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再生
扮演着眼花缭乱的角色
生生死死,无休无止
忽而牛,忽而马,忽而猪
可无法摆脱命运的磨盘
没人能告诉我
哪儿是灵魂的出路
1.蚂蟥沟
不知过了多久,马忽然打起响嚏。琼看到马瞪着蓝色的眼睛望他。他对马说,我又魇住了。马晃晃脑袋,笑了笑。马笑的时候只是左右晃一下牙巴骨。琼听得马说,不要紧,我也常魇呢。马是用心说的,琼还是懂了。马说我魇住的时候,就会回到以前当儿马的时候,那时我是马中的王子,是红马王子,你知道军马场不时兴白马王子,最吃香的就是红马王子了。那时,有好多美丽的骒马追我,可我只看中一个美丽的小骒马,那真是美到极致的精灵。我们在美丽的大草原上互相追逐着,大地在我们蹄下飞蹿,风托起我们的鬃毛,我们跑得比云还快,比蝴蝶还轻盈。我们也向往未来。我的理想是跟她生下一大群马驹子,公的都跟我一样强壮,母的跟她一样美丽。我还没有来及践约我的理想呢,一天,我被一个绳圈儿套了去。他们剜去了我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蛋儿,我就从儿马变成了骟马。你知道,我就从此进入了梦魇。我的痛苦没人可知。不,只有一个人能理解,就是那个叫司马迁的人,你可以看看他的《报任安书》。
琼拍拍马脖子,说,我的梦魇跟你的不一样,你那是的梦魇,我这是灵魂的梦魇。当你的消失时,你的梦魇就会结束。而我不一样,我活着时,摆不脱梦魇;当消失时,那梦魇也结束不了。
马叹道,一样,一样呀。的梦魇,往往会变成灵魂的梦魇。你不瞧那些饿死鬼们,他们的挨了饿,灵魂不照样在号哭吗?说着,它狠狠打个响嚏。
琼睁开眼。见马一本正经地望他,怀疑方才的对话是在梦中进行的,就笑了。
火籽儿早灭了。琼觉得嗓子有点痒,想来是着凉了。四面看看,倒也没见有啥鬼。东方却亮了,他想,还是上路吧。平日外出时,他多在天麻乎乎的时候上路。他解下缰绳,骑了马,进了老山入口。为了壮胆,他取出雪羽儿给他的绳镖。雪羽儿叫他一定别丢了它,妈只有在摸到它时才会跟他回村。此外,它还有好多用处呢。
琼对马说,走吧,兄弟,别提梦魇了。我们都摆脱不了梦魇。马像沙悟净一样沉默着,它驮起了琼。
天又亮了些。东方没有霞,这就好。要是东天上烧起了云的话,说不定会下雨的。琼虽不怕迷路,但不喜欢下雨,尤其在外出的时候。那淅淅沥沥的雨总能影响他的心绪。琼胡乱吃了几口。他想到了雪羽儿,暖暖的**在心里荡了。
老山里的空气很潮,雾从不远处的山谷里漫来。马蹄敲击着山道上的石子,嘚嘚声很清脆。雾里有鸟鸣。琼想,大自然真美,它可不管人间是否有饥饿和死亡,它该美就美。想到村里的情形,他好像进入了天国。
进了老山口里右侧的山道,果然见到了六个岔道。一个开满了野菊花,那菊花有村里的葵花般大,黄色的最多,许多黄蜂正在嗡嗡。琼想,蜂在雾中是不能飞的呀,但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却又怀疑那是心里的感觉;另一条道上有好多山桃,山桃指头蛋大。要是在春天,山桃花会红遍山道呢。那山桃吃时味道不好,又酸又涩,但你砸出桃核,再炒一下,用来熬茶,味道就很好了。一些猴子正在抢山桃,它们正打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看骑马过来的琼了。琼进了左面的第三个岔道。岔道里长些寻常树木,野草也多,被雾弄湿的石头在山道上胡乱地躺着。琼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松树。他有种见了母亲的感觉。那松树有些年头了,人说千年松万年柏,这松树怕也不下千年吧。一群松鼠正在松树上打闹。
琼捡了些松果儿。他想,村里人为啥不到老山里来找吃的呢?要不是族丁把住路口,村里人也许会进山的,他们定然会找到吃的。琼想,也许,好多人并没有想到进山,他们被土地拴了一辈子,也许想不到土地之外还会有活的路数。琼忽然想到了他在进老山的路上看到的好多尸体。他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想进老山讨生路,可惜没能进山,就饿毙在途中了。他们定然在等着官家的救助,等绝望时才想到自谋生路,但已经晚了,他们的身体已不允许他们走较长的路了。更也许有好些人进了老山,他们正躲在某个山洞中苟延残喘着,他们或是吃了野兽,或是被野兽吃了。
记得,吴和尚也给一个人提起过老山。那人说,老山?我可不想垫狼肚子。后来,他还是垫了狼肚子或是狗肚子。琼知道,对没进过老山的人来说,老山也是个可怕的梦魇。他们不知道,老山的野菊花正浪漫呢。
琼叹息良久,想,那些饿死鬼们先死了心,然后才死了呀。
琼想到史书上说的成吉思汗灭了四十个国家,砍的脑袋比腾格里沙漠里的沙子还多。有时他想,要是他没杀那么多人会咋样?却知道即使他不杀的话,那些人也早死了。不管是有人杀还是没人杀,世界终究还是这样子。啥样子呢?就是眼前的一切总是流水般消失到远方,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了。他想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没改变啥?那茬人总会在不久后死去的,厚的黄土照样会将这茬人埋得了无踪迹。这一想,有种很浓的感觉漫上来,淹了好多东西,琼觉得自己又堕入了梦魇。他分不清是梦是醒了。老这样。
琼说,马,走吧。
马说,我不是正在走吗?
琼看到了一根肠子正扭动着前蹿,它灰灰的,像条慌忙逃窜的蛇。它拼命扭动着,将那些草呀石呀挤得东倒西歪了。琼想这也许就是雪羽儿说的羊肠小道。琼取出他收集的烟屎。他跑遍了全村,用芨芨棍捅了几十个烟锅。那些烟锅形状各异,质地也不一样,有用羊蹄甲儿做的,有用黑鹰膀子做的,还有用铜管儿焊的。它们吞了好多旱烟,烟管里便有了烟屎。烟屎是比人屎更难吃的东西,一入嘴,就辣得眼睛里喷水哩。要是你不想活的话,只要吃上半斤烟屎,准比吃毒药管用。琼收拾烟屎时,好些烟锅已不动烟火许久了。他只弄了些干烟屎,拿来后用水一调,想来那蚂蟥不会嫌的。吴和尚只吸鼻烟,但他备了一个二尺长的铜烟锅,专门供养前来供养他的施主们。琼就带上了它。
按雪羽儿的说法,琼该反穿皮袄的。可是他没带皮袄,要是他直接进老山的话,穿个皮袄也没人笑话。他是先进凉州城的,要是他穿个老皮袄,再骑个高头大马,街上会有人笑掉大牙的。他不知道,这会使他遭受很大的痛苦。
琼说,马呀马呀,你要使劲地跑呀,可别叫那蚂蟥追上。你既要快跑,又不能失蹄呀。你要是一失蹄,我就会被抛进蛇窝里了。马嗯了一声。
琼把烟屎涂在毡靴上,他穿了吴和尚的袍子,扎了袖口和系腰。他不忍心往那袍子上涂烟屎。他想,那蚂蟥再快,也不会撵上马吧?
他一夹马腹,枣红马跑了起来。
开始时,小道很宽,但越往前跑,山壁就向小道挤了过来。山上多草,多藤,那藤扭呀扭呀,就在小道上空相交了,各种草都直哩斜哩地扎了来。琼发现这甚至算不上小道的。马蹄在乱石间交替着,时有石子被踢飞。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发出腐烂的臭。他不知道蚂蟥有没有听觉,但他看到了那树叶间探出许多蠕动的东西。幸好马很快,他听到身后有下雨般的刷刷声。他扭过头,见水流般的蚂蟥正在前涌。他发现马脖子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它们已经开始咂马血,它们的身子一拱一拱,看得出它们想拱进马肉。琼打个激灵,他抡圆巴掌,一下下拍蚂蟥。挨打的蚂蟥扭动着,一扭动,好不容易扎进马肉的头就出来了。它们发出声声惨叫,滚下马脖子。
琼看到正前方也有了水流般的蚂蟥,定然是声波或是震动将食物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蚂蟥,它们兴奋地蠕动着,前者迎,后者追。它们发出血液轰鸣般的叫声,琼分不清那是蚂蟥的叫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只是狠劲地抡巴掌。马很感激他,它跑得又快又稳。琼发现,马身上的那些蚂蟥是从上面跳下来的。为了能在红驹过隙的当下占领食物,蚂蟥们下雨般坠落着。琼发现身前身后都下起了蚂蟥雨,身上也有了刷刷的质感,一低头,果然。袍子上麻拉拉地拱动着数不清的蚂蟥,它们正寻找进口呢。靴子上倒很干净,说明那烟屎真是蚂蟥的克星。他忙在靴上抓了一下,在袍子上乱抹一气。凡是他抹过的地方,都露出袍子的本来面目,抹不到的地方仍是蚂蟥的撒欢之所。
忽然,手背痒酥酥的。琼发现不知何时,已有几只蚂蟥吸附在手上了。他觉出了疼。他忙在靴子上抓了一把,在手背上抹抹,那几条蚂蟥遭烫似的滚落了下去。
马一声长嘶。琼知道马在求救。他又往马脖子上抹起了烟屎,边抹,他边将靴子从马镫里脱出,用靴一下下擦马腹。他觉出了异样。原来,不知何时,马腹上吸满了蚂蟥。他的靴子一下子变红了。他知道那是马血。他想,要是这样下去,马血会给吸尽的……不过,尽人力吧,能尽个啥程度,就尽个啥程度。
但很快,他就自顾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