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蝴蝶梦

那是从法国南部开始的故事。

海浪冲击着黑色的礁石。一个男人站在岸边的悬崖上,低头望着喧嚣的海浪,面色凝重。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不!不要跳!”一个女孩在他身后大声喊。

男人骤然回过头:“你在喊什么?”冷峻的面孔让女孩不知所措了,“你是谁?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但……我只是以为……”女孩笨拙地解释。

“你是有意的,不是吗?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有些咄咄逼人。

“我只是散步而已。”女孩局促极了。

“那就继续散步吧,别在这里乱喊。”男人冷得像块冰。而女孩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随后,男人也离开了。

夜色中的蒙特卡洛是一座美丽的城。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大堂里,白天那个女孩和一位胖太太坐在一起,神情落寞。

“我再也不会淡季来蒙特卡洛了。酒店里一个知名人士也没有。”胖太太左顾右盼,大声喧哗,“咖啡凉了,服务生!去喊人!让他……”她命令着身旁的女孩。

这时,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位绅士走进了大堂。

“天哪!是马克斯·德·温特先生!您好!”胖太太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绅士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便停下脚步望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女孩看清楚了,这位绅士正是白天她在悬崖边遇见的那个男人。此时他已很不同,没了白天那种冷峻凝重,只剩下了沉稳。五官算得上英俊,年纪不到四十岁,有着非常迷人的绅士气质。男人显然也看到了女孩,于是朝这边走来。

“您好!”他微笑了一下。

“我是伊迪丝·范·霍珀,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我刚刚绝望了,在弗里蒙特,一个老朋友都没有遇见。坐下来喝杯咖啡吧。”范·霍珀太太热情而聒噪,等转向女孩时,她立刻换了表情,板起脸说:“德·温特先生要跟我一起喝咖啡,喊那个愚蠢的服务生再倒一杯。”

“恐怕我必须反驳一下,是你们二位和我一起喝咖啡。”德·温特先生坐了下来,叫道:“服务生,咖啡,谢谢。”

“好的,先生。”

“抽烟吗?”范·霍珀太太问道,自己拿出了一支。

“不,谢谢。”

“您一进餐厅,我就认出您了。那晚在棕榈滩的赌城见过之后,我就再没有见到您,也许您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老妇人了。您在这里玩过桥牌吗?”范·霍珀太太继续聒噪着。

“没有,那只是几年前我用来消遣的玩意儿。”德·温特先生替她点燃了烟。

“我非常理解。如果我能拥有一座像曼陀丽一样的庄园,我肯定不会来弗里蒙特。那是全国最大的庄园之一,您会被那里的美景深深地吸引。”范·霍珀太太极尽恭维之能事,但德·温特先生没有理会她,而是将头转向一旁拘谨的女孩。

“您觉得弗里蒙特怎么样?或者您根本不屑于谈论它?”德·温特先生抱起胳臂,问道。

“我觉得,斧凿痕迹过重。”女孩认真而坦率地回答。

“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范·霍珀太太立刻插嘴道,“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姑娘情愿用自己的眼睛做代价,换得看一眼弗里蒙特的机会。”

女孩什么也没说。

“这样一来,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德·温特先生问。

范·霍珀太太的尴尬稍纵即逝:“现在我们再次相遇,希望能不时地见到您。您一定要来我的房间坐坐。我想,他们一定会为您提供一个好房间,空间很大。所以,如果您觉得不舒服,千万别慌。您的行李,侍从一定都为您打理好了吧?”

“我没有侍从,也许您愿意去为我打理行李吧?”德·温特先生再次微笑了。

“我……我可不是说……”范·霍珀太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是立刻用笑声掩饰了过去。她再次板起面孔转向身边的女孩:“假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

女孩依旧很安静,什么也没说。

“好极了,但是我信奉家乡的俗语,‘单身旅客行路最快’。”德·温特先生站了起来,“也许您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吧?晚安。”说完,他就走了,甚至没等范·霍珀太太有所回应。

“多滑稽啊!”范·霍珀太太皱起眉头,“你觉得他突然离开是不是太可笑了?走吧,别傻愣在那儿,上楼去。你带钥匙了吧?”

“带了,范·霍珀太太。”女孩回答得很快。

“我记得,曾经有一位著名的作家,每次见我走过来,他就绕道。我想,他大概对我很着迷,但是又缺乏自信。这就是生活。”两人一边走着,范·霍珀太太一边痴人说梦。女孩依然保持安静。

“顺便说一下,”女孩一惊,知道范·霍珀太太又要说她了,“亲爱的,别怪我又数落你。你在德·温特先生面前毕竟是个小人物,你的错误是竟然想加入大家的谈话,这让我很尴尬,我敢说他也有同感。男人不喜欢这个样子。”范·霍珀太太神色很严厉,“好了,别不高兴,毕竟我要对你在这里的行为负责。也许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想,他只是无法从他妻子过世这件事里走出来。他们说,他非常爱她。”

电梯终于来了。

正是午餐时间,女孩轻快地走进酒店餐厅。服务生搬开椅子,请她坐下。女孩拿餐巾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花瓶,水洒到了桌布上。

“哦,我真笨。”女孩一个劲儿道歉,“看我做的蠢事,真对不起。”服务生便帮她换桌布,“别麻烦了,真的没关系。”

德·温特先生恰好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看到这种情形,他走了过来。“这样吧,在我桌上添一副餐具,这位小姐将与我共进午餐。”

“哦,这绝对不行。”女孩站了起来。

“为什么?”

“请不必客气,您真好。不过,换了桌布就没事了。”

“我不是和您客气,即使您没有冒冒失失地撞翻花瓶,我也会邀请您的。来吧,如果您不愿意,我们不一定要说话。”

女孩拿起自己的东西,跟着德·温特先生到了他的餐桌前。

“非常感谢。我只要一些炒鸡蛋就可以了。”

“好的,小姐。”

“您的朋友怎么样了?”德·温特先生问。

“她有点儿着凉,卧病在床。”

“对不起,我昨天的言行很失礼。对此,我只有一个借口,单身生活使我变成了粗鲁的乡下人。”

“谈不上粗鲁,您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女孩的善解人意让德·温特先生笑了。

“告诉我,范·霍珀太太是您的朋友,还是只是雇佣关系?”德·温特先生问。

“她是我的雇主,我就是所谓的有偿同伴。”女孩大方地回答,没有丝毫扭捏。

“我真不知道同伴还能花钱买。”

“我曾在字典里查到‘同伴’这个词,释义是‘同伴就是知己’。”女孩笑着说道。

“我并不嫉妒您的特殊待遇。”德·温特先生也笑了。

“她真的很友善,而我需要生活。”女孩温和而充满善意地说着。她并不特别美,可以说看起来非常普通,但是她身上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很容易就能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善良。

“您没有家人吗?”

“没有,我妈妈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还有父亲,去年夏天他也去世了。”女孩的神色黯然了,“然后,我就找了这份工作。”

提到工作,女孩稍微振作起来。

“对您的打击很大。”德·温特先生说。

“是的,非常大的打击。我们关系很好。”

“跟您父亲吗?”

“是的,他生前是个可爱又不同凡响的人。”女孩沉静地说。

“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画家。”

“哦,他画得好吗?”

“我觉得很好,但是世人并不理解他。”

“是的,这是艺术家的烦恼。”

“他画树,至少那是一棵树。”

“您是说,他一直重复画同样的树?”德·温特先生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有个理论,如果发现一个完美的事物、地方或者人,就应该坚持画这个。是不是很愚蠢?”

“不。我是个坚信自我的人。他在画树的时候,您在做什么?”

“我坐在他身边,画点儿素描什么的,虽然画得不好。”

“下午您还要去画吗?”

“是的。”

“去哪儿?”

“我还没想好。”

“我开车带您去。”

“不用了,谢谢,我的意思不是……”女孩立刻不安起来。

“不多说废话了。快吃完,然后我们马上走。”德·温特先生语气很肯定。

“谢谢,您人真好,但我不是很饿。”

“快吃,要像乖孩子一样吃完。”德·温特先生催促着。女孩听话地拿起了叉子。

海边的长廊上,德·温特先生倚着栏杆眺望远方,女孩坐在一旁安静地画着画。

“您已经画很久了。我很期待一件艺术品诞生。”德·温特先生走了过来。

“不要,别看,画得一点儿也不好。”女孩有点儿不好意思。

“也不至于那么差吧。快给我看看,别擦掉,先让我看看。”德·温特先生坚持着。

“是透视画法,我永远都画不好。”女孩还是躲闪着。

“让我看看。”原来画的就是德·温特先生,“亲爱的,告诉我,就是透视画法……让我的鼻子中段看上去歪歪扭扭的吗?”

“作为素描模特儿,您不太容易画。”女孩解释。

“不容易吗?”

“您的表情一直在变。”

“有吗?我要是您,就专心画风景,那更值得画。”两人都笑了,德·温特先生说道,“这里使我想起家乡的海岸线,您知道康沃尔吗?”

“知道,放假的时候,我和爸爸去过那里。”女孩的眼睛闪着光,“我还在一家商店里看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栋坐落在海边的美丽房子。我问那栋房子是谁的。店主老太太说,那是曼陀丽庄园。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

“曼陀丽很美。可对我来说,那只是我出生的地方罢了,而且要在那里终老。”德·温特先生的表情有些阴暗,“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它。”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女孩看着他的表情,尽力安慰他:“我们很幸运,天气恶劣的时候没有待在家里。在英格兰,直到6月才能尽情地游泳。”很明显,她很笨拙,她的话安慰不了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

“这里的海水很温暖,所以我可以整天待在里面。那边的回头浪很危险,去年有个男人在那里淹死了。我对溺水从来不觉得害怕,您呢?”笨拙的女孩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这个话题让德·温特先生不高兴了。

“走吧,我带您回去。”他转身就走。女孩在心里懊恼着。

女孩回到房间时,范·霍珀太太正在打电话,护士在旁边等着。

“是的,我认识德·温特先生,我也认识他太太。她结婚前是漂亮的丽贝卡·希尔德莱斯,后来在曼陀丽附近航行的时候淹死了。”女孩一脸惊愕地听着,“他从不谈论此事,但是他的心碎了。”

“您该吃药了。”护士将药喂进范·霍珀太太口中。

“真恶心!”范·霍珀太太没好气地喊道,“给我块巧克力,快点儿!你回来了,正是时候。”范·霍珀太太终于看到了进门的女孩,便阴阳怪气地说,“快点儿,我想玩拉米纸牌。”女孩赶紧收回思绪,为她服务。

夜里,女孩做着梦,范·霍珀太太的声音一直困扰着她:“漂亮的丽贝卡·希尔德莱斯。他们说,他非常爱她。漂亮的丽贝卡·希尔德莱斯,她在曼陀丽附近航行的时候淹死了。我想,他只是无法从他妻子过世这件事里走出来。漂亮的丽贝卡·希尔德莱斯,但是他的心碎了。”

终于又迎来了早晨。女孩穿着网球服、拿着网球拍轻快地走出了房间。

“您好!”她笑着和护士打招呼。

“你要去哪儿?”范·霍珀太太问。

“我想去上网球课。”女孩回答。

“知道了。我猜,你已经看到教练了。他太帅了,你肯定在幻想着什么爱情故事吧?”躺在床上的范·霍珀太太依旧阴阳怪气,女孩只得无声地忍耐着。“好了,去吧,好好地享受。”得到了允许,女孩迅速地离开了,留下范·霍珀太太龇牙咧嘴地照着镜子。

女孩走到大堂,正要出门时,遇见了德·温特先生。

“下班了吗?”德·温特先生问。

“是的。范·霍珀太太从普通的着凉变成流感了。所以,她请了一位专业护士。”

“真替那位护士难过。您喜欢打网球?”

“不……不是特别喜欢。”女孩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那太好了,我们开车去兜风吧。”德·温特先生不由分说,将女孩的网球拍丢到盆栽后面。

这是一段愉快的时光,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在车上,女孩忍不住去看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先生也微笑地望着她。

愉快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下午。女孩回到酒店的房间里,脚步轻快,满面笑容。

“下午好,范·霍珀太太,感觉怎么样?”女孩问道。

“你跟他相处得不错吧?”范·霍珀太太观察着女孩,女孩瞬间收起了笑容,“除了网球,那个教练肯定还教了你别的吧?快点儿,我要打几个电话。”范·霍珀太太摁灭了烟头,“我想知道,德·温特先生是否还在酒店里。”

听到德·温特先生的名字,女孩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漾起笑容。

一直没能再见德·温特先生,范·霍珀太太便写了张便条给他。

“亲爱的德·温特先生,您这讨厌鬼,怎么也不回我电话。我保证,等这恼人的感冒一好,我就会把您从蒙特卡洛这无聊的地方解救出来,因为我知道,您此刻一定无聊至极。无聊,无聊,无聊!伊迪丝·范·霍珀敬上。”且不说字迹很潦草,这种纯自我的表达方式,不知道德·温特先生看了后做何感想。

美好的夜晚,美好的音乐。德·温特先生正与女孩共舞。两人的舞步轻盈和谐,音乐因此也格外婉转动人。女孩沉醉地闭起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德·温特先生看到她一脸甜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感受到德·温特先生的注视,女孩睁开了眼睛,看到德·温特先生的笑容,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又很开心他看到了自己如此陶醉。

又一个早晨,女孩拿着网球拍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已经上过很多次网球课了。你要准备去温布尔登了?”范·霍珀太太讽刺道,“不过这是最后一堂课了,尽情地享受吧。麻烦的是,像我这样卧病在床,你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可干。今天我要辞退护士,从现在开始,你要重新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

“好的,范·霍珀太太。”女孩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

“护士。”

“是的,范·霍珀太太。”

“你确定给德·温特先生留言了吗?”

“是的,夫人,怎么了?”

“我只是无法相信。他一定会给我回电话的。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孤身一人。”范·霍珀太太继续自说自话。

德·温特先生带女孩开车出游。一路上,女孩在一个人想着心事。

“您知道吗,我希望我有种发明,能将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那该有多好。记忆就永不褪色,永远新鲜。什么时候需要,随时打开瓶子,就能够重温那一刻。”

“有哪些特别的时候是您想重温的呢?”德·温特先生温柔地问道。

“所有,过去几天的所有时刻。我简直想……收集一整架的瓶子。”女孩深情地说。

“有时候,那些小瓶子装着魔鬼,会突然跑出来瞪着您,比如您拼命想去忘记的那些事。”德·温特先生的话让女孩瞬间没了兴致。

“别咬指甲了。”德·温特先生说道。女孩望着他,心情显然受到了严重影响。

“但愿我是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穿一身黑缎子衣服,戴一串珍珠项链。”女孩充满懊恼,显然,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身边这个男人喜欢。

“如果是那样,此刻您就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女孩的天真让德·温特先生笑出声来。

“请您告诉我,德·温特先生,为什么要约我出来?”女孩的心里极度困扰,“显然您是想表示友好,但为什么是我呢?”

德·温特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突然他将车子停下,转过身,快速地说:“我邀请您和我一起出来,是因为我想与您为伴,替我抹去过去的影子,您的力量比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大得多。但如果您认为我只是出于好意约您或者可怜您,那么此刻您就可以下车,自己找路回去。快呀,开门下车。”

女孩伤心地哭了起来。德·温特先生又有些于心不忍,将手帕递过去,说:“擤擤鼻涕吧。”

“谢谢。”

“别再喊我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先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乔治·福特斯克·马克西米利安,您不必称呼我的全名,家人都喊我马克西姆。还有一件事,答应我,您一辈子也不要穿黑缎子衣服、戴珍珠项链,也不要假装自己是三十六岁。”德·温特先生抚摩着女孩的短发。

“好的,马克西姆。”女孩望着他,温顺地点头。德·温特先生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又将这个吻印在女孩的额头上。

第二天,女孩收到了一束美丽的玫瑰,卡片上写着:“谢谢您昨天带给我的美好,马克西姆。”女孩细心地将玫瑰插进花瓶,又将卡片收进了自己的包里。

范·霍珀太太的声音忽然传来:“以圣彼得爱之名,快来!”女孩飞快地跑了过去,“你觉得怎么样?我女儿要结婚了!”

“真的吗?太好了!”女孩真心地说着,笑容甜美。

“我们必须马上起程去纽约。在亚奎丹尼亚订票……”听到这话,女孩瞬间像被冰冻了一样,“我们坐12点半的火车前往瑟堡。快点儿,找个女仆帮忙收拾行李。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快去啊,别磨磨蹭蹭的!”范·霍珀太太大声喊起来,女孩受惊般地跑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后,女孩立刻拨通电话:“请接德·温特先生。他出去骑马了?中午才能回来?请帮我喊一个搬运工。”随后,她失望地挂了电话。

马上就12点了。她们所有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好,适合旅行的服装也已经穿戴好。

“我去看看是否有东西落在房间里了。”女孩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

“德·温特先生回来了吗?回来了?请帮我接通他的电话。”女孩问道。这时,等得不耐烦的范·霍珀太太忽然走进了房间,女孩吓得立刻挂断了电话。

“哦,我在找我的书,我想……已经打包了。”女孩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快点儿,车在大门外等着呢。”范·霍珀太太训斥道。

女孩无奈地跟了出去。就在她刚刚离开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可惜她没有接到。

她们走出大堂,行李已经搬上了车子。

“我要去留一个转寄地址,如果他们能找到那本书。”女孩又跑回了大堂。范·霍珀太太上了车子。

“请帮我接德·温特先生的电话。”

“是的,小姐,122房间。没人接。”122房间里,德·温特先生正在洗澡,所以没有听见。

“谢谢。”焦急的女孩向里面跑去。

“让她快点儿!”车上的范·霍珀太太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吩咐着司机。

“好的,夫人。”

“我找德·温特先生。”女孩跑进了餐厅。

“德·温特先生刚订了早餐送去房间,小姐。”餐厅服务生回答她。

无奈之下,女孩只好自己去敲德·温特先生的门。

“请进。”是德·温特先生的声音。

女孩走进房间,客厅里没有人。女孩往里走,卧室也没有人。正在这时,德·温特先生穿着浴袍从浴室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毛巾,脸上还有残留的剃须膏,问道:“您好,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是来道别的,我们就要走了。”

“您在胡说些什么?”德·温特先生不相信。

“是真的。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您了。”女孩无比伤感地说道。

“她要带您去哪儿?”德·温特先生想了一下,坐了下来。

“纽约,可我不想去。我恨纽约之行,我会很苦恼的。”女孩快哭出来了。

“我去换衣服,很快就好。”德·温特先生重新走进浴室,“您比较喜欢哪里?纽约还是曼陀丽?”

“别开玩笑了,范·霍珀太太正在等着……我最好马上说再见。”女孩向门口走去。

“我再重复一遍,您要跟范·霍珀太太去纽约,还是跟我一起回曼陀丽?”

“您是说,您想雇一个秘书之类的人?”女孩试探着问。

“我是要你嫁给我,你这个小傻瓜。”德·温特先生的语调很轻快。

女孩显然被这句话吓到了,一时无言,她无意识地后退,又无意识地坐在了椅子上。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餐厅服务生。“是我的吗?我饿死了,一点儿早餐都没吃。”德·温特先生终于换好衣服走出来,拉了把椅子放在餐桌旁。女孩慢慢地坐了下来,她还没有办法面对现实。

“你对我的建议好像不领情。”德·温特先生看着她。

“您不懂。男人不会找我这种类型的人结婚。”女孩抬起头,飞快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温特先生问。

“至少有一点,我不是您那个世界的人。”

“什么世界?”

“曼陀丽啊,您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否属于那个世界,只有我才能判断。当然,如果你不爱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对我的自负倒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德·温特先生施施然地说。

“我爱您,非常非常爱。”女孩急了,“我整个上午都在哭,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愿上帝保佑你。”德·温特先生认真地望着女孩,握住了她的手,“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起这件事。你不会相信的,我非常遗憾你必然要长大。”他深情地说,当然,女孩不可能全都懂。

“现在事情解决了,你可以帮我倒杯咖啡了。加两块糖和一些牛奶,谢谢。茶也一样,别忘了。谁去和范·霍珀太太谈这件事,你去,还是我去?”

“您去和她说,她一定会气个半死。”女孩像受到了惊吓,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房间的电话是多少?”德·温特先生拿起电话。

“她不在房间,她在楼下的车里。”

“您好,请帮我接大堂。您好,您会看到范·霍珀太太在外面车里,去请她,并代我向她致意,问她是否愿意来我的房间。是的,到我的房间。”

“范·霍珀太太,德·温特先生问您是否愿意到他的房间一趟。”大堂服务生问。

“德·温特先生?非常乐意。”刚才还板着脸的范·霍珀太太立刻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用完早餐的德·温特先生已经穿好了西装,走过去拥抱那个温柔、满脸喜悦的女孩,一直笑着。

“这并不是你理想中的求婚,是不是?应该在温室中,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远处有人演奏着小提琴,我该站在棕榈树后向你求爱。亲爱的小可怜儿,别担心。”德·温特先生吻了吻女孩的脸颊。

“我不担心。”

敲门声响起,女孩惊得跳了一下。“别担心……你不需要开口。”德·温特先生安慰道。

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又笑成一朵花的范·霍珀太太。

“很高兴您喊我来,德·温特先生。我正急着离开,没告诉您,实在太不礼貌了。今天早上我接到电报,我女儿要结婚了。”范·霍珀太太自顾自地说着,竟然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另一侧的女孩。

“那太巧了,范·霍珀太太,我请您来这儿,正是要告诉您我订婚的事。”

“您不会是开玩笑吧?太棒了!多么浪漫!那位幸运的姑娘是谁?”

“我为用如此唐突的方式夺走您的同伴而道歉。我真希望不会给您带来太多不便。”

范·霍珀太太转过身,看到了女孩,脸色顿时变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范·霍珀太太冷着脸问女孩。

“就在刚才,范·霍珀太太,就在几分钟前。”女孩显然还是很怕她。

“我简直不敢相信。”范·霍珀太太看了看女孩,又转身看了看德·温特先生,很快转换成了笑脸,看起来又热情又亲密,“我想,我应该是因为您没跟我透露哪怕一丁点儿消息而责怪你,我在想什么呀?我该祝福你们,我真替你们开心,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婚礼?”

“就在这里,越快越好。”德·温特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闪电结婚!好极了,我可以推迟船期一个星期,这可怜的孩子没有母亲,所以我该承担所有安排事物的责任——嫁妆、接待等等,并且要由我将新娘交给新郎。但是我们的行李——下去告诉搬运工,把所有东西都从车里搬出来。”范·霍珀太太又习惯性地板起脸命令女孩,女孩也习惯性地不加反驳地往外走。

“等等。”德·温特先生立刻拉住女孩,“我们不胜感激,但是我们想低调处理这件事。我们不能让您改船期。”他礼貌地拒绝了范·霍珀太太的好意。

“哦,但是——”范·霍珀太太还想说什么。

“不用……”德·温特先生用行动打断了她,“亲爱的,我下去看看,把你的行李拿回来。”

“谢谢,马克西姆。”女孩说道。

德·温特先生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女孩和范·霍珀太太。

“那么,这件事是在我生病期间发生的——网球课,真是见鬼!我想,我得颁一个闪电结婚奖给你。你是怎么做成的?人不可貌相啊。”范·霍珀太太跟在女孩后面,不停地讽刺着,“你说,你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她点燃了一支烟。

“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女孩有点儿愤怒了。

“好吧,没关系。我常说英国男人的品位很怪异,而你今后要担负起曼陀丽女主人的职责。坦白说,亲爱的,我看你根本应付不了。你没有经验。你一点儿也不懂得做一个贵妇人的意义。”这话戳到了女孩的痛处,她低下了头,“当然,你知道他为什么娶你,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你吧?实际情况是,一栋空房子让他受不了,简直要把他逼疯了。他只是无法独自居住。”这句话戳到了女孩更痛的痛处。

“范·霍珀太太,您该走了。您会赶不上火车的。”女孩忍无可忍地说。

“哼!”范·霍珀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德·温特太太!”她讥讽道,“再见,亲爱的,祝你好运!”范·霍珀太太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撇撇嘴。

女孩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猜不透自己未来的命运。

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德·温特和女孩从市政厅走出来。

“先生,您忘了拿结婚证书。”楼上的人喊,当然说的是法语。

“他说,我忘了拿我们的结婚证书。”德·温特先生解释给女孩听,她现在已经是德·温特太太。

“天哪!”女孩笑着。

两个人跑到窗口下,德·温特先生用帽子接住了飘下来的结婚证书。然后两个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啊,有人跟我们有同样的想法!”

这时,一支结婚的队伍走过,新郎和新娘走在最前面,新娘穿着美丽的婚纱。

“她很美,是不是?”女孩羡慕地看着。

“是的。”德·温特先生为她拉开车门,“你喜欢那件婚纱,是不是?或者至少……”德·温特先生走向卖花人:“夫人,多少钱,我全都要了。非常感谢,夫人,谢谢。”

“哦,马克西姆,真美。太美了……哦……太美了!”德·温特太太手里有了一大捧美丽的花,开心极了。

蜜月旅行结束,汽车载着德·温特先生和他新婚的小妻子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车子刚到大门口,大铁门就已经打开了。

“欢迎回家,德·温特先生。”

“谢谢,史密斯。”

车子驶入长长的车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车道蜿蜒曲折,看不到前方的景物。

“冷吗,亲爱的?”德·温特先生问。

“有一点儿。”德·温特太太缩着肩膀,抱着自己的手臂。

“没必要害怕,你只要态度真诚自然,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至于家务,你一点儿也不用过问,丹弗斯太太是管家,交给她就行了。”德·温特先生安慰着小妻子,她勉强笑了笑。

“下雨了,我们最好开快一点儿。披上这个,盖在你头上。”德·温特先生递过来一件雨衣,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

“到了,那就是曼陀丽。”德·温特先生说道,而他的小妻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座美丽的庄园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雨中的曼陀丽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我们到了。”

车子停在门口,两个人打着伞出来迎接。年长的一位将伞遮在德·温特太太的头上,年轻的一位去拿车子后面的箱子。

“弗里斯,大家都好吗?”德·温特先生问道。

“很好,谢谢,先生,很高兴您回家,先生。”年长的一位回答。

“您好!”进门之前,披着雨衣的德·温特太太与弗里斯握手。

刚进门没走几步,德·温特先生和他的小妻子就停住了。在他们面前,庄园里所有的用人站成两排,恭敬地等候着。

“没想到所有的人都出来迎接了。”德·温特先生对妻子说。

“是丹弗斯太太吩咐的,先生。”身后的弗里斯解释道。

“抱歉,不会太久的。”德·温特先生搂着妻子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在二楼出现了。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非常干净利落,但是她板着一张实在谈不上好看、更谈不上亲切的脸,既给人距离感,又给人压迫感。那种僵硬的、俯视般的眼神,让人极不舒服。

“这位是丹弗斯太太。”德·温特先生介绍道。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管家。

“您好!”头发湿漉漉、紧张又寒冷的德·温特太太机械地问好。

“您好!我已为您准备好了一切。”丹弗斯太太毫无感情地说道,脸板得就像一块木板。

“谢谢您的好意,我不需要什么。”德·温特太太显然被这种气势吓到了,拿在手上的手套掉到了地上。丹弗斯太太和她同时弯腰去捡,将一只递给了她。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丹弗斯太太的强势就一直压迫在德·温特太太的头上。

“弗里斯,为我们倒点儿茶。”德·温特先生吩咐。

“在书房里准备好了,先生。”弗里斯回答。

“过来,亲爱的。”德·温特先生喊道。他的小妻子慢慢地走了过去。丹弗斯太太注视着她的背影。

房间里,女佣正在为德·温特太太系裙带,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哦,马克西姆,快进来。”德·温特太太热情地喊着。

“晚上好,丹弗斯太太。”

进来的是丹弗斯太太。

“晚上好,夫人。希望爱丽丝让您满意,夫人。”

女佣退了出去。

“满意,谢谢,很满意。”德·温特太太笑着说。

“她是客厅女仆。她会照顾您,直到您的专属女佣到来为止。”

“哦,但是我不需要女佣,我相信爱丽丝会做得很好。”德·温特太太依旧友好地说着。

“恐怕不会很久,夫人。作为女主人,有专属女佣很平常。我希望您喜欢房间里的新布置,夫人。”

“哦,我不知道已经重新布置过了。我希望没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

“我只是依照德·温特先生的指示办事而已。”

“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各种各样的帷幕和窗帘。除了偶尔接待宾客,这套房间不大使用。”

“这么说,这不是他原来的卧室?”

“是的,夫人,过去他从未住过东边的房间。当然,从这里看不到海景。西边的房间才是唯一的海景房。”

“房间很温馨,住在这里一定会非常舒服。”

“夫人,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您来曼陀丽好些年了吧?可能比其他人待的时间都长。”德·温特太太对什么都好奇。

“弗里斯比我来得早,老先生在世的时候,他就来了。那时候,德·温特先生还是个孩子。”

“这样啊。您是之后才来的?”

“我来的时候,恰好是第一位德·温特夫人嫁过来的时候。”

这个问题让德·温特太太有点儿不舒服,但是她很快调整了自己,走上前去真诚地说:“丹弗斯太太,我希望我们能互相了解,您对我要有点儿耐心,因为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一定会努力适应这里,给德·温特先生带来幸福。我知道,一切家务安排都是由您来负责的。”这位善良的姑娘心无城府。

“好的,但愿一切都能让您满意。自从德·温特夫人离世,都是由我来管理家务,德·温特先生从未表示过不满意。”丹弗斯太太的回答没有任何热情,一副冷面孔似乎永远板着。

“我现在要下楼了。”德·温特太太走出门去。她还不怎么认识路,提着裙摆慢慢地走着,丹弗斯太太跟在后面。

“走廊尽头那扇门,就是我刚才说的西边的房间。现在那里不用了,那是这栋别墅里最漂亮的房间,是唯一能越过草坪遥望大海的房间。那里,曾经是德·温特夫人的卧室。”丹弗斯太太说着。德·温特太太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晚餐并没有冲淡德·温特太太心中的不安与不快。长长的餐桌上,她与德·温特先生分坐两头,食物虽然丰盛,餐具虽然精美,装饰虽然豪华,用人虽然周到殷勤,但是缺少普通家庭的温暖。她努力使自己显得愉快,然而餐巾上的“R.W.”让她忽视不了,那是前任德·温特太太的标志。

一个崭新的早晨终于到来,穿戴整齐的德·温特太太走进了书房。

“早上好!”关门声惊动了正在工作的男人,他立刻站起身问好。

“早上好!”

“您是德·温特太太吗?”

“是的。”

“我是克劳莱,为马克西姆管理财务。”这个人比德·温特先生年长一些,笑容温厚,“很高兴见到您。每次马克西姆一段时间不在,事情就堆到一块儿了。”

“是的,肯定会这样。我真希望能帮上忙。”德·温特太太笑着说。

“不,弗兰克才不允许任何人帮他。”就在这时,德·温特先生走了进来,对妻子说道,“他就处理像账单、房租和税务这些琐事。走吧,弗兰克,我们必须看看这些评估。”

“我去拿文件。”弗兰克·克劳莱先生回答。

“你会发现那边有很丰盛的早餐。必须都吃完,不然就是对厨师的不敬。”德·温特先生叮嘱自己的小妻子。

“我会尽力的,马克西姆。”小妻子甜蜜地笑着。

“我得跟弗兰克去个地方,以确保万无一失。你会好好的,是不是?开始了解你的新家了吗?看看《纽约时报》,有一篇关于英格兰板球问题的尖锐文章。”两人开始往外走,德·温特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姐姐比阿特丽斯和她的丈夫贾尔斯·赖斯要来吃午饭。”

“今天吗?”小妻子又紧张起来。

“是的。我猜,姐姐迫不及待要来见你。你会发现她很直率,如果她对你没什么好感,她就会当面说出来的。别担心,亲爱的,我会及时回来保护你。再见,亲爱的。”

“再见,马克西姆。”

“再见。”

“再见。”弗兰克·克劳莱先生说道。

德·温特太太试着去找食物,但最后只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到餐桌旁。

“早上好,夫人。”

“早上好,弗里斯。”

“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夫人?”

“不用,谢谢,弗里斯,我真的不是很饿。谢谢。”德·温特太太站起身,准备走。

“报纸,夫人。”

“哦,谢谢,弗里斯。”

罗伯特赶去给德·温特太太开门,她像逃一般地出了餐厅,没想到差点儿摔倒。

“夫人。”弗里斯走上前扶住她。

“没事,滑了一下。谢谢,弗里斯。”

往前面走就是大厅。“真大呀。”德·温特太太说。

“是的,曼陀丽是个很大的地方。这里过去曾是宴会厅,现在仍旧用于宴会或者舞会。这是这里的传统,一星期一次。”弗里斯简单地介绍着。

“真好。”

德·温特太太走进了书房。书房里的窗户都开着,风冷飕飕地刮进来。

“夫人,您需要什么?”弗里斯跟进来问,“书房里通常下午才生火。这个时间晨室里已经生火了。当然,如果您此刻吩咐……”弗里斯永远温和恭敬。

“不必,我没有这个意思。”德·温特太太立刻往外走。

“德·温特太太,过去德·温特太太早餐后总是在晨室里写信、打电话。”

“谢谢,弗里斯。”

“怎么了,夫人?”

出了门的德·温特太太不知该往哪边走。

“哦,没什么。晨室怎么走?”

“那里左边那扇门。”

“好的,谢谢。”

德·温特太太想立刻去一个封闭的、独立的环境,虽然弗里斯的态度一直很好,但是她实在不愿意去想这恭敬后面隐藏着什么——探究或者不屑?

晨室里果然生着火,小狗看到她,便低着头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德·温特太太坐到写字台边,台面上整齐地摆着饰品、电话和各种笔记本,每个笔记本的封面上都是大大的“R”。她打开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着“丽贝卡·德·温特”。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德·温特太太一跳。但是没有人来,她不得不接起了电话。

“德·温特太太?恐怕您弄错了吧,德·温特太太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对方电话挂上后,她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哦,我是说……”可是已经晚了。不知是这座庄园的气氛太诡异,还是前任德·温特太太留下的标记太多,新来的女主人显然对自己的身份缺少自信和应有的认同。

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德·温特太太又吓了一跳。

“那是内线电话,夫人。可能是园丁长想要请示什么。”丹弗斯太太说。

“您要见我吗,丹弗斯太太?”

“德·温特先生通知我,他姐姐赖斯太太和姐夫赖斯少校要来用午餐。我想知道,您是否满意今天的菜单。”

“哦,挺合适的,好极了。”德·温特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请您看一下,在‘调味’这个词旁边,我留出了空白。过去德·温特夫人非常讲究调味汁。”这是又一重压迫。

“我想,就按照德·温特夫人喜欢的去做吧。”德·温特太太说。

“谢谢,夫人。您的信什么时候写完?罗伯特会送去邮局寄。”

“我的……我的信?”德·温特太太说,“哦,是的,当然,谢谢,丹弗斯太太。”

丹弗斯太太走了,德·温特太太终于松了口气。她想看看最右边的一个笔记本,却不小心将摆在旁边的一件饰品碰到地上打碎了。这下子,德·温特太太简直是惊慌失措。幸好没有人进来,她捡起碎片,将它们通通塞到了抽屉最里面,又用信封和信纸盖好。

快到中午时,一对中年夫妇来到了曼陀丽庄园。弗里斯上前迎接。

“你好,弗里斯。”

“早上好,赖斯太太。”赖斯太太很清瘦,赖斯少校却已经发福了。

“德·温特先生在哪儿?”

“跟克劳莱先生去农场了。”

“真讨厌,我们来的时候,他总是不在。”赖斯太太抱怨着。

德·温特太太躲在二楼柱子后面悄悄地看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进会客室后才下楼。会客室的门虚掩着,赖斯夫妇的谈话从里面清晰地传出来。

“我必须说,老丹弗斯将庄园管理得挺不错。她肯定是跟丽贝卡学了花艺。”赖斯太太的声音。

“我想知道她现在有多喜欢——被一个交际花不断地差遣着。”赖斯少校说。

“你到底从哪里知道她以前是个交际花?”赖斯太太的嗓门儿提高了。

德·温特太太推门走了进去,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她。

“他是在法国南部搭上她的,不是吗?”赖斯少校问道。

“是又怎样?”赖斯太太反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那就是了。”赖斯少校说。

还是赖斯太太先发现了德·温特太太,然后赖斯少校也发现了。他站起身,和太太一起惊讶地望着朴素纯真的德·温特太太。

“你们好,我是马克西姆的太太。”德·温特太太自我介绍道。

“你好!你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赖斯太太先伸出手去,直率地说。

“别说傻话了,她跟我和你讲过的完全一样。觉得曼陀丽怎么样?”赖斯少校握着德·温特太太的手拼命地摇着。

“很美。”德·温特太太简单地回答道。

“跟丹弗斯太太相处得怎么样?”赖斯太太关心地问道,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单纯的女孩。

“以前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德·温特太太回答。

“你是说她令你害怕?她那副尊容可实在上不了油画。”赖斯少校很幽默。

“贾尔斯,你的话有点儿多,到别处去吧。”赖斯太太说。

“我去找马克西姆,可以吗?”赖斯少校问德·温特太太。

“贾尔斯!”赖斯太太又提醒了一遍,赖斯少校便低着头走出去了。

“我无意说丹弗斯太太什么坏话。”德·温特太太解释。

“你没必要怕她。但是我应该比她好相处。我们可以坐下来吗?”

“哦,当然,请坐。”

“她起初一定会疯狂嫉妒的,而且肯定会对你极度不满。”赖斯太太说。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马克西姆和你说起过。她对丽贝卡崇拜得五体投地。”赖斯太太的确是个直率的女人。

午餐时间,德·温特先生已经回来了。一家人

围坐在餐桌旁,还有克劳莱先生。

“你好吗,罗伯特?”罗伯特端着餐盘走过来时,赖斯太太问。

“很好,谢谢,夫人。”

“牙还疼吗?”

“还会疼,夫人。”

“应该全部拔掉,讨厌的东西——牙齿。”

“谢谢,夫人。”罗伯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大一盘。”赖斯太太感叹道。

“你会打猎吗?”赖斯少校问德·温特太太。

“不会,我连骑马也不会。”德·温特太太据实相告。

“一定要在这里骑马,我们都会。你骑哪种?横座马鞍还是跨骑?哦,我忘了,你不会骑马。你一定要学,这里没什么事情可做。”赖斯少校一边享用他的午餐,一边一个人语无伦次地说着。

“马克西姆,你什么时候再举行宴会,像以往一样呢?”赖斯太太问德·温特先生。

“我还没想过。”德·温特先生回答。

“但是大家都期待着你和——”

“是啊,我肯定他们很期待。”

“你怎么不再举办化装舞会了呢?”

德·温特先生还是没有回答。

“亲爱的,你喜欢跳舞吗?”赖斯太太转向德·温特太太。

“喜欢,但是我跳得不好。”德·温特太太笑着说。

“你会跳伦巴吗?”赖斯少校问。

“从未跳过。”

“一定要向我请教。我说,老弟,我在试着找出你太太到底会做什么。”赖斯少校对德·温特先生说。

“她会一点儿素描。”德·温特先生回答。

“素描?我希望不是什么现代主义的玩意儿。你知道的,画一只倒置的灯罩来表现痛苦中的灵魂。那么,你会开船吗?”

“不会。”

“谢天谢地,幸亏你不会。”赖斯少校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捂住了嘴巴,终于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午餐后,会客室里,赖斯太太与德·温特太太聊着天。

“你很爱马克西姆,是不是?我看得出来。别介意我这么说,我觉得,你的头发应该好好地弄一弄。为什么不剪一下,或者拢到耳朵后面去?”于是,德·温特太太站到镜子前,试着弄了一下。“不行,不行,这样更糟。”赖斯太太立刻否定了,“马克西姆怎么说?他喜欢这样吗?”

“他从来没提过。”德·温特太太坦白说。

“那就别听我的。从你的穿着看,你对服饰打扮根本不在乎,真奇怪,马克西姆怎么也一点儿不在乎呢?他对穿着总是很挑剔。”赖斯太太不解道。

“我看,他根本不注意我穿戴什么。”德·温特太太说。

“这样说来,他的性格可能是变了。”赖斯太太搂着德·温特太太的肩膀往外走,“你无须担心马克西姆和他的心情,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经常大发脾气,当他发脾气的时候……但是,我觉得他不会对你发脾气。你是个沉静的小东西。”

“快走,老太婆,3点钟我们还要去看高尔夫球赛呢。”赖斯少校催促着。

“好了,我来了。”赖斯太太回答。

一行人走到门口。

“再见,马克西姆老弟。”赖斯先生告别。

“再见,贾尔斯,感谢你的光临,老兄。”德·温特先生说。

“再见,亲爱的,原谅我问了你那么多无礼的问题。我们俩真的希望你们能幸福。”赖斯太太吻了吻德·温特太太的面颊。

“谢谢,比阿特丽斯,非常感谢。”感受到对方的喜爱和真诚,德·温特太太开心极了。

“我得恭喜你,马克西姆现在看起来很开心。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很担心他。另一方面,当然了,你知道整件事。”

听到这话,德·温特太太觉得,有片乌云始终笼罩在他们头上。

“再见,比阿特丽斯,亲爱的。”德·温特先生说道。

“再见,老弟。”

“谢天谢地,他们走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散散步了。”德·温特先生拥抱着自己的小妻子,“要下雨了,看来我们要变落汤鸡了。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但是我要去拿一件外套。”德·温特太太往里走。

“花房里有一大堆塑料雨衣。罗伯特,快去花房拿雨衣给德·温特太太,好吗?”

罗伯特去了。

“你觉得比阿特丽斯怎么样?”德·温特先生问。

“我非常喜欢她。”小妻子真心地说,“她说,我和她原来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想,她肯定觉得我既漂亮又老练。你喜欢我的发型吗?”

“你的发型?当然,怎么想起问这个?”德·温特先生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发型。

“没什么,随便问问。”

“你真奇怪。”德·温特先生笑了。

罗伯特拿来了雨衣。

“谢谢。”

“必须穿上吗?”小妻子问。

“当然,你不能总像个小孩一样需要人关心。快来,杰斯珀,去溜溜腿,跑掉一点儿脂肪。”

“杰斯珀,这边,不是那边。过来这边。”

风景很好:愉快的午后,愉快的两个人,还有一只愉快的小狗。

走着走着,德·温特太太看到有木质台阶通向海边某个地方。“那里通向哪儿?”她问道。

“那是过去我们用来停船的小海湾。”德·温特先生回答。

“我们去那里吧。”小妻子很好奇。

“不,那是个非常无聊的地方,绵延的海滩很无趣,和其他海滩并没有两样。”德·温特先生并不想去。

“哦,求你了。”小妻子请求道。

“好吧。如果你真想去,我们就下去看看。”德·温特先生做了让步。

两个人向下走着,小狗杰斯珀怪叫着冲向海滩,很快不见了踪影。

“是杰斯珀,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儿。它可能受伤了。”德·温特太太担心地说。“不,它没事。”德·温特先生安慰道。

“我最好过去看看。”德·温特太太固执地向小狗的方向跑去。

“别担心,它不会受伤的。它会自己回来的。”德·温特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生气。

德·温特太太踩着礁石追过去,留下了生气的德·温特先生,他走上了台阶。

“杰斯珀!杰斯珀!”德·温特太太忽然发现了一间小屋,而杰斯珀站在门口叫个不停,“你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吗?杰斯珀,快回家吧。我们回家,杰斯珀!杰斯珀!”

门竟然渐渐打开了,一个有些肮脏、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慢慢地走了出来,大睁着双眼。

“哦……我不知道有人住……”德·温特太太说。

“我认识这只狗,它来自那栋房子。它不是您的狗。”老头傻傻地、慢慢地说。

“这是德·温特先生的狗。您有什么东西可以拴住它吗?”

老头儿不再回答,德·温特太太慢慢地蹭进了屋子。

房子里家具混乱,到处是灰尘和蛛网,显然已经太久没有打扫过。很多东西上标着大写的“R”。德·温特太太不再往里走,随便找了根绳子就退了出来。

“来,杰斯珀。”德·温特太太给小狗拴上绳子。

“您不会告诉别人在这里看到过我吧?”躲在角落里的老头儿又吓了她一跳。

“这屋子不是您的吗?”德·温特太太问道。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在整理我的贝壳。”老头儿答非所问,“她被大海带走了,是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快走,杰斯珀。”德·温特太太牵着小狗离开了。

她跑回原处时,德·温特先生已经走了。她上了木质台阶,终于看到走在前面的他,其实,生气的德·温特先生是看到她已经上来后才走的。

“马克西姆,怎么了?”小妻子小跑着追了上来,“对不起,我去了那么久。我去找了根绳子来拴住杰斯珀。”

“快点儿,杰斯珀!”德·温特先生不理她,还是很生气。

“天哪,请等等我,马克西姆。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很生气。”

“你明知道我不想让你去那边,可是你非要去。”德·温特先生终于说话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下面只有一间小屋和一个奇怪的男人。”

“你没进那间屋子吧?”

“进去了,门——”

“别再去那儿了!听见了吗?”德·温特先生发火了。

“为什么?”

“如果你和我有同样的回忆,你就不会去那里,连想都不会想!”

“怎么回事?对不起,求你了!”小妻子急得快哭了。

“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我们原本不该再回到曼陀丽。”德·温特先生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多么愚蠢!”

“我让你难过了,我伤害了你。我无法忍受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因为我太爱你了。”小妻子伏在德·温特先生肩头哭了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德·温先生温柔地抚摩着妻子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

“我把你弄哭了,”他吻着她的额头,“原谅我。有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是吗?走吧,我们回家,喝点儿热茶,将所有的事都忘掉。”

“是的,忘掉所有的事。”小妻子破涕为笑了。

“给我,让我来牵杰斯珀。”德·温特先生说。

但是,他手帕上的“R”让德·温特太太的笑容凝固了。

几经犹豫,德·温特太太还是走进了书房。

“您好,请进。”克劳莱先生叼着烟斗站了起来。

“请别站起来,克劳莱先生。我只是想问问您,前几天您说教我做事的话,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现在,您在做什么?”

“通知所有的佃户,为了庆祝马克西姆新婚,本星期的租金全免。”

“是马克西姆的主意吗?”德·温特太太兴奋地问。

“是的,还将多付一星期的薪水给全体用人。”克劳莱先生也很开心。

“他没告诉我。我可以帮您吗?至少我可以帮忙贴邮票。”

“您真好,请坐。”

“好的,谢谢。前几天我去过沙滩上的小屋,有个男人在那里,是一个奇怪的人,杰斯珀一直冲着他叫。”德·温特太太一边贴着邮票,一边说。事实上,有很多事情,德·温特太太无人可问。

“那肯定是本。不好意思,他并无恶意。有时我们会给他点儿零活儿干。”

“那间小屋看起来破旧不堪,为什么不去处理一下呢?”

“如果马克西姆有意处理那间屋子,他会对我说的。”克劳莱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那些都是丽贝卡的东西吗?”终于问到了正题。

“是的,是的。”德·温特太太提了一连串问题,让克劳莱先生谨慎起来。

“她用那间小屋做什么?”

“以前船就停在那里。”

“什么船?她的船后来怎么了?她是不是开那艘船出海的时候淹死的?”

“是的,船翻了,她被海水冲出了船舱。”

“一个人驾船出海,难道她不害怕吗?”

“她什么都不怕。”

“最后在哪儿找到她的?”

“大概两个月后,在离海峡大约四十英里的埃其库姆附近。马克西姆去认领尸体,那对他来说太可怕了。”克劳莱先生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是的,肯定。克劳莱先生,请别责怪我的好奇心。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感到有点儿处于劣势。一直以来,不管什么时候我见到任何人——马克西姆的姐姐,甚至是用人,我知道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一直拿我和丽贝卡做比较。”德·温特太太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您不该这么想。”克劳莱先生站到德·温特太太面前,“您跟马克西姆结婚,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他的生活因此完全改变了。依我之见,怎么说呢……找到一个像您这样与曼陀丽完全不协调的人,其实非常新鲜。”他真心地说。

“您真好,我敢说,我曾经很傻。在这里,我每时每刻都意识到美丽、风趣、智慧……这些东西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但是,要我说,您所具备的那些品质更为重要——心地善良、待人诚挚,还有,如果您不见怪,对做丈夫的来说,谦逊、端庄比世界上一切机智和美貌都重要。任何人都不想活在过去,尤其是马克西姆。能否引导大家从过去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就全靠您了。”克劳莱先生真诚地鼓励着德·温特太太。

“我保证,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不过,在结束谈话之前,您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如果我知道,我会尽量回答。”

“告诉我,丽贝卡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想……”克劳莱先生犹豫了,“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终于说了实话。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各自忙着手上的事。

德·温特太太决心改变自己,丽贝卡给她带来的压力太沉重了,她觉得自己总得努力一下,离那些美好的词近一些。她在杂志上看到一款美丽的长裙,立刻被它迷住了,那绝对是丽贝卡式的优雅。她订购了它,很快就收到了。

这天晚餐前,德·温特太太穿好这条黑色的曳地长裙,又在头发上束了丝带,小心地走到德·温特先生面前。

“晚上好,马克西姆。”德·温特太太充满期待。

“晚上好。”德·温特先生正埋头于放映机,“蜜月旅行的胶片终于送到了。我们晚餐之前看看,好吗?”终于,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含羞带怯的小妻子。黑色的长裙包裹着她苗条的身体,胸前是一串白色的玫瑰花,有两条细细的肩带,裸露的肩膀与手臂纤瘦白皙。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德·温特先生略带惊愕地问。

“没什么,只是从伦敦订了件新衣服。希望你不会介意。”小妻子微笑着说。

“不,只是……你觉得这件衣服适合你吗?”德·温特先生哑然失笑,“它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你。”

“我以为你会喜欢。”小妻子失望极了。

“还有,你对你的头发做了什么?”德·温特先生大喊着,又发现了新大陆,“我知道了,亲爱的。亲爱的,对不起。你看起来可爱极了。改变一下也很好。”迟钝的德·温特先生后知后觉,不过终于明白了小妻子的心意。他安慰着,吻了吻她的额角,问道:“可以看电影了吗?”

“是的,我很想看。”小妻子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

“快看,看那个!”

“太棒了,亲爱的,以后我们还会再去那里吗?”

“当然可以。瞧你……当我们的子孙看到你如此可爱,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画面中,德·温特太太跪坐在草地上,在她旁边,几只胖胖的鹅摇摇摆摆地经过她身边,憨态可掬,德·温特太太开心地笑着。

“哦,瞧你!我喜欢那张。”

德·温特先生拿着望远镜在看什么,不停地笑着,还做了个鬼脸。德·温特太太看得大笑起来。

“记得那张吗?”

“记得。哦,马克西姆,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度蜜月。”

“糟糕,见鬼,等等。我又跟以前一样接错线了。”

正在这时,弗里斯走了进来。“弗里斯,什么事?”德·温特先生问。

“打扰一下,先生,我可以和您谈一件事吗?”弗里斯肯定是遇到了为难的事。

“好的,说吧。”

“事关罗伯特,先生。他和丹弗斯太太发生了矛盾。”

“哦,天哪。”德·温特先生按住了额头。

“罗伯特心里很难过。”

“真麻烦,是什么事?”德·温特先生开始头疼了。

“丹弗斯太太责备罗伯特偷拿了晨室里的一件贵重物品,但是罗伯特矢口否认。”

“究竟是什么东西?”德·温特先生坐在了沙发扶手上。

“是那尊爱神瓷塑,先生。”弗里斯回答。旁边的德·温特太太脸色变了。

“天哪,那可是我们家的一件宝贝。告诉丹弗斯太太,想办法弄清楚真相,我肯定不是罗伯特干的。”

“太好了,先生。”

“他们干吗连这种事都来找我?这件事该由你来管,亲爱的。”德·温特先生说着,又开始埋头弄他的线。德·温特太太觉得浑身不自在。

“马克西姆,我早就想告诉你,可是……可是我忘了。”德·温特太太艰难地说了出来,“其实,是我打碎了。”

“你打碎了?那你刚才在弗里斯面前怎么不说?”德·温特先生问。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那么做。我怕他当我是傻瓜。”德·温特太太不敢看德·温特先生。

“你这个样子,他才真的当你是傻瓜呢。现在你可得把事情向他和丹弗斯太太讲清楚。”

“哦,不,马克西姆,你去解释吧,我要上楼去了。”德·温特太太立刻惊慌失措了。

“别像个小傻瓜一样。大家会认为你怕他们。”

房门推开了,弗里斯和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德·温特先生立刻说:“完全是一场误会,丹弗斯太太,是德·温特太太自己把瓷塑打碎了,后来又忘记了这事。”

“非常抱歉,没想到给罗伯特惹了麻烦。”德·温特太太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在和家长承认错误一样。

“还能修补一下吗,夫人?”丹弗斯太太问。

“怕是不行了……已经摔得粉碎。”德·温特太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你是怎么处理那些碎片的?”德·温特先生问。

“我把它们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面了。”

“瞧德·温特太太的样子,好像害怕您会把她送进监牢一样,是不是,丹弗斯太太?找出那些碎片,看看能否修好,再告诉罗伯特,擦干眼泪。”德·温特先生对丹弗斯太太说。

“我会向罗伯特道歉的。”这时,弗里斯偷偷地溜了出去。“如果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德·温特夫人是否可以向我说明一下?”丹弗斯太太的样子仿佛她才是女主人。

“好了,谢谢,丹弗斯太太。”德·温特先生制止丹弗斯太太再说下去了,于是丹弗斯太太转身出去了。

“我猜,片段都是完好的,我也不知道。”电影又可以继续放映了,但是德·温特太太已经没有了观赏的心情。

“亲爱的,太抱歉了,我真是粗心大意。丹弗斯太太肯定会对我大发雷霆的。”德·温特太太忍不住说。

“别管丹弗斯太太,你为什么要怕她?你的举动哪儿像个女主人?倒像是家里的女佣。”

“我知道,可我就是感到很不自在。每天我都竭尽全力,但是上上下下都在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头得奖的良种母牛……”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你必须记住,曼陀丽的生活是唯一能引起别人兴趣的事。”

“那我一定让他们大失所望了。你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和我结婚的吧?你知道,我这个人呆板无趣,不爱说话,又没见过世面……所以,这里的人都不屑于对我说长道短。”德·温特太太冷冷地说道。

“说长道短?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温特先生敏感地问,严厉地盯着她。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德·温特太太立刻惊慌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马克西姆,怎么了?我说什么了吗?”

德·温特先生打开台灯,又关掉放映机,说道:“你说的这些话可不怎么动听,不是吗?”

“是的,既无礼,又让人讨厌。”德·温特太太低下了头。

“我怀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做了一件极其自私的事。”德·温特先生俯身看着自己的小妻子。

“你是什么意思?”德·温特太太已经满眼是泪。

“对你而言,我并不是个好伴侣,不是吗?你并没有得到很多快乐,不是吗?”德·温特先生捏了捏小妻子的下巴,“你应该嫁给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马克西姆,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当然会是终身伴侣。”德·温特太太努力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是吗?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恐怕很难相处。”德·温特先生慢慢地说。

“不,一点儿也不难相处。我们的婚姻很美满,不是吗?简直是天赐良缘。我们很快乐,是不是?非常非常快乐。”

德·温特先生走到了一旁,好像不太想回答。德·温特太太就快哭出来了,说道:“如果你认为我们不开心,我并不希望你言不由衷地假装。我会选择离开的。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该怎么回答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你说我们是快乐的,那就别再往下说了。我对幸福这件事一无所知。”德·温特先生又关掉台灯,打开了放映机,“看那张……我把相机放在三脚架上拍的,记得吗?”

画面中,德·温特先生和他的小妻子紧紧地拥抱并亲吻了对方。现实中,德·温特太太含着眼泪,低下了头。

德·温特太太早上醒来,就看到德·温特先生留的便条:

因为庄园事务去伦敦赴宴,会在晚上之前赶回来。这儿没有我的短暂假日,应该会很悠闲。马克西姆。

看完便条,德·温特太太一个人坐在晨室的沙发上流泪了。女佣送来早餐,她转过身,不想让女佣看到自己在哭泣。

“不好意思,夫人,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没事,希尔达,非常感谢。”

“我马上去拿三明治,夫人。”

希尔达走出房间。德·温特太太走到窗边,竟然发现最西边房间的窗户打开又关上了,里面闪现着她并不熟悉的人影。

“希尔达?”

“是的,夫人。”

“最西边的房间,再没有人住过了,是吗?”

“没有,夫人,自从德·温特夫人去世后就没人住了。”

有些不对劲儿。德·温特太太无心吃早餐,出了晨室。刚要上二楼,忽然听到说话声传来,德·温特太太躲了起来。

“到这边来,杰克先生,不然会有人看到您的。”是丹弗斯太太的声音。

“哦,丹尼,老女妖,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得知所有的消息,简直让我呼吸不了了。”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杰克先生,我认为您不应该来这里。”

小狗叫了起来。“杰斯珀,过来。”德·温特太太轻声喊着它。

“胡说,我就像回家一样。”

“轻点儿,杰克先生。”

“是的,我得小心,别惊扰了灰姑娘。”这个玩世不恭的声音令人生厌。

“她在晨室里。如果您从花园离开,她就不会看到您。”

“我感觉有点儿像穷亲戚,从后门偷偷地离开。再见,丹尼。”

“再见,杰克先生,小心点儿。”

小狗哼哼着。“杰斯珀,别出声。”德·温特太太轻声喝止它。

“在找我吗?”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德·温特太太吓了一跳。

“我没吓着您吧?”一个男人站在窗外问,一副君子的模样。

“没有,当然没有,我根本不认识您。”德·温特太太回答。

杰斯珀叫着跑过去,它显然认识这个人。“很高兴见到我吧,老伙计?很高兴有人欢迎我回到曼陀丽。亲爱的马克斯老兄好吗?”

“很好,谢谢。”德·温特太太回答。

“我听说他去伦敦了,留下他的小新娘独守空房。实在太糟糕了。难道他不怕有人把您抢走?”

德·温特太太又吓了一跳,再次感觉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丹弗斯太太。

“丹尼,你百般提防,结果还是枉费心机。房子的女主人就躲在门背后。怎么不向小新娘介绍我?”

“这位是费福尔先生,夫人。”丹弗斯太太说。

“您好!”德·温特太太勉强说。

“您好!”他竟然迈进窗户,和德·温特太太握手。

“请留下来用茶点吧。”德·温特太太看了一眼丹弗斯太太。

“这样盛情相邀,岂不让人心动?请我留下来用茶点,丹尼,我还真想留下来。”丹弗斯太太赶紧对他使眼色。“也许您是对的。可惜了,我们刚刚相处得很好。我们不可以带坏小新娘,对吧,杰斯珀?再见,很高兴见到您。顺便说一下,如果您不在马克斯面前提起我来过的事,那就太好了,他对我可能有点儿意见。”

“好的。”德·温特太太回答。

“您可真够朋友!我还真希望有个结婚三个月的新娘在家里等着我。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单身汉。祝您好运!刚刚介绍错了,丹尼没告诉您吧?我是丽贝卡喜欢的表兄。再见。”他又从窗口迈走了。

德·温特太太松了口气,回过头,却发现丹弗斯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像个幽灵一样走了。

德·温特太太快步向楼上走去,她要去看看最西边的房间。走廊里没有人,德·温特太太鼓起勇气扭开了门锁。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德·温特太太拉开了一扇窗的窗帘,又打开了一扇窗。阳光立刻射了进来。的确是一间精致可爱的房间。梳妆台上摆着德·温特先生的相框,所有东西的摆放都井然有序。打开的窗户被风刮得拍打了一下,德·温特太太吓了一跳。

“夫人,出什么事了?”丹弗斯太太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丹弗斯太太。我看到一扇窗没有关,所以上来看看。”

“您何必对我说窗子开着呢?我离开之前关好了。是您自己开的窗,对吗?”德·温特太太不再回答了,丹弗斯太太说,“您一直想看看这个房间,不是吗,夫人?您为什么不让我领您来看呢?我每天都准备陪您来这里。这是个可爱的房间,对不对?”丹弗斯太太拉开了所有的窗帘,“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房间吧?一切仍然按照德·温特太太喜欢的样子摆放。自从那天晚上起,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过。来,我带您参观她的衣帽间。”德·温特太太梦游一般跟了过来,“我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放在这里,您想看,不是吗?”德·温特太太点点头,“感受一下。”丹弗斯太太拿出一件皮草,先把袖子放在自己脸上感受了一下,又放在德·温特太太的脸上,“这是德·温特先生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他总是送给她贵重的礼物,整年都是。我把她的内衣放在这边,”丹弗斯太太打开抽屉,“都是圣克莱尔的修女们专门为她做的。过去,我会一直等她回来,不管多晚。有时候,她和德·温特先生直到黎明才回来。她换衣服的时候,会告诉我有关聚会的事、她认识的人和所有爱她的人。她洗完澡后,会走向梳妆台。”

丹弗斯太太向德·温特太太伸出手,示意她过去。德·温特太太顺从地走了过来。丹弗斯太太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坐下。“您动过她的梳子,是不是?”丹弗斯太太重新调整了梳子的位置,“这样就好多了,就像她一直摆放的那样。她会说:‘快点儿,丹尼,梳头发。’我就这样站在她身后,每次梳二十分钟。然后她会说‘晚安,丹尼’,然后上床休息。”德·温特太太一直望着相框里的德·温特先生。丹弗斯太太已经走向大床,等着德·温特太太过来。“我亲手为她绣的这个衣套,一直放在这儿。”上面又是一个大大的“R”。丹弗斯太太拿出里面的黑色透明蕾丝睡衣,展示给德·温特太太看:“您见过如此精美的东西吗?”丹弗斯太太示意德·温特太太走近一点儿,“瞧,您可以透过它看到我的手。”

这个时候,德·温特太太再也看不下去了,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受到的打击与震撼都太大了。她的眼里含着泪,努力支撑着自己向门口走去。但是丹弗斯太太还不放过她。

“您不会以为她已经离开很久了吧?有时候我经过走廊,简直觉得她就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我绝不会搞错,不仅在这个房间,在这栋房子的任何角落都一样。此刻我差不多也能听到。您相信死去的人会回来看活着的人吗?”

“不,我不相信。”德·温特太太终于哭出声来。

“有时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地回到了曼陀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呢?”丹弗斯太太紧盯着德·温特太太的脸,德·温特太太靠在门上不让自己倒下,“您看起来很累,为什么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呢?听听大海的声音,非常宁静。听,听,听大海的声音。”丹弗斯太太仿佛进入了某种梦境,自顾自地转身说着。趁此机会,德·温特太太拉开门,逃一般地出去了。

德·温特太太回到晨室,一直在哭。写字台上笔记本封面的“R”再次刺激了她,她拿起电话,说道:“告诉丹弗斯太太,我要马上见她。”

德·温特太太将写字台抽屉里所有印着“R”标志的笔记本、信封和信纸都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忽然,她看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德·温特夫妇诚邀杰克·费福尔先生至曼陀丽庄园。”卡片的右下角写着:“丽贝卡,我会在那儿等你。杰克。”

德·温特太太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丹弗斯太太已经走了进来。她立刻擦干了眼泪。

“您喊我吗,夫人?”丹弗斯太太问。

“是的,丹弗斯太太。我要您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这些是德·温特夫人的东西。”

“现在,我才是德·温特夫人。”德·温特太太第一次像个女主人一样说。

“好的,我会按您的指示去做。”丹弗斯太太无可奈何。

窗外笛声响起,德·温特太太跑到窗边,是德·温特先生回来了。“请等一下。”德·温特太太喊住正走出去的丹弗斯太太,“丹弗斯太太,我不会告诉德·温特先生有关费福尔先生来过的事。事实上,我宁愿忘掉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德·温特太太刚走出晨室,德·温特先生已经走进了大厅。德·温特太太跑了过去,扑到德·温特先生怀里。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一整天没看到你了。”

“你让我喘不过气来了。”德·温特先生笑着拥抱他的小妻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进去后我再告诉你。亲爱的,我们可以举办一次化装舞会吗,就像以前一样?”小妻子热切地问道。

“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比阿特丽斯给你灌输什么想法了吗?”

“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让人们觉得曼陀丽和以前一样。求你了,亲爱的,可以吗?”

“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要招待数百人——全国的人。会有很多年轻人从伦敦赶来,将房子变成夜总会一样。”

“我知道,但是我想要这样,我从未参加过大型聚会,我可以学习怎么做。我保证,我不会让你丢脸的。”小妻子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支配着。

“好吧,如果你喜欢,你最好找丹弗斯太太帮忙。”德·温特先生点燃了烟斗,终于同意了。

“不,不,我不需要丹弗斯太太帮我,我可以自己解决。”

“好吧,我的小心肝儿。”

“谢谢,亲爱的,谢谢。”小妻子热烈地拥抱德·温特先生,“你会化装成什么?”

“我从不化装。那是作为主人的特权。你会化装成什么?漫游仙境、头扎缎带的爱丽丝吗?”

“不告诉你,我会亲自设计我的服装,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惊喜。”小妻子热烈地吻着德·温特先生的脸颊,德·温特先生开心地笑了。

自从德·温特先生答应举办舞会后,德·温特太太就忙碌起来,最主要的当然是忙着设计她自己的舞会礼服。她画了无数张画稿,包括雅典娜,也包括中世纪的公爵夫人,还有其他很多,但是没有一张设计稿让她满意。她不停地画,不停地否定。

“请进。”丹弗斯太太走进了卧室,德·温特太太还趴在床上画着。

“罗伯特在书房里发现了这些画稿,夫人,您打算扔掉吗?”

“是的,丹弗斯太太。这些只是我为舞会服装画的设计稿。”

“德·温特先生没有给您什么建议吗?”

“没有,我要给他惊喜,不想让他知道。”

“我只是想,您也许在家族肖像中会找到适合您的服装。”丹弗斯太太少有地献着殷勤。

“您是说挂在楼梯边的那些画?我去看看。”德·温特太太说着,就起身去看。这个心思简单的小女孩没有丝毫警惕。

德·温特太太一幅幅地看过去,丹弗斯太太跟在她身后。

“比如这幅,也许就是您要定做的。我肯定您能复制一件出来。我听德·温特先生说过,这是所有油画里他最喜欢的一幅。画中是卡洛琳·德·温特夫人,他的一位祖先。”丹弗斯太太说。

画中的女士穿着一件白色的露肩飘逸长裙,胸前和裙摆上缀着鲜花,一头鬈发,戴着宽边草帽,草帽上也缀着鲜花。

“真是个好主意,丹弗斯太太。非常感谢。”德·温特太太大声道谢,但是丹弗斯太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舞会的日子终于到了。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吗,弗里斯?”第一个出现在大厅里的是克劳莱先生,他戴着博士帽,穿着长袍。

“是的,先生。抱歉问一句,先生,您是要假扮一位校长吗?”弗里斯问。

“不是,这只是我的旧行头。”

“无疑是一件不错的服装,先生,而且很省钱。”弗里斯笑着说。

“没错,”克劳莱先生愣了一下,“我就是这么想的。”

第一对到来的宾客是赖斯夫妇。

“晚上好,罗伯特,天气不太适合办舞会。雾太大,很冷。”赖斯少校脱下大衣,摘下围巾。

“是的,先生。”罗伯特回答。

“这顶假发太紧了,我应该吃片阿司匹林。”赖斯太太戴着一顶金色的假发,两条长长的发辫一直垂到腰际。

“假扮的是什么人物?亚当和夏娃吗?”德·温特先生来迎接他们。

“哦,马克西姆,别恶心人了。”赖斯太太说。

“是大力士,老弟。”赖斯少校身穿豹纹的斜肩裙,“我的杠铃呢?”他问。

“什么?”德·温特先生没听明白。

“你没落在车里吧?”赖斯太太提醒道。

“没有,在那儿。”用人送了进来,原来是仿制的武器,不过看样子很轻。

“你是第一个下来的吗?那个小丫头呢?”赖斯太太问。

“她的着装要对外保密,不让我进她的房间。”德·温特先生无奈地回答。

“真可爱。”赖斯太太望着客厅的布置说,“我上去帮她一下。”

“我可以去喝一杯。”赖斯少校说。

“你穿成这样,不会感冒吗?”德·温特先生问。

“别傻了,这可是纯羊毛的,老弟!”赖斯少校大呼小叫。

“等一下,先生,您忘了拿这个。”罗伯特将赖斯少校的武器递给他。

“谢谢。”他没接稳,结果武器掉在了地上,让他很不满。

赖斯太太来敲德·温特太太的房门:“我来了,亲爱的,是比阿特丽斯,我来帮你。”

“请别进来,比阿特丽斯,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的装束。”

“哦,不会很久吧?因为总统随时都会驾临。”比阿特丽斯转身走了。

房间里,德·温特太太和女裁缝正忙得不亦乐乎。裙子已经穿上身,只是还需要修整。

“您肯定是缝在那儿吗?”德·温特太太问。

“是的,夫人,肯定没错。”女裁缝在裙摆上缀满鲜花。

“很激动人心吧?”

“没错,夫人。我一直听说曼陀丽庄园有舞会,现在终于可以亲眼见到了。我肯定没人能与您媲美,夫人。”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我的扇子在哪儿?您确定我还不错吗?”德·温特太太最后整理了裙摆。

“您看起来美极了。”

“那么,走吧。”

德·温特太太跑到画像前,她对自己的装束充满自信。德·温特太太一直跑过走廊,才在楼梯口停下来,先在柱子后面偷偷望了一眼,然后像个标准的淑女缓缓地、优雅地迈着步子走下了楼梯。

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德·温特太太笑容甜蜜,内心充满渴望与期待。德·温特先生和赖斯太太,还有克劳莱先生站在一起谈笑着,都背对着楼梯。

“晚上好,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太太走到他们身后说,然后行了个屈膝礼。德·温特先生最先转过身,然后三个人都看见了她,同时脸色大变。

德·温特太太的笑容僵住了,慢慢地起身。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德·温特先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充满愤怒。

“丽贝卡!”赖斯太太失声说道。

“是那幅油画——画廊里那幅。”德·温特太太急切地解释,德·温特先生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德·温特太太要哭了。

“去把衣服换掉,随便换什么都行,哪一件都行!”但是德·温特太太一动不动地傻站着,“你还站在那儿干吗?没听到我的话吗?”德·温特先生简直是在咆哮,惊动了客厅里的所有人。

德·温特太太跑上楼梯,看着那幅油画。回过头,丹弗斯太太正走向最西边的房间。德·温特太太终于明白了。她跟了过去,连帽子落在台阶上都没发觉。当她推开门冲进去时,丹弗斯太太好像知道她要来,正等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花瓶中的花。

“我看着您下楼,就像一年前我看着她一样。尽管穿着同样的衣服,但是您无法与她相比。”丹弗斯太太静静地说。

“您知道的,您知道她曾经穿过这件,还故意建议我穿成这样。您为什么这么做?我究竟对您做了什么,让您如此讨厌我?”德·温特太太愤怒地质问道。

“您没法儿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您能让他娶您。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跟她去世后的前几个星期一样,我曾经常常听到他整夜走来走去,一夜又一夜。他想念她,因为失去她而遭受着身心的折磨。”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德·温特太太泪流满面,这是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您以为您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住在她的房子里,走她走过的楼梯,扔掉属于她的东西。但她对你来说太强大了,您根本无法打败她。没有人比她好,永远不会有,永远不会!她最终被打败了,但不是被男人或者女人,而是被大海打败!”丹弗斯太太继续攻击道。

“别说了……别说了……”德·温特太太的承受力达到了极限,她哭着倒在床上。

丹弗斯太太若有所思,说道:“您太累了,夫人,我为您打开窗户,空气流通对您有好处。”德·温特太太挣扎着走到窗边,丹弗斯太太没有停止说话,“您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曼陀丽?他不需要您,他有他的回忆,他不爱您,他只想和她在一起。您没必要留下。您还活着做什么?”丹弗斯太太继续可怕的攻心术,“看下面,很容易,不是吗?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丹弗斯太太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催眠,“跳下去……跳下去。别害怕。”

德·温特太太正准备跳下去时,突然传来烟火的爆炸声,空中真的有烟花,远处的海面依稀有一艘船。人们拥出大厅,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船只失事,是船只触礁。那是搁浅的一艘船发射的烟火。”

“船只遇难,大家快点儿到海湾去,通知海岸巡逻队。”

德·温特先生也在人群里,很多人穿着舞会的服装奔向海滩。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德·温特太太哭喊道。

“船靠岸了!”

“大家快点儿!快点儿!”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德·温特太太跑出去了。丹弗斯太太的阴谋落空了。

已经是凌晨5点10分,海滩上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已经恢复了日常装束的德·温特太太一个人在找着什么。

本的出现吓了她一跳。“哦!本,您见过德·温特先生吗?”德·温特太太问道。

“她不会回来了,是吗?您说的。”

“谁?本,您在说什么?”

“另一个人。”

本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德·温特太太只好走了。她很快遇见了克劳莱先生。

“弗兰克,您见过马克西姆吗?”德·温特太太问。

“一个小时前见过,我以为他去那间小屋了。”克劳莱先生回答。

“没有,他根本没去过那间小屋。我担心他出事了。”

克劳莱先生的目光闪烁,敏感的德·温特太太立刻注意到了。

“弗兰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她问道。克劳莱先生的表情回答了她:“是有些事不对劲儿。”

“潜水员下去检查船底,发现了另一艘船的船体——一艘小帆船。”

“弗兰克,那是……”

“是的,是丽贝卡的船。”

“怎么认出来的?”

“潜水员是当地人,立刻认出来了。”

“这对可怜的马克西姆来说太残忍了。”

“是的,又将所有的回忆带回来了,比以前还糟。”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它呢?为什么不能让它安静地待在海底呢?”

“我还是去为这些人准备早餐吧。”

“好的,弗兰克,我去找马克西姆。”

克劳莱先生走了,又剩下德·温特太太一个人。她又来到小屋这边,远远地就看见屋子里亮着灯。她走了进去,德·温特先生果然在里面。

“嘿。”德·温特先生的声音疲惫而虚弱。

“马克西姆!你整晚没睡?你原谅我了吗?”德·温特太太的声音带着哭腔。

“原谅你?你做了什么事竟要我原谅?”

“昨晚的事,和衣服有关的蠢事。”

“那个啊,我早忘了。我对你发脾气了,是吗?”德·温特先生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马克西姆,难道我们不能从头开始吗?我不奢求你爱我,我不做非分之想。让我做你的朋友和伙伴,那样我就很开心了。”德·温特太太伤心欲绝地说。

“你很爱我,是吗?”德·温特先生慢慢地站了起来,摸着小妻子的衣领,吻了吻她的面颊,说道,“一切都迟了,宝贝儿。我们失去了绝无仅有的过幸福日子的机会。”

“不,马克西姆,不。”

“没错,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事情还是发生了。”德·温特先生走过去,抚着额头,“我一直觉得某天会发生什么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德·温特先生又坐了下来,他看上去累极了。

“马

克西姆,你在说什么?”德·温特太太跟着他。

“丽贝卡赢了。”德·温特太太蹲在他面前。“她的幽灵总在你我之间徘徊,阻止我们在一起。她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你在说什么呀?”

“他们派了一个潜水员下去,找到了另一艘船。”

“我知道,弗兰克告诉我了,是丽贝卡的船。那对你来说太残酷了,对不起。”

“潜水员还有一个发现。他打破其中一个舱口,检查了船舱,里面有一具尸体。”德·温特先生轻轻地说着。

“她并不是单独出海的?这说明她当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现在得查明这个人是谁。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马克西姆?”

“你不明白,没人和她一起出海,躺在船舱里的就是丽贝卡。”德·温特先生的语气平静极了。

“不。”小妻子被吓到了。

“被冲到埃其库姆海岸的女人——现在埋在家族墓地里的那个女人,不是丽贝卡。那是无人认领的尸体,不知属于何方。是我去认领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丽贝卡。一切都是谎言。我知道丽贝卡的尸体在哪里,她陈尸于海底船舱。”德·温特先生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马克西姆?”

“因为是我放在那里的。”说出真相并不那么困难,“现在你还能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吗?”受惊的小妻子站起身走向门边,扶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你看,我没说错,太迟了。”德·温特先生转过身去。

“什么太晚了,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小妻子从背后抱住德·温特先生,“求你了,马克西姆,吻我,求你了。”

“不,没用了,太迟了。”德·温特先生捏住了小妻子的肩膀。

“我们不能失去彼此,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没有秘密,没有阴影。”小妻子坚定地请求道。

“我们可能只剩下几天、几个小时。”

“马克西姆,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时候我差点儿就讲出来了,但你的态度太冷漠。”

“我看出你在想念丽贝卡,还叫我怎么和你热情呢?我看出你仍然爱着丽贝卡,怎么能要你再来爱我呢?”小妻子痛苦地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每当你抚摩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在拿我和丽贝卡做比较。每当你和我说话,每当你看着我,每当我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我就知道你在想,‘我曾和丽贝卡做过这件事’,我说得不对吗?”

“你认为我爱丽贝卡?你这么认为吗?我恨她。”小妻子又吓到了,但是震惊中有着喜悦。“我曾为她着迷、为她心醉,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娶她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德·温特先生点燃了一支烟,“她那么美,又非常聪明,非常风趣。大家都说,‘一个妻子要有三种美德:教养、头脑和姿色’。我完全相信了他们所说的。但是和她在一起,我从未有过幸福的时刻,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温柔和宽容。”

“你不爱她?你不爱她?”小妻子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

“还记得那天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情景吗?我曾和丽贝卡在那儿度蜜月。我们就在那儿相遇,四天后,我和她结了婚。她站在那儿笑着,一头黑发被风吹起来,告诉了我关于她的事——所有的事。我绝不能告诉别人,我想杀了她。那样做太容易了,记得那座悬崖吗?我吓到你了吧?你以为我疯了。说不定我真是个疯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是不是?她说道:‘我要和你做笔交易。你刚结婚四天就想和我离婚,看起来相当愚蠢,所以我会扮演一位贤妻,你珍贵的曼陀丽庄园的女主人。我可以让这座庄园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闻名去处。人们会来做客,羡慕我们,然后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满的一对。这是多么愚蠢,又是多么大的成功!’我不该接受她那肮脏的交易,可我还是接受了。我太年轻气盛,太在乎家族荣誉……她知道我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站在离婚法庭上抛弃她,承认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骗局。你鄙视我了,是吗?连我都鄙视我自己。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你能吗?”

“我当然能明白,亲爱的,我当然明白。”小妻子含着泪点头,热切而痛苦。就在这一刻,她不再是当初单纯的小女孩了,她的表情和眼神都说明她长大了。

“我遵守协议,显然她也是,她非常遵守游戏规则。但是过了不久,她就渐渐放肆起来。她在伦敦买了一套公寓,会在那儿定期住几天。她开始把自己的一群狐朋狗友带到家里。我警告她,她却毫不在意地一耸肩,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后来她竟然和弗兰克调情,可怜的忠实的弗兰克。她有个表哥,名叫费福尔。”

“我认识这个人,你去伦敦那天,他来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告诉你,我怕一说,又会勾起你对丽贝卡的回忆。”

“勾起我的回忆?难道我还需要别人来勾起回忆吗?”德·温特先生回到原来的话题,“费福尔常常来这间小屋探望她。我发现了这件事,又一次警告丽贝卡,如果费福尔再来这里,我就会开枪打死他们两个。某天夜里,我发现她悄悄地从伦敦回来,以为费福尔和她在一起。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充满污秽和欺诈的生活了,我决定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是她只有一个人,她盼望着费福尔到来,而他没有赴约。她躺在长沙发椅上,旁边是一大盘摁灭的烟头,看上去她生病了,很不舒服。”

“突然,她起身向我走来,说道:‘假如我有了孩子,你跟我都无法证明孩子不是你的。马克斯,你想要个继承人,不是吗?为了你钟爱的曼陀丽。’她放声大笑,‘多么有趣,真是有趣到了极点,妙不可言!我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良母了,像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贤妻那样,谁也不会了解事实真相。但是应该会让你的生活充满恐惧,马克斯——看着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一旦你死了,这一切将全部归他所有。’她看着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拿着烟,微笑着说,‘马克斯,你将如何?难道要杀了我吗?’我想,我那一刻失去了理智,我要打她。她站在那儿盯着我,看起来得意扬扬,然后又微笑着向我走来。突然,她绊倒了。”德·温特先生像是耗尽了力气,无力地倚着门。

“过了很久,当我低头看的时候,她好像就躺在地上,”德·温特太太瞪大眼睛看着地上,“我揪着她的头,往一块很重的船用索具上撞,”德·温特先生离开了门,“我依然记得,当时还纳闷她为什么还在微笑,然后我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你没有杀她,那是意外。”德·温特太太说。

“谁会相信我?我不知所措。我只知道我得做些什么。我把她的尸体拖上了船。外面一片漆黑,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我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当船看起来离海岸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拿一根大钉子猛钉船板,又打开了通海阀,水快速地流了进来。我爬进小船,划走了,眼看着帆船倾斜下沉。等我返回小海湾时,天还在下雨。”

“马克西姆,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德·温特太太抓着他的袖子问。

“没有,除了你跟我,没人知道。”德·温特先生回答。

“我们必须去解释清楚,因为你之前从未见过那具尸体。”

“不,他们一定认识她。根据她一直戴的戒指和手镯,他们会认出她,然后记起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埋在墓地里的女人。”

“如果他们发现那是丽贝卡,你必须说你认错了尸,因为去埃其库姆那天你生着病,无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丽贝卡已经死了,那才是我们要记住的。丽贝卡已死,无法再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她不能再伤害你了。我和你是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长大了的小妻子思路清晰地叮嘱道。

“我曾告诉过你,娶你为妻,是我多么自私的行为。现在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德·温特先生叹息道。

“我爱你,亲爱的,我会永远爱你。”

德·温特先生紧紧地拥抱他的小妻子,吻着她的额角:“但是,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丽贝卡最终会赢。”

“不,她没有赢,不管现在发生什么事,她都没有赢。”小妻子抱紧他,坚定地说。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惊醒了两人。那落满灰尘、看不出颜色的电话竟然功能完好。德·温特先生接起电话。

“你好,弗兰克。是。谁?卡洛祖兰?告诉他,我会尽快去见他。什么?就说等我们确定事态之后再谈。”

“怎么回事?”小妻子问。

“朱利安·卡洛祖兰上校要召见我。他是郡警察局长,警察局请他去停尸间,他想知道我是否有可能认错了那具尸体。”德·温特先生解释道。

克劳莱先生陪德·温特先生去了停尸间。

“卡洛祖兰,显然我是认错了。”从那里出来后,德·温特先生说。

“在那种情况下,认错很自然。再说,那时你状态不好。”克劳莱先生抢着说。

“我当时状态很好。”德·温特先生否认道。

“别担心,马克西姆,没人会因为你认错而责怪你。”朱利安上校理解地说,“可是,你得重新经受同样的事。”

“什么意思?”克劳莱先生问。

“理所当然,会有另一次审讯,会有同样的手续和繁杂的程序。”朱利安上校解释道,“我希望你可以避免公众的注意,但是恐怕很难办到。”

“是啊,公众的注意。”德·温特先生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猜想,德·温特太太走下甲板去拿东西……然后无人掌舵的船遭遇飓风。我猜是这么回事。你觉得呢,克劳莱?”朱利安上校说。

“是的,可能是门卡住了,她无法再回到甲板上。”克劳莱先生回答。

“对,泰伯——那个造船的人,毫无疑问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他知道些什么?”克劳莱先生问。

“他正在检查船只——完全按照惯例。明天会进行审讯,马克西姆,是完全非正式的审讯。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一定要一起打一场高尔夫。”

“好的。”

“再见。”

在曼陀丽庄园。

德·温特太太走下楼梯,弗里斯好像在等着她。

“这里有晚报,夫人。要看看吗?”

“不,谢谢,弗里斯。我觉得,德·温特先生也不想看。”

“明白,夫人,请允许我说句话。我们都承受着外界最大的困扰。”

“谢谢,弗里斯。”

“恐怕那些新闻让丹弗斯太太受惊了。”

“是啊,我多少预料到了。”

“好像有一场验尸官审讯,夫人。”

“是的,弗里斯,完全是形式上的审讯。”

“当然,夫人,我……我想说,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人被传唤取证,我将很乐意做任何能帮到家族的事。”

“哦,谢谢你,弗里斯,我确定德·温特先生听到这些话后会非常开心,但我不认为有任何必要。”昔日的小女孩仿佛一夜间长大,完全有了女主人的样子。

弗里斯走了,德·温特太太走进书房,德·温特先生一个人低着头站在壁炉边。

“马克西姆!”

“亲爱的。”

德·温特太太快步走上前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马克西姆,我很担心明天审讯时你会做什么。”德·温特太太内心充满不安。

“什么意思?”

“你不会发脾气吧?”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发火。”德·温特先生倒是很平静。

“不管问你什么,你都不会失去理智。”

“别担心,亲爱的。”德·温特先生亲吻着他的小妻子。

“他们无法马上解决,是吗?那我们还剩一点儿时间在一起?”小妻子问道。

“是的。”

“我想陪你去审讯。”

“我宁愿你不去,亲爱的。”

“但我无法一个人在这里等着。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待在你身边。我们一刻都不要分离。”

“好吧,亲爱的。”德·温特先生亲吻着小妻子的额头,“整件事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无法忘怀对你做过的事。自从这一切发生后,我别无他想,永远都回不去了。”德·温特摸着小妻子的脸,“我所爱的风趣、年轻和美丽,永远不会回来了。当我告诉你有关丽贝卡的事时,这些就被我毁掉了,都离开了。几个小时之内,你就变得成熟了。”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小妻子哭泣着,拥紧了德·温特先生,主动吻了他。这个深沉的吻包含着无数的痛苦与柔情。

审讯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进行。

本·伯米正在受审。他还是那副傻傻的样子,瞪着一双圆眼睛。

“你记得前任德·温特太太吧?”验尸官问。

“她死了。”本回答。

“是的,我们知道。”

“她出海,被大海吞没了。”

“是的……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那晚她出海时,你是否在岸边。那晚她出海,当她没有回来的时候,你在岸边吗?”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想去精神病医院。那儿有坏人。”本显然不配合,答非所问。

“没人要送你去精神病医院,我们只希望你告诉我们你所见到的。”

“我什么也没看到。”

“那晚,你看到德·温特太太上了她的船吗?”

德·温特太太、克劳莱先生和丹弗斯太太都坐在下面。费福尔先生也来了,坐在边上,远远地和丹弗斯太太打招呼。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去精神病医院。”

这样的审讯显然没什么意义。“好了,你可以走了。”验尸官让本走了。

“泰伯先生,请上前。你所说的证供属实,绝无半点儿虚假?”

“我敢向上帝发誓。”泰伯先生将手放在《圣经》上发誓。

“前任德·温特太太过去常常把她的船送到你的船坞维修?”

“是的,长官。”

“你还记得任何使得她开船出意外的原因吗?”

“没有,长官。我经常说,德·温特太太是个天生的水手。”

德·温特太太一直望着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先生朝她微笑。

“当德·温特太太走下甲板的时候,如果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刮来,就足以将船吹翻,不是吗?”

“不好意思,长官,还有其他原因。”

“什么意思,泰伯先生。”

“长官,我是说通海阀。”

“什么是通海阀?”

“通海阀……通海阀是船抽水的阀门。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通海阀一直都是紧闭的。”

“然后呢?”

“昨天我检查船只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打开了。”

“会有什么后果?”

“就是因为这样,海水渗进来,淹死了她。”

坐在下面的人都很惊讶。

“你是说……”

“船根本就不是被风吹翻的。长官,我知道这样说……但是依我所见,她是淹死的。还有洞。”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什么洞?”

“在翼板上。”

“你在说什么?”

“当然,船在水下超过一年,潮水会使她的船撞到海脊,但那些裂口看起来好像是从里面弄出来的。”

费福尔先生认真地听着,眼珠在骨碌碌地乱转。

“那么,你认为她肯定是故意弄出来的?”

“以她对船的认识,不可能会出这种意外。”

人群又开始议论起来,德·温特太太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相信,你对前任德·温特太太很了解吧?”验尸官又与朱利安上校低语。

“是的。”

“你相信她有自杀倾向吗?”验尸官问。

“不,坦白讲,我不相信,不过很难说。”朱利安上校回答。

随后,验尸官说道:“你可以下去了,泰伯先生。”

“德·温特先生,请。抱歉,又让你来做进一步审讯。你已经听到泰伯先生的陈述了。我想知道你能否给予帮助。”

“恐怕我帮不上忙。”

“你能想到为什么会有洞吗?前任德·温特太太船板上的洞。”

“我当然想不出任何原因。”

“之前有人跟你谈论过这些洞吗?”

“自从船沉入海底以来,我几乎没想过。”

“德·温特先生,我想,你相信,我们都很为你难过,但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娱乐而进行这场审讯的。”

“显而易见,不是吗?”

“希望如此。因为德·温特太太单独出海,难道我们就认为是她自己凿的那些洞吗?”

“随你怎么想。”德·温特先生的情绪有点儿失控了。德·温特太太焦急地望着他,眼里含着泪。

“你可以给我们启发,关于德·温特太太为何想结束她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德·温特先生,不管有多么痛苦,我必须问你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你和前任德·温特太太幸福吗?”德·温特先生被戳到了痛处,“你和前任德·温特太太幸福吗?”验尸官又问了一遍。

“我不能再忍受了,你不妨现在就知道——”德·温特先生咆哮着。就在这时,德·温特太太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地上,德·温特先生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

“休庭到午餐后。德·温特先生,我相信,那时你能为我们腾出时间来吧?”验尸官问道,德·温特先生点了点头。

“我告诉过你应该吃点儿早餐。你饿了,所以才会晕倒。”德·温特先生扶着他的小妻子走了出去。

家里的司机等在外面,说道:“弗里斯先生认为您愿意吃家里做的午餐,所以让我送过来。”

“太好了,穆勒,可以把车开到拐角处吗?”德·温特先生说。

“好的,先生。”

“我真是太笨了,这样都能晕倒。”德·温特太太说。夫妻两个走到了拐角。

“胡说,如果你没有晕倒,我真的要发脾气了。”

“亲爱的,请小心。”

司机打开车门,德·温特先生扶德·温特太太上车,说道:“亲爱的,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看看是否能找到老弗兰克。”

“去吧,亲爱的。别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确定?好的。喝点儿这个,会舒服的。”德·温特先生给她倒了一杯酒。

“谢谢。”

“你确定没事吗?”

“确定。”

“不会很久的。”

“好的。”

德·温特太太喝了一口酒,她不喜欢这个味道。忽然,车窗外有个声音响起:“您好。”德·温特太太吓了一跳,原来是费福尔先生。

费福尔先生打开车门,探进半个身子,说道:“小新娘今天感觉如何?我是说,跟马克西姆的婚姻并不如意吧?”

“我觉得,您最好在马克西姆回来前离开。”德·温特太太警告着,向窗外看了看。

“他会吃醋?我根本无权指责他。但您并不认为我是个大坏蛋,是不是?我可不是,我是个非常平凡又和善可亲的人。我觉得,您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简直非常棒。上次见过您之后,您变得成熟了些,怪不得——”

“你想干什么,费福尔?”德·温特先生回来了。

“你好,马克斯,你过得很好吧?比你以前预想的更好?起初我还很担心你,所以过来听审。”费福尔先生点燃了一支烟。

“我为你的关心而感动,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吃午餐了。”

“午餐!多好的主意,更像是野餐,不是吗?”费福尔先生不但没走,还上了车,自顾自地拿起一只鸡腿啃了起来,“不好意思,是否介意我把帽子放在这儿?马克斯老兄,我真的觉得,我应该跟你商量点儿事。”

“商量什么?”德·温特先生忍耐着,德·温特太太一言不发。

“首先,船板上那些洞是从里面凿开的。穆勒?”

“什么事,先生?”司机回应道。

“可以把我的车开去加油吗?快没油了。”

“好的,先生。”

“还有,穆勒,把门关上吧。”

“好的,先生。”

“烟熏到你了吗?”费福尔先生扔掉烟头,又摇上车窗,“老兄,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不出一天,有些人就会用婉转的方式表达一般人所说的‘谋杀’。你们觉得无聊吗?没有?很好。”费福尔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马克斯,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只要看一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是丽贝卡写的。”费福尔先生从西装的内兜拿出一封信,“她真是有先见之明,她在去世那天写给我的。”他将信晃了一下,又放回去,“不巧的是,那天晚上我去参加聚会了,所以第二天才看到。”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对这封信感兴趣呢?”德·温特先生问。

“我不会跟你讨论信的内容,但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一个打算当晚自杀的女人会写的信。”费福尔先生一边说,一边继续啃鸡腿,“顺便说一下,你怎么处理的以前那具骨骸?埋葬,还是怎样?马克斯,坦白说,我真是受够了做汽车销售的工作,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开着一辆价值不菲却不属于你的汽车,真的会气死人。你知道我的意思,每个人都想拥有自己的车。我经常问自己,迁居到乡下会是什么样,拥有一个有几英亩猎场的漂亮小地方?我花了一年的时间都没弄明白。但是我想和你谈谈,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怎样才能不用努力工作就能过上舒适的生活。”费福尔先生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无耻的嘴脸。德·温特夫妇忍耐着。

“你好,费福尔。”克劳莱先生打开了车门:“你找我吗,马克西姆?”

“是的。费福尔先生和我有点儿事要谈,我想,我们最好去小酒馆解决。那儿也许有包间。”德·温特先生率先下了车。

“待会儿见。”费福尔先生也跟了下来。

“去找朱利安上校,告诉他,我要马上见他。”德·温特先生又折回来,对车里的德·温特太太和克劳莱先生说。

“走吧,费福尔。”德·温特先生说。于是两个人去了旁边不远的小酒馆。

“请问有包间吗?”德·温特先生问老板。

“当然有,先生,这边请,先生。”老板殷勤地回答。

“谢谢。”

“希望这位就是德·温特先生。”老板将两个人带进包间。

“很豪华……的确是豪华的酒馆。”费福尔先生说。

“需要点餐吗,先生们?”

“给我一大杯白兰地苏打水,你呢,马克斯?一杯酒,我还请得起。”费福尔先生说。

“谢谢,好的。”

“来两杯,好伙计。”

“好的,先生。”

“德·温特先生在哪里?”门外有人问。

“开门就是了,先生。”

进门的正是朱利安·卡洛祖兰上校,后面跟着德·温特太太和克劳莱先生。

“朱利安上校,他是费福尔先生。”德·温特先生介绍道。

“我认识朱利安上校,我们是老相识了,是吧?”费福尔先生说。

“既然你们是老相识,我猜,你也知道他是这里的警方首脑。我想,他会有兴趣听你的陈述。说吧,告诉他所有的事。”德·温特先生说。

“我只不过是说,我希望放弃卖车的工作并退休。”费福尔先生说。

“事实上,他提出,如果我酬谢他,他将保留一份很重要的证据。”德·温特先生说。朱利安上校立刻转向费福尔先生。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司法的公正,上校。那个造船人的证据透露出某些有关丽贝卡之死的指向,其中之一,当然是自杀,但是我这儿有封信可以驳回那个可能性。读一读吧,上校。”费福尔先生将信递给了朱利安上校。

“‘亲爱的杰克,我刚看完医生,我要马上回曼陀丽。我整晚都会待在小屋,并为你留着门。有事相告,丽贝卡。’”朱利安上校将信的内容读了出来。

“这像是一个决定自杀的女人写的信吗?除此之外,上校,难道你要自杀,你会特意出海,还拿着锤子和凿子,然后费力地凿穿船底吗?得了吧,上校,作为一名执法官,难道您感觉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吗?”费福尔先生问。

“谋杀的嫌疑?”朱利安上校问。

“还能有什么?”费福尔先生反问,“您认识马克斯很久了,所以您知道他是个老古董,会誓死捍卫自己的荣誉或者扼杀它。”

“纯粹是敲诈。”克劳莱先生忍不住说。

“敲诈并不单纯,也不简单。它可以给很多人带来很多麻烦,有的敲诈者最终将自己送进了监牢。”朱利安上校说。

“我知道,您会为德·温特辩解……只因为他是这里的富豪,而您是他的座上宾,是他的酒肉朋友。”费福尔先生说。

“说话小心点儿,费福尔,你所指控的是谋杀,”朱利安上校严厉地说,“你有证人吗?”

“我确实有一个证人,就是本。如果那个愚蠢的验尸官是内行,他就会看出那个傻子在隐瞒些什么。”

“本为什么要隐瞒?”朱利安上校问。

“因为丽贝卡和我曾抓住过他,他透过小屋的窗户偷看我们。丽贝卡威胁说要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所以他不敢说。但是他一直在那里闲逛,所以他一定看到过整件事。”费福尔先生回答。

“听起来真是荒谬。”克劳莱先生说。

“你们所有的人像个小内阁,不是吗?如果我猜得不错,克劳莱,在你的内心深处对我有点儿敌意,不是吗?”费福尔先生又开始攻击克劳莱先生,“克劳莱追不到丽贝卡,但是这次他应该更幸运,小新娘会感激你伸出友谊之手。克劳莱,一个星期前,每次她晕倒,实际上——”

德·温特先生忍无可忍,走了过去,给了费福尔先生重重一拳,将他击倒。

“德·温特!”朱利安上校大喊。

“马克西姆!别这样!”小妻子焦急地喊道。

“你会为你的臭脾气付出代价的,马克斯。”费福尔先生站起来,甩了甩头。

老板敲门进来送酒,说道:“打扰一下,先生们,还需要什么吗?”

“需要,你可以拿一支镇静剂给德·温特先生。”费福尔先生说。

“不,不用了,什么都不需要,出去吧。”朱利安上校说。

“好的,先生。”老板退了出去。

“费福尔,我们来做个总结。你好像对整件事做了仔细了解,或许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动机。”朱利安上校说。

“我知道您会提出这个问题,上校。我曾读过很多侦探小说,知道肯定会有杀人动机。容我失陪一下,我会提供动机的。”费福尔先生出去了。

“我希望你先回家,你不该在这儿承受这一切。”德·温特先生对他的小妻子说。

“请让我留下,马克西姆。”小妻子请求道。

“毫无疑问,朱利安上校,你不会允许这个家伙——”克劳莱先生说。

“我和你一样,觉得费福尔不怎么样,克劳莱。”朱利安上校打断他,“但是作为警察,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听他的指控。”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上校。”费福尔先生走进来,“在一定程度上,如此严重的案件,我们必须弄清楚每一个要点,寻求各种途径。事实上,如果我千方百计地捏造事实……她来了,这是一个缺失的环节——帮忙提供动机的证人。”进来的是丹弗斯太太。

“我无意冒犯,上校,但是我想,由我来问丹尼,她会更容易理解。丹尼,谁是丽贝卡的医生?”费福尔先生说。

“德·温特太太一直在看村里的麦克林医生。”丹弗斯太太回答。

“你听好了,我是说丽贝卡在伦敦的医生。”费福尔先生追问道。

“我对此一无所知。”丹弗斯太太拒绝回答。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知道丽贝卡所有的事。你还知道她和我恋爱,不是吗?你肯定没忘记过去她跟我在下面小屋里的美好时光。”费福尔先生无耻地炫耀着。

“她有权让自己消遣,不是吗?对她来说,爱情是一场游戏,只会让她发笑。过去,她就常常坐在床上嘲笑你。”丹弗斯太太也有点儿忍无可忍。

“你能想得出任何理由对德·温特太太的自杀做出解释吗?”朱利安上校问。

“不,不,我拒绝相信此事。我知道她所有的事,我不相信她是自杀。”丹弗斯太太哭了。

“听到了吧?不可能自杀,她和我是同样的看法。”费福尔先生说,“听我说,丹尼,我们知道丽贝卡去伦敦看过医生,医生是谁?”

“我不知道。”丹弗斯太太依然拒绝回答。

“我明白,丹尼,你以为我们要你泄露丽贝卡的秘密,你想保护她。但我也是,我想澄清她自杀的嫌疑。”费福尔先生说。

“丹弗斯太太,有人指出……德·温特太太是被蓄意谋杀的。”朱利安上校说。

“你简单地说明一下,丹尼。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要说的凶手的名字是一个可爱的名字,乔治·马克西米利安·德·温特。”费福尔先生说完,丹弗斯太太惊讶地盯着德·温特先生,后者表情很平静。

“是有一位医生,德·温特太太有时会私下请他看病,她没有结婚之前就常常去找他。”

“丹尼,我们不想听你回忆往事。他叫什么名字?”费福尔先生等不及了。

所有人都盯着丹弗斯太太,德·温特先生站了起来。丹弗斯太太终于说道:“贝克医生,谢菲德小镇,葛德霍克路165号。”

“听见了吧,上校,那里将是您找到动机的地方。”费福尔先生开心极了,“去问问贝克医生,他会告诉您为什么丽贝卡会去找他,去确认她怀孕的事实,孕育一个可爱的、满头鬈发的小孩子——”

“那不是真的,她会告诉我怀孕的事的。”丹弗斯太太打断他。

“她告诉过马克斯。马克西姆知道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所以他像传统的绅士一样杀了她。”费福尔先生一边说,一边盯着德·温特先生。

“恐怕我们得去问问贝克医生。”朱利安上校说。

“是啊……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我也要一同前往。”费福尔先生说。

“遗憾的是,我想,德·温特先生有权要求一同前往。我要去见见验尸官,让审讯推迟,直到找到进一步的证据。”朱利安上校走了出去。

“难道您不担心犯人……可能会逃跑吗?”费福尔先生问。

“记住我的话,他不会那么做的。”朱利安上校回答。

“再见,马克斯。一起走吧,丹尼。别打扰这对不幸的夫妇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了。”费福尔先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丹弗斯太太最后看了一眼相互扶持的德·温特夫妇,转身走了。

德·温特先生打开了车门。“你确定不要我和你一起去吗,马克西姆?”上车前,德·温特太太问。

“是的,亲爱的,那会让你不堪忍受的。我一大早就会过去。我会不眠不休地赶回去。”德·温特先生回答。

“我等你。”小妻子乖乖地说。两人吻别。

“好了吗,马克西姆?”朱利安上校走过来问。

“好了。”德·温特先生回答。

“你们俩走在前面,我跟着费福尔。”朱利安上校说。

车开得很快,一行人很快到了贝克医生的诊所。

“贝克医生,也许最近您在报纸上看到过德·温特先生的名字。”朱利安上校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的,跟一具在船上发现的尸体有关。我太太看了所有的报道,那是起令人伤心的案件。”贝克医生回答。

“同情……这将花去数小时,容我——”费福尔先生又想插嘴。

“别费心了,费福尔,我想,我可以告诉贝克医生。”朱利安上校制止他,“我们想了解某些有关前任德·温特太太去世当天的活动真相。去年10月12日,如果您记得,我希望您告诉我,那天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拜访过您。”

“非常抱歉,恐怕我帮不上忙,”贝克医生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个叫德·温特的人,但是我从未给德·温特太太看过病。”

“您怎么可能记得所有病人的名字?”费福尔先生问。

“如果您希望,我可以从预约本上找找。”贝克医生说。

费福尔先生盯着德·温特先生,不怀好意地笑了。

“去年10月12日吗?”

“是的。”

“找到了,没有叫德·温特的。”贝克医生说。

“您确定吗?”费福尔先生不相信地问。

“这是那天所有的预约。露丝、坎贝尔、斯蒂尔、佩里诺、丹弗斯、马修……”贝克医生将名字一个个地读出来。

“丹尼!见鬼!”费福尔先生跳了起来。

“可以再念一遍名字吗?您念到丹弗斯?”朱利安上校问。

“是的,下午3点,有位丹弗斯太太预约。”贝克医生回答。

“她长什么样?您还记得吗?”费福尔先生问。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个子高高的,头发黑黑的,穿着很精致。”贝克医生回答。

“是丽贝卡。”克劳莱先生肯定地说。

“那位女士肯定是用了假名字。”朱利安上校说。

“是吗?真是令人吃惊,我认识她很久了。”贝克医生觉得难以置信。

“她得了什么病?”费福尔先生问。

“尊敬的先生,我们是有职业操守的。”贝克医生看了费福尔先生一眼,拒绝回答。“您可以提供德·温特太太自杀的原因,贝克医生。”克劳莱先生说。

“是谋杀。她怀孕了,不是吗?”费福尔先生急迫地问,“快点儿,快说。她这种高尚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样污秽的事?”

“对我来说,有必要使您相信——”贝克医生对费福尔先生的态度很不满。

“如果没必要,我们就不会来打扰您了。”朱利安上校说。

“你们想知道我是否可以指出任何有关德·温特太太会自杀的动机?我想,可以。”所有的人都很震惊,“那位自称丹弗斯太太的女人得了很严重的病。”

“她不是怀孕了吗?”德·温特先生艰难地问了一句。

“她以为是,但是我的诊断不是。我让她去找一位知名的专科医生做检查,拍X光片。”贝克医生在盒子里翻找着,“那天她是拿她的检查报告来给我看的。我记得,她站在那儿拿着X光片,她说:‘我想知道真相,我不要听假话,如果我有病,请您马上告诉我。’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听了假话就会信以为真的人,所以告诉了她。她跟我道谢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我猜想——”

“她得了什么病?”德·温特先生问。

“癌症。”贝克医生回答。

在场的人更惊讶了,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费福尔先生。

“是的,癌症晚期。动手术也完全无济于事。要不了多久,她就得靠吗啡来止痛了。除了等死,没什么可做的。”

“您告诉她病情的时候,她说过什么吗?”德·温特先生又问。

“她怪异地微笑着。您的妻子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德·温特先生。对了,我记得,当时她说了一些让我觉得很奇怪的话。当我告诉她只剩几个月寿命的时候,她说:‘不,医生,不用那么久。’”

贝克医生终于说完了。

“很好,您已经告诉我们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了。可能会有一次正式的庭审做证。”朱利安上校起身告辞。

“做证?”贝克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的,以确定自杀的裁决。”朱利安上校解释道,当然也是说给费福尔先生听的。

“我明白。可以请你们喝杯酒吗?”贝克医生问。

“不用,太客气了。我想,我们该走了。”朱利安上校说道。而德·温特先生已经走出门去了。

一行人走出贝克医生的诊所,深夜的街头非常寂静。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知道真相了。”克劳莱先生说。

“可怕的事,太可怕了。像她这么年轻美丽的女人,难怪……”朱利安上校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丹尼肯定也是。我希望,我是喝醉酒了。”费福尔先生还是接受不了。

“还需要进一步审讯吗,朱利安上校?”克劳莱先生问。

“不用,我看得出,马克西姆也不想再被打扰了。”朱利安上校回答。

“谢谢,长官。”德·温特先生低声说。

“准备走了吗,上校?”费福尔先生问。

“不用,谢谢,今晚我要待在城里。费福尔,敲诈勒索可不是什么好行当,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对付讹诈。”朱利安上校警告他。

“尽管在您看来有点儿新鲜,但是我的确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上校,如果您什么时候需要买车,就请来找我。”费福尔先生终于走了。

“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帮我们解决了这件事,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德·温特先生与朱利安上校握手。

“别客气了,别说感谢的话。最好先通知你太太,她会担心的。”朱利安上校提醒道。

“是的,我马上给她打电话,然后直接回曼陀丽。”德·温特先生飞快地说着,然后转身走了。

“再见,克劳莱。”朱利安上校与克劳莱先生告别,“马克西姆是个很好的朋友。”他由衷地说道。

车子旁,克劳莱先生帮德·温特先生穿上了大衣。“弗兰克。”德·温特先生叫他。

“什么事,马克西姆?”

“有些事,你不知道。”德·温特先生直视着他。

“不,我都知道。”克劳莱先生说。

“我没有杀她,弗兰克。可我现在明白了,当她告诉我关于怀孕的事时,是想让我杀了她。她故意撒谎,她早已预料到整件事。所以当她……站在那儿笑……”

“别再想了。”

“谢谢你,弗兰克。”

“丹尼,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费福尔先生在电话亭里打着电话,“丽贝卡戏弄了我们两个人,她得了癌症。是的,是自杀。从此以后,马克斯和他亲爱的小新娘将会继续幸福地生活在曼陀丽。再见,丹尼。”

费福尔先生刚走出电话亭,警察就在等着他。“这是您的车吗,先生?”警察问。

“是的。”

“可以马上开走吗?这里不是停车位。”

“不是吗?如果我想……我就有权停在这里。真遗憾,你们这些家伙竟然没什么好事可做!”费福尔先生发泄着对警察的不满。警察不再理会他。

德·温特先生和克劳莱先生开车回到了曼陀丽。

“你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她说会等你回来吗?”克劳莱先生问。

“我让她先睡,可是她不听。”德·温特先生回答,“真希望能开得再快一点儿。”

“你在担心什么,马克西姆?”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头。”

凌晨的曼陀丽庄园,黑暗而静谧。但今天夜里与以往不同,有个人不打算睡了,这个人就是丹弗斯太太。此刻,她正拿着一座烛台四处走动。一支蜡烛的光在这么大的庄园里实在微弱,只能飘忽地照着她的脸——死板的面孔,无声的脚步,活脱儿是一个幽灵。

丹弗斯太太走进了书房。德·温特太太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杰斯珀趴在她的腿上。看到熟悉的人,杰斯珀没有叫,只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丹弗斯太太。丹弗斯太太转身走了。

飞速行驶的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弗兰克!”德·温特先生喊道。

“怎么了?为什么停车?”已经睡着的克劳莱先生有点儿迷糊。

“现在几点?”德·温特先生问。

“我的表不准,肯定有三四点了,怎么了?”

“那不可能是黎明的光线。”德·温特先生一直望着前方。

“现在是冬天,你看到北极光了吧?”

“那不是北极光,那是曼陀丽!”德·温特先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车子再次飞速行驶,来到近前的时候,曼陀丽已经火光冲天。用人们在忙乱着,有的整理着抢救出来的东西,有的忙着照看受伤的人。

“弗里斯!弗里斯!”德·温特先生发疯般地抓着弗里斯,“德·温特太太呢?她在哪儿?”

“我想,我看到过她,先生。”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在哪儿?”

此时,德·温特太太牵着杰斯珀在人群中穿行。忽然,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马克西姆!”德·温特太太悲喜交加地喊道,“谢天谢地,你回来了!”她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没事吧?快点儿告诉我!”德·温特先生紧紧地抱着他的小妻子,一遍遍地亲吻着她。

“我没事,没事!”

“你没事吗?”

“是丹弗斯太太放的火,她疯了。她说,宁愿毁掉曼陀丽,也不想看到我们在这里幸福地生活。”

德·温特先生抱紧了自己的妻子。

“看!快看西边!”用人喊道。

火光里的人,正是丹弗斯太太。她的确疯了,就那样站在一片火光中。下面的人眼看着烧毁的房顶倒塌下来,就这样,丹弗斯太太和曼陀丽同归于尽。

曼陀丽不复存在了,和丽贝卡有关的一切也终于和昔日的曼陀丽庄园一起化为灰烬。

那段诡异的、痛苦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德·温特太太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回到生命中那段奇怪的日子。

恍惚中,她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门前,被挡在门外好一会儿。忽然,她像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不知从哪里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灵般飘过了前面的障碍物。车道在她眼前伸展开来,蜿蜒曲折,依稀如故。但是当她向前走去时,很快就觉察到车道已经发生了变化,大自然已恢复它本来的面目,渐渐将它细长的手指顽强而悄无声息地伸到车道上来。即便在过去,对车道来说,树林也始终是个威胁。后来,她终于到了曼陀丽庄园前面。曼陀丽,还是像过去一样隐蔽、幽静,时光丝毫没有损害它完美对称的围墙,风平浪静的银色海面犹如明镜,任月光爱抚。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徘徊不去,犹如一只黑手遮住了曼陀丽的脸庞。

霎时间,幻觉消失了,德·温特太太遥望着远处孤零零的小屋。那堵闪闪发光的墙上,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