间探去,她似有发觉,急急的转身,却正将纤细的脖颈撞上那吹毛立断的刀刃上,手上稍微用力,血便从那颈间喷涌而出,黑暗中将那白皙的脖颈染成了黑红色,煞是诡异。

她睁大了眼睛,软软的倒了下去,我伸手接了,揽着她在怀里,极为温柔的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目光,满是愤恨和不甘,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了来,她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嘶哑的出气,绝望渐渐浮上她秀美的容颜。

我手指轻划过她的脸,柔声道:“阮姨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拿着匕首的一只手渐渐的游移到她心脏处,轻笑着道:“因为……我爱他。”手上一翻,匕首便深深的扎进她的心脏。

她无声的剧烈挣扎了几下,便在我怀里不动了,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的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我将她搂的紧些了,低头撩开她额前的发,轻轻阖上她的眼睛,在她额上轻吻,轻声道:“对不起。”

山风穿林而过,似是呜咽。我将那深陷在阮姨心脏里的匕首用力拔了出来,微温的血溅了我一身。在身上仔细的擦净了匕首上的血,头也不抬的淡淡而道:“权公子好戏也看尽了,可还满意否?”

身后那黑黢黢的密林里闪出来一个人影,在我不远处临风而立,风将他清脆的笑声吹散,在黑暗中沉沉浮浮。

转身看去,那人白衣胜雪,长发被山风吹乱了,有些妖魅的在身后飘舞着,面容却又与昨日不同,一双眼睛仍是晶亮的,黑夜里灼灼的看着我,含笑道:“我昨晚就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果然是有缘。在下一直惦记着宁公子的琴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