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后来知道,他进入的这个小道,叫蚂蟥沟。多年之后,因为有了雪漠的书,它遂为全世界熟知。
琼摸了一把脖子,他抹下了一把软软的东西,长的竟有尺余,模样很像蚯蚓,但头多扁,有点儿眼镜蛇的神韵。琼最悚这类东西。他大叫一声,将那些虫子扔了出去。这时,他才觉出了那软软的东西已游向自己的胸腹,他怨自己没提前在脖子里抹上烟屎。虽然皮肤粘上烟屎后,一点儿也不比蚂蟥叮好受,但烟屎是不吸血的,也没有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恶心。他掏出盛烟屎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没多少烟屎了。他也懒得用手了,只用那塑料袋在脖子里摩擦,但却奈何不了进入他身内的蚂蟥。
他觉得遍身都在痒疼,仿佛每个毛孔都扎进了一条蚂蟥。一想那软软的瘆虫正在自己身上逞凶,他很想呕吐。
前方出现了一副骨架,可以看出是动物的,想是叫蚂蟥吸光了血。马经过时一撞,骨架就轰然倒地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渐渐地,白骨多了起来,多是小动物的骨架。但后来竟出现了一个人体骷髅,它倚在小道旁,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琼想,要是有人将蚂蟥沟的凶险告诉世人,就没人敢进老山了。这真是比挨饿还要恐怖的事。
蚂蟥雨仍在下着,但渐渐稀了。望身后,蚂蟥汇成的水浪仍汹涌着追来,但前面堵截的,没以前多了。琼想也许是快到头了。他的身上已到处是痒疼了,而且那痒比疼更难受,总叫他想起蚂蟥的蠕动来。脖子里被蚂蟥咬过的地方仍在流血,胸膛上黏黏的很不舒服。衣襟上已有血渗出。他只希望马别失蹄,要是叫后面那汹涌的蚂蟥洪流追上,身上的这点儿血是不够滋润它们的。他想,蚂蟥虽是个小东西,可一旦起了群,竟然如此恐怖。
琼听到了一阵巨响,像山洪暴发,又像整个森林的树叶在颤抖,更像千万条蛇在吐芯。那声音仿佛来自体内,但身子明显有叫那声音裹挟的感觉,又觉得马成了树叶,飘在那声音的大海之上。他一直没弄清那声音的实质。后来,他问吴和尚,吴和尚回答,那也许就是恐惧吧。琼不满意这回答。吴和尚解释道,换句话说,那声音发自你的心底。琼只是笑了笑。
但身体的痛楚让他顾不上追究那声音了。疼痛已渗遍了他的全身,从表面向深层开进着。他觉出万千只利口在厮咬自己,明知道蚂蟥是无爪的,但他却觉得蚂蟥伸出了千万只爪子在撕扯自己,它们边吸血边吃肉,发出满足的吧嗒声。琼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就像搅天的瘟疫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样,蚂蟥雨也不见了。琼吁了口气,他明白自己逃出了蚂蟥的势力范围。前边已到了相对干燥的地方,回头望去,那蜂拥而来的蚂蟥都停下了,它们涌在一起,攒集成一座蚂蟥山了。一想那山差点儿埋了自己,琼倒抽了一口冷气。
奔驰一阵,看到了半山腰的太阳光。琼终于松了口气。他下了马,见马身上还有百十条蚂蟥,它们大半身子已钻进了马肉。琼抡掌猛拍,约有大多半蚂蟥在挨揍之后缩出了身子。那不是它们心甘情愿的撤退,而是挨疼之后的身体反应。蚂蟥很有弹性,伸长可达尺许,缩住却不过几寸,它们的身子一挨疼,就自然地一缩,就从马肉里出来了。但有十多条很顽固的蚂蟥,虽挨了几巴掌,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咬在肉里。它们属于死不悔改的那类。它们咬定马肉不放松,身子仍在蠕动,显然还在咂血。琼想到雪羽儿教的另一个法儿,浇以热尿。果然,尿才着身,它们便慌乱地滚落下来了。
清理了马身上的蚂蟥后,琼脱了衣服,将自家前胸和腿部的十多条蚂蟥也一一扇落下来,但他看不到自己的脊背,就背过身去。他想,既然尿能浇下蚂蟥,马的舌头定然也能舔下蚂蟥。马舌头的温度跟尿差不多,在冷血的蚂蟥看来,尿若是沸水,马舌也就成烧红的铁板了。琼说,来呀兄弟,帮我把这瘆虫舔下去。马说成哩,咱哥俩谁跟谁呀。它伸出舌头,一下下舔来,很是舒服。舔了许久,马轻嘶一声。琼笑笑,拍拍马脖子。
2.嗑牙的老狼
在阿甲的呓语中,琼进了那个林子。
琼并没见到麻籽儿一样撒在阴洼里的狼。琼只见到一只老狼,很丑的老狼,它有着长长的**,说明它正奶狼崽。老狼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在许久之前的某次角斗中,定然叫对手揭去了面皮。老狼走路似乎有点瘸,细瞧,发现它没有前爪子。琼听吴和尚说过,这号有伤残的狼是狼中的精英,它们定然有跟人作斗争的丰富经验。它为啥不跟狼群一起呢?说不清。也许它是独脚侠之类,也许因为过于老丑,它才自惭形秽地离开了狼群。
琼听吴和尚说狼多不抬羊,只要你不惹人家,狼群一般不主动进攻羊群。祁连山里的狼比较讲规矩。它们都像佛教徒守戒一样守着山神爷定的规矩。但有时候,定然会有个把飞贼——琼想到村里人骂雪羽儿的话,笑了——贼性难改,会瞅个没人知道的空儿闹上一把。也许,老狼正属于这类,更也许它正是因此被赶出了狼群。琼一下子紧张了。他从没跟狼正面交锋过。他很怕狼。他看到了马肩上的肉也在嘣嘣嘣跳个不停,琼知道马也很紧张。
老狼冷冷地望着琼。这更证实了老狼的狡猾和凶残。村里人老谈狼,都说狼是不敢望人的,狼最怕跟人对视。多凶的狼都会尽量避免长时间看人的眸子,这狼却奇怪地例外了。狼的眼睛很浑浊,因为浑浊倒显得深不可测了。那凶光就是从深不可测里溢出,寒气森森的。琼觉得树叶在四下里乱抖,一股阴风打着旋儿裹挟而来。琼忽然明白了,狼想摧垮他的意志。狼定然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在不知对方的深浅之前,它也不会贸然进攻的。琼明白了,狼的眼睛也是它的厉害武器。从第一下对视起,他们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琼觉得脊背上有了冷汗。他想起师兄弟们常玩的游戏:绷眼睛,也就是两人对望。你可以在眼中显现出各种表情,或愤怒,或嬉戏,你也可以用面部表情来配合你,要是对方移开目光,或是笑了,你就赢了。他觉得狼也在跟他玩这一套。这一想,琼的紧张淡了些。却忽然想起这玩法不是在取乐,而是在赌命。他马上提醒自己,哪知这一提醒,紧张更浓了。
老狼眼里发出了一晕晕的波,日日地叫着,向他的眸子扑来。他想到了传说中的摄魂。据说真有摄魂,训练有素的瑜伽师用咒力和念力诱导你的心率,达到共振;当那共振超过一个极限时,你就可能死亡。狼是否也在用这招呢?琼很想从狼眼里发现对方的心事,但那浑浊把啥都淹了。他想到了梦魇中的怙主,也是因为那不清晰,反倒增加了许多神秘。琼感到眼睛发涩了,他已长时间没眨眼了。他怕对方会趁自己眨眼的间隙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喉咙。他觉得眼皮已有千斤之重。他甚至从老狼的眼里看到了嘲弄的笑意。它定然发现了我的紧张,他想。
老狼的眼珠黄澄澄的,是黄土的颜色。琼忽然想到了土地神咒,听雪羽儿说,那咒不可多念,只七遍即可,琼就念了七遍。他边念边看狼的反应。狼只是甩甩脑袋。那眼珠也闭了闭。琼趁机眨眨眼皮。狼却忽然张开了口,狼的口很大,想来能塞进西瓜的。狼的嘴角已咧到耳门,嘴便成血盆大口了。狼打呵欠似的张了几张,用力一合,两牙就发出了很响的撞击声,它既像是咬空气,又像是在仿效人的叩齿。吴和尚老在清晨起来叩齿,他已叩了几十年。后来,他在往生奶格玛的“娑萨朗净土”时牙齿仍完好无损。老狼的牙也很好。那两个尖牙很长,舌头也很长。狼的舌头上生着倒钩,据说狼的唾液流到骨头上,骨头也就化成了水。琼当然不信这号没影子的事,但还是被狼的大口惊住了。要是狼得便的话,一下就能咬去自己的脑袋。他还没见过身架这么大的狼呢。他觉得一阵酥麻从脚心传递上来。
琼抽出雪羽儿的绳镖,绳镖的拴法很特别,他只要一甩,镖头就会飞出去。问题是甩出去容易收进来难,它可认不得用它的是谁,闹不好叫镖头咬一下,就是一个血窟窿。他后悔当初没有学点儿武功。他有好多次学武的机缘,他都放弃了。他想,学上多好,人一死,武艺也就没了。武艺也是世间法,是无常的。他想学永恒的东西。他想与其花费力气学武艺,不如多磕几个大头还有点儿功德呢。这会儿,他真有些后悔了。他想,要是雪羽儿遇上这号事,肯定比他有办法。但那绳镖还是为他壮了些胆,因为他一取出绳镖,狼就停止了嗑牙。它望绳镖,又望琼。它咧咧嘴,像是笑了笑。琼明白它知道自己不会使绳镖,他一下羞红了脸。
马也定定地望狼,马脖子里的肉仍在跳着。马能自由地跳任何部位的肉。哪儿落上虻虫,马就跳哪儿的肉。琼发现马肉动的那儿正是蚂蟥咬过的。琼想,原来,马不是害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