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突围出去后,急忙与南宫逸商量,“元军势众,来势凶猛,行宫危在旦夕,皇上和太后不可有闪失。”
南宫逸道:“我们既已突围,决不可再返回去,否则有去无回。”
张世杰急道:“若不回去,皇上定会遭遇不测,果真如此,我将罪不可恕。”
南宫逸思虑道:“太傅率舰队先去海陵山,我带一艘小船去接皇上和太后,若是贸然派大船前去,必会增加风险,小船不易引起元军注意。”
张世杰道:“朝廷之事原与南宫大侠不相干,你们兄弟都是江湖人,已经对朝廷仁至义尽,怎能再让你独自以身犯险?二哥临走时让你留下随我,你冒死掩护我突围,若让你重回虎口,万一有闪失,怎样二哥交待?还是你率队先走,我去救皇上和太后。”
南宫逸拒绝道:“天下有难,人人自危,江湖人也应为朝廷效力,但憾力薄智弱,未能帮太傅击退元军。太傅主掌全军,关系大宋将来,莫为义气所误,不可舍大取小,救皇上一事不要再争,还是我去,太傅放心!我一定会把皇上和太后安然无恙带回。”
张世杰道:“既如此,就让我的卫队陪你一同前去,这十名贴身护卫跟随我征战沙场多年,身经百战,此去险不可测,他们能助你一臂之力。”然后向卫队道:“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南宫大侠,安全带回圣驾。”
卫队道:“是,太傅放心!”
于是南宫逸和卫队乘坐一艘快舰向硇洲岛而去。行宫西北方已经火光冲天,在浓雾中忽明忽暗,把守此段防线的舰船被元军攻克,战斗异常激烈。其余各处的宋军尚不知张世杰已经突围,将领们还在奋力拼战,保卫行宫。
南宫逸让卫队脱掉盔甲,全部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偷偷驶进防线内,向御船行来。御船周围分列几十艘宫船,载着数千名朝官、士子和后宫,官船见宋军小船单独前来,纷纷揣度前面战况,乱纷纷焦灼不安。
陆秀夫正在船头观战,忽见小船驶来,拦住问道:“你们是谁的手下,所来何事?”
南宫逸停船道:“大人,我是南宫逸,是太傅派我们来接皇上的,元军已经攻破西北防口,锐不可当,而且火势甚猛,行宫危在旦夕,皇上需要马上撤离。”
陆秀夫向前线望了望,浓密的大雾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厮杀声响如雷震,陆秀夫认为前方情况尚不明了,来者仅是一艘小船,不能轻信,心想:“太傅的卫队岂是这等装扮,莫不是元军的奸细?”便道:“将士们在前面厮杀,保卫皇上,皇上若临阵而走,岂不寒了将士的心?你回去告诉太傅,就说陆秀夫嘱他尽力杀敌,不必担心皇上。”
南宫逸道:“原来是陆丞相,丞相,元军势众,行宫恐不可保,太傅再三吩咐,务必转移圣驾,请皇上和丞相快点登上小船,太傅正在海陵山接应我们。”
陆秀夫半信半疑,他担心让皇上乘坐小船而去,万一遇到元军,必束手就擒,便道:“难道你们连我的话也不听?”
南宫逸道:“丞相的话不敢不听,只是皇上安危要紧,请丞相为社稷着想,赶紧让皇上上船。”说着便跳上官船。
陆秀夫吓得后退几步,“你...”他见南宫逸等人不肯退去,怕他们对末帝不利,又想到战事已经溃败,留下必是一死;若随他们而去,不管他们身份是真是假,肯定逃不出元军重围,便横了一条心赴死。
陆秀夫对南宫逸道:“你在此等候,带我去请皇上。”
南宫逸见陆秀夫答应,便道:“是。”
陆秀夫转身而去,并没有回到御船,而是先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到舱内把朝服取出穿整齐备,提出一把剑要向外去。
陆夫人问道:“老爷要干什么去?为何穿上朝服?”
陆秀夫镇定道:“去,把女儿喊来。”
陆夫人又问:“要女儿来做什么?”
陆秀夫道:“不要多问,让你喊来你就喊来。”
于是陆夫人退去,不多时便同小女一块过来,陆秀夫走上前抚摸了下女儿,老泪纵横,“孩子,父亲对不起你,不能好好照顾你。”
陆女道:“父亲何出此言?你为国操劳,寝食难安,国事繁重,家事自有我和母亲处置,父亲不必为我伤怀,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女儿能有父母相依,算是好的了。”
陆夫人也道:“是啊,老爷,家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陆秀夫道:“你们可知外面战况?”
陆夫人道:“宋军这次怕是顶不住元军了!”
陆秀夫道:“若是元军攻来,你们怎么办?”
陆夫人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难住了,也许她对陆秀夫很自信,从未想过朝廷会被元军打败,于是道:“我们就...我们就...”
陆秀夫言语相逼道:“你们就要以死明志,决不能做元军的俘虏。”
陆夫人和女儿被他的话震住了,缓了下神,“老爷放心,我们绝不会让自己落到元军手里。”
陆女也狠狠点头。
陆秀夫点了下头,用剑指着外面道:“现在元军已经攻破我们的防线,马上就包围行宫,我们若不赴死,必被俘虏,夫人和女儿当先行一步,等我见皇上后即赶赴黄泉寻你们。”
陆氏母女被唬得心砰砰跳,瞪着双眼道:“老爷...你真的要...”
陆秀夫唰一声拔出剑直对二人,“不要再犹豫了,快跳下去,我为宋臣,决不能让自己的妻儿落入敌手受辱。”
陆氏母女惊吓不安,双腮不停颤抖。
陆秀夫噙着泪道:“既然投身报国,就只能对不起你们了,快跳!”
陆女哭喊道:“父亲,你真的要逼女儿跳海吗?”
陆秀夫心痛如绞,扭过头强言道:“孩子,爹爹对不起你了。”
陆夫人见陆秀夫如此坚决,便道:“老爷,我们在那边等着你,千万别抛弃我们母女俩。”说完,拉着陆女猛地跳进海里。
陆秀夫丢下剑跑过去,长叹道:“国事尚破败至此,况家事乎!”然后大步走出,向御船而去。
南宫逸见陆秀夫一身朝服出来,甚是诧异,便跟随他同去御船,又命卫队将快船靠近御船。到了御船后,陆秀夫让南宫逸等在舱外,卫队将锚抛向御船,都跳了上来。
末帝见陆秀夫前来,便问道:“陆丞相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大臣们都不在朕身边,朕有点害怕。”
陆秀夫行了礼,安慰道:“今天我有点事要处理,所以才来晚了一会,皇上别怕,已经没事了。”
末帝给陆秀夫让座,“陆丞相请坐吧,朕想问问你,为什么这几天李师傅没有过来?”
陆秀夫迟疑了下,他不能向皇上说出真情,便谎称道:“他上岸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末帝天真道:“是和文丞相接应去了吗?”末帝尚不知道文天祥已经被张弘范俘虏。
陆秀夫便应声道:“是,是的!”
火势迅速蔓延,宋军防线已经被攻破大半,元军山洪爆发般涌向行宫。
南宫逸神色慌张道:“皇上,陆丞相,别再犹豫了,咱们要赶紧登上快船,张弘范的军队已经发起总攻,若再迟疑,只怕会陷于敌手。”并不住向远处海面探望。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响,弥天的大雾一点也未消退,分不清哪边是宋军防线哪边是蒙古战舰,海浪狠狠拍打着船舷,轰隆隆的巨响震透船上每一个人的心,卫队死死拉住快船,南宫逸急得满头大汗,焦急地等待着末帝和陆秀夫答话。
陆秀夫又向外仔细打量下南宫逸和卫队,他对张世杰的卫队了如指掌,但他并不了解南宫逸,不肯完全相信他们。陆秀夫死里逃生,随行宫颠沛流离,早已看淡生死,他何惧蒙古人,虽然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死或者是像文天祥一样被俘受辱,但他神色淡定,从容不迫。不过此时此刻,他肩上不只担着自己一命,还担着仕子的期盼、大宋的荣辱和皇室的尊严,所以又有些害怕了、犹豫了,他心想绝不能随卫队而去,他清晰记得三年前谢太后和恭帝在临安城外向伯颜请降并被押往大都的一幕,他心中满是耻辱与愤恨。
陆秀夫转身望着身后年仅八岁的末帝,末帝本应该稚嫩的脸上却略显沧桑,两眼痴痴地盯着陆秀夫,有些胆怯,“陆丞相,外面是不是蒙古兵在攻打?”
陆秀夫不忍心地点头,“皇上别怕,有臣在,臣不会让任何人惊扰皇上。”
末帝走到陆秀夫跟前仰头问道:“李师傅和太傅怎么还不回来,母后到哪里去了?”
陆秀夫连忙跪下来对末帝道:“皇上不要急,李继先和张世杰正在为皇上分忧,太后的行宫在另外一条船上,皇上不必担心,他们现在都很好。”
末帝信以为真地点点头。
厮杀声越来越近,南宫逸急得滚头大汗,他也感到陆秀夫怀疑他们,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他决定就是捆也要把他们捆到张世杰那里,于是道:“皇上,陆丞相,如若迟疑不决只怕再也走不了了。请恕我无理,来人,把圣驾和陆丞相请到快船上去。”
卫队一拥而上,健步走进船舱。
陆秀夫连忙止住,“慢!让我和皇上去里面取出国玺。”
众人止步。
陆秀夫向末帝鞠了一躬,“皇上,请同臣回里舱。”二人一并疾步进去。
陆秀夫从桌上将国玺匆匆拿起,然后扯下床帐上的一条黄绫,将国玺穿好往腰上一系,扑通一声跪下,末帝不知何故,神色慌张,连忙去拉他,“陆丞相,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陆秀夫无力抬起头,面容枯槁,“皇上,臣无能,臣愧对大宋,愧对天下!臣有负太后重托,以致国事破败。”
末帝早已明白眼下之景,他清澈的眼神里闪烁着怒焰,“这不怪你,是蒙古人太可恨,才把我们逼到现在地步,但我不会怕他们的。”
陆秀夫又道:“皇上,请恕臣死罪,如今已再无退路,臣有句话不得不说。于家而论,皇室宗亲或身死或被俘,绝无完身;于国而论,谢太后和德祐皇帝已辱,皇上不可辱,身系一国,岂能一辱再辱?于天下而论,历代兴衰皆为常事,然此时光景乃是蛮夷入汉,从此文化尽隳,礼乐覆亡。皇上身负家国天下之仇,因此,决不可向蛮夷投降,更不可受辱,臣请陛下同赴国难!”
末帝毕竟是小孩子,稀里糊涂听完后,吓得哭成一团,但他心里明白落在蒙古人手中也许会死得更惨,于是擦擦眼泪咬紧牙关道:“朕明白,你起来吧,朕绝不学德祐皇兄。”然后晃荡一声推开船窗,指着外面道:“陆丞相,朕宁可投进大海也不做蒙古的俘虏。”
陆秀夫热泪盈眶,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国家的复兴和民族的寄托都压在了他稚嫩的肩上,经过这么多事情,末帝早已成熟,陆秀夫让末帝走近他,“来,皇上,到老臣背上,让老臣背着皇上。”
末帝移步到陆秀夫面前,替陆秀夫抹去了双腮的泪水,转身趴到他背上。
陆秀夫慢慢站起身,一手托着末帝的腿,一手推着窗子,抬起左腿迈到外面,“皇上,咱们再也不用受辱了!”噗通一声投到海里。
南宫逸在外面等了许久,外面的情景已经火烧眉梢,却不见陆秀夫和末帝出来,他焦躁不安,“皇上!陆丞相!”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便起了疑心,一把推开舱门跨进去,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窗户洞开,他瞬间明白一切,便猛跑到窗户前向海面探视。巨浪滔天,海雾一片,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南宫逸瘫软无力地扶在窗前对着大海绝望地念叨:“大宋完了!我对不起继先,对不起世杰,对不起大宋啊!”
卫队走进来,见状已知端由,沮丧道:“南宫大侠,皇上他....我们怎么办?”
南宫逸道:“皇上都没了,我们又能怎么办?”
卫队又道:“还要不要向太后和太傅回禀?”
南宫逸突然醒悟,“对,太后!赶紧去保护太后的行宫!”
众人连忙出舱下到快船上,向杨海心的行船赶去。
继先正在寻找龙船,泉州海战时被拼死夺取的千余艘巨舰,已是火海一片,到处是厮杀和喊叫。继先顾不得许多,直接冲向前,中途碰到南宫逸率领的卫队,继先高呼道:“南宫大哥!”
南宫逸招手回应,命快船驶来,等两船相遇后,南宫逸跳到继先船上,满面羞愧道:“继先,你们来迟了,我真是罪不可恕!”
继先安慰道:“当日三弟不听我劝,有此一败乃在意料之中,只是看着数十万朝臣、将士将要为之而丧命,我却无法劝阻他,我也难辞其咎。”
南宫逸摇头叹息,吞吞吐吐道:“继先,皇上...皇上和陆丞相投海自尽了!”
继先顿时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什么?”
南宫逸道:“今日一早,蒙古从围攻海上行宫,放火烧船,东北风风势太强,咱们的舰队又是连在一起的,行宫很快就变成火海。太傅突围后,让我来接皇上和太后,可是陆丞相和皇上不相信我们,不肯随我们走,一起投海自尽了。”
继先怅然若失,“他们定是怕落入敌手,未免被俘受辱,所以才自杀的。”
众人无不叹息流涕,跪朝御船长拜。
南宫逸道:“继先,现在大雾未散,不知敌方虚实,太后行宫又被冲散,我们要赶紧寻找太后才是。”
继先恍然大悟,“对!赶紧去找太后。”
杨海心已知蒙古军来攻,但朝臣均被冲散,她束手无策,只能在船上坐等消息。忽然,继先和南宫逸的船驶来,海心见是继先,既惊喜又欣慰,更怀有期望,本想问问继先这几日的境况,或是询问末帝是否安全,再或是询问两军战况,但却话欲出口而心乱如麻,因此不知该说什么了,一时间竟泪如雨注。
继先本已心疼,怎忍心再说出末帝下落?只道:“海心,噢不!是太后,请太后快点登船,我们赶紧和世杰回合。”
海心擦把泪忙问道:“张世杰现在何处?周围都是蒙古军攻打的声音,我与皇上的龙船被冲散,要赶紧寻找皇上。”
继先垂头不知如何回答。
海心疑道:“怎么?皇上出事了?”
南宫逸知道继先不忍心回答,便伏身叩头道:“太后,皇上和陆丞相未防做俘虏,已经投海了。”
杨海心顿时惊滞,踉跄几步退到船边,悲痛道:“自临安被围,我携广王、卫王随你、国舅和江万载南渡,几经磨难,众人拥立广王继位,朝局一振,本宫自以为恢复赵宋天下有望。不料后来连连挫败,行宫又遭风暴袭击,以致江万载救驾溺亡,端宗惊悸驾崩。后来扶卫王继位,江山社稷又有一线生机,谁知今日遭此倾覆,大宋无望了!”
继先劝道:“太后切莫灰心。”
海心看着继先,苦笑道:“继先哥,江万载溺亡,文天祥被俘,陆秀夫投海,国舅和陈宜中不知所踪,我仅有的两个儿子又都去了,大宋还指望谁?”
继先道:“难道宗室就无后人了吗?海心,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三弟已经突出重围,咱们与他会合后再寻赵氏后人。”
海心摇头道:“大势已去,何苦再垂死挣扎?我存辱至今,全因我儿,我儿既死,我再无心苟活。”
继先追问道:“难道你就忍心离我而去?”
海心明白,继先乃江湖之人,能为朝廷呕心沥血至此,多半是顾念当年情义,“继先哥,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我既已许身于国,自当与大宋共存亡,国已不在,我有何理由再存活于世间?”
“海心,不要说这样的话,只有活下去大宋才有希望。”
海心却不言语,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一丝浅笑。
继先还要说话,海心道:“继先哥,还记得在越州时你送我的那块玉璧吗?你说我们的感情就像它一样“白璧无微瑕”,我进宫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现在要走了,怎能丢弃它,你去我舱中把它取出。”
继先以为海心答应和自己走了,便慌忙进舱,海心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仰,向着大海平躺而下,众人反应不及,出手相救落了空。
继先趴在船头欲喊无声,欲哭无泪,脑海中闪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光景,他痛了,挚友尽去,爱人离故;他怒了,敌人残暴,国破民辱;他迷茫了,江山挫败,前行无路;可他又欣慰了,看到了大宋最后的尊严;继而他又笑了,此生轰轰烈烈,堪称豪壮。他对着大海道:“我李继先自诩淡泊朝堂,但河山破碎,不得不委身朝廷;别人视我盖世英雄,我却连身边之人也无法拯救;现在,我倾尽一生心血而扶持的大宋和心爱的女人都葬身大海,我终于明白了:谁都没有力量扭转乾坤。或许,于天下而言蒙古人的胜利未必是坏事,但我要告诉世人,不是所有的失败都是耻辱,有时,悲壮更能显示一个民族的坚贞不屈和铮铮铁骨。”
宋军听闻末帝和杨海心投海,无不感到顿失依靠,惊恐无措。三年多来,朝廷一路南下,全国各地的大族官宦、名人贤士纷纷追随而来,各路义军和勤王军队也相继与王室汇合;至硇洲驻跸时,朝廷已经集合二十余万人马,二十余万人随船在大海中飘荡,与元军周旋,堪称浩荡。这三年虽说艰苦,好在上有皇上和太后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朝中有陆秀夫、杨亮节等重臣辅佐,外有张世杰、文天祥等人开拓局面,并有李继先率领一班江湖侠客相助,追随朝廷的人从未胆怯退缩过,末帝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王室在,他们的精神力量才不灭,才能憧憬大宋振兴、天下复故的那一日。
现在,他们不禁要问:这几个月,他们在极端缺水的日子里苦苦支撑,对张弘范的频繁劝降坚决拒绝,为的是什么?这三日里,面对元军的激烈进攻,他们一刻也没退缩,以一当十,为的又是什么?从早晨到现在,他们在茫茫大雾中、在数倍于己的敌军面前拼死保卫的又是什么?现在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当他们突然得到末帝跳海的噩耗,心里的防线完全崩溃了。众人或嚎啕大哭,或难以置信,或恐惧不安,或脑海一片空白,元军利用火船围攻、巨舰撞击、飞箭射火未能攻破的海上防线,此时已经自己崩溃了。
后宫的妃子和公主们为保皇室尊严,在末帝和杨海心跳海后,最先投海相随;紧接着,服侍行宫的宫女和宦官也纷纷投海;其他官船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有的以为元军已经进入防线,与其被俘或被杀,还不如自杀;有的已经知道噩耗,为保名节,决心投海;将士们见朝官和后宫自乱阵脚,再无心抵抗,相继丢下武器,跳入海中。霎时间,宋军阵地排山倒海般投水,所有关口全部崩溃,元军惊愕不解,疑惑为何猛攻数月坚固如铁的防线竟瞬间不攻自破了。
李继先和南宫逸亲眼目睹了身边的这一幕,南宫逸想去制止,可是毫无作用,将士们像崩塌落而下的石块一样毫无被阻挡的可能。继先凝固在船头,他不去阻挡,只是默默看着。大雾慢慢退去,弥漫一天的浓雾总算被东南风吹散,西天的残阳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出现了,然而却是低沉沉的、阴冷冷的、灰蒙蒙的,像是风沙里斜躺的一堆土城。风在哭泣,海水在咆哮,每一朵溅出的浪花都是鲜红的。
千余艘巨舰不到一个时辰全部成了一艘艘空船,那是一个个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飘荡的无根之魂,他们只能永远孤独而凄凉地飘荡在大海里。继先像石碑一样伫立不动,海风撕伤了他的面孔,海浪溅湿了他的裤筒,他纹丝不动,放佛在倔强地向元军宣告:你以为你征服得了大宋的土地就能征服了大宋的人心吗?看看吧!看看这海里的一具具尸体,哦不!那不是尸体,是一种不屈的精神,是一个个为了反抗压迫和残暴而抗争的自由灵魂。
元军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他们收起武器围在船边观看,也许他们从未见过这般从容走向死亡的景象,看着那黑压压的尸体飘满十数里海面,看着那碧蓝的海水被染得殷红,他们冰冷的铁石般的心在颤抖。
张弘范在帅舰上陷入沉思,他原想这场胜利也许斩了几名守将或擒了赵氏余脉就能了结,没想到竟是如此悲惨壮烈。他虽然供职蒙元,但毕竟出自汉人一族,自小在父亲张柔的精心培养下,深受儒家礼仪的熏陶,他厌倦蒙古杀人屠城式的攻城方式,并一直尽力设法用汉文化来改造蒙古式的粗蛮,无论是配合伯言攻打临安,还是率兵平叛浙东,他都在尽力避免无谓的伤亡。自围攻崖山以来,他一直都未放弃对宋廷的劝降,今日的大战实属迫不得已,他没想到这场胜利是建立在一场壮烈的悲剧上。他遥望着海面,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凌乱,他觉得赢得太沉重。
忽然,远处的船里走出一位宋朝的官员,一身朝服,手捧一沓典册,慢慢向船边走去,张弘范看出他是想跳海,连忙让下面的小船前去阻拦,元军立刻划去,跳上船将他救下带回。
张弘范问道:“你在流亡朝廷里身居何职?”
那位官员不屑道:“大宋礼部侍郎邓光荐。”
“为何要自杀?”
“为国尽忠。”
“敢问你为谁国尽忠?你国主和太后皆在大都,你不去大都面圣,却为一篡夺偷立的流亡朝廷而愚死此处,如何是忠?”
邓光荐怒道:“你...恭帝悖逆列位先皇,早已不是我主,我只求一死,休要再来羞辱。”
张弘范轻轻夺过邓光荐手中的典册,看了一眼指着典册道:“这都是宋国的礼仪典制吧?”
邓光荐道:“国可破,家可亡,礼仪不可丢。”
张弘范连连点头:“邓大人此言张某着实赞同,可是如果你真的抱着这些典册投了海,这些百世传下来的礼仪典章不就丢于你手了吗?邓大人是主掌礼部的,应该通晓世间的大礼才对,自古无长久之国,兴衰是常事,周朝虽有周公辅佐,治典传世,天下最后还不是落在了被列国视为西戎的秦国手中?天下一家,百姓富足,圣人制礼为得不正是这些吗?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与国比是小,国与天下比又小,你今天不见天下而只见一君,实不为读书人所明之大是大非也。”
邓光荐略有所动,又犹豫道:“蒙古人塞外蛮夷,不食中原文化,残忍暴虐,杀人如麻,我宁可死于礼,也绝不活于蒙古人的政权下。”
张弘范蔑笑道:“此一言足可见你绝非大丈夫。”
邓光荐疑道:“此话怎讲?”
张弘范道:“大丈夫者有大担当,谁不会死?一死百了,把所有的担当都推卸掉了,死得好干脆。如你所言,蒙古人的确不通中原礼仪,在作战和为政上方式粗野,百姓深受其苦。所以需要用我们汉人的文化去教化,用汉人的礼仪去制服,这不正是大人你的责任吗?你一死,万千百姓还要继续受苦挨饿;你活着,既能保汉人的典章礼仪传承不绝,又能对百姓有利,请问邓大人是该死还是该活?”
邓光荐结结巴巴道:“这...”
张弘范忽然双手呈上典册,向邓光荐鞠了一躬,“弘范有意让犬子张珪拜大人为师,恳请大人应允!”
邓光荐惊道:“张将军请起,早问张将军的爱民之心,当年浙东起事时,若非张将军力荐,只怕不知又有多少地方要被屠城,我答应你就是了!”
张弘范同邓光荐一同登了岸,因怕他见到文天祥后心生痛悔,便安排军士护送他先回大都。
文天祥今日亲眼目睹了崖山海战,他悲痛欲绝,但也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因为他知道张世杰虽冷面无情、固执己见,但却忠肝义胆,宁死也不会投降的,像他那样固执偏激而又忠义的人来领导朝廷,这种悲剧是不可避免的。
文天祥面朝大海而立,后面站着一队元军,张弘范对他礼遇非常,既不斩杀,也不拷问,一直设法劝降他。张弘范特意安排文天祥来崖山观战,是要让他亲眼目睹流亡朝廷的彻底灭亡,让他死心塌地。这一点文天祥心里是明白的,但他是何等人?他抱死了决心反抗到底,他是要与国共存亡的。
张弘范迎风从后面向他走来,挥挥手让士兵退后,文天祥意识到张弘范来向自己炫耀战功,头也不回,巍然不动。
张弘范走到文天祥跟前,与他并肩而立,语气深沉,“文丞相,海风大了,虽说这里是岭南,毕竟是寒冬,你衣服单薄,还是回去吧!”
文天祥淡淡一笑,笑得很坦然,“天祥唯心冷耳!”
张弘范道:“今日悲剧绝非弘范所期,奈何张世杰执意抵抗,弘范不得已而为之。”
文天祥道:“各事其主,各尽其职罢了!胜得其功,死得其所。”
张弘范又道:“丞相所保朝廷今日俱沉大海,不知丞相日后有何打算?”
文天祥凄凉一笑:“唯求一死!”
张弘范怕他真的心灰意冷而自杀,便劝道:“丞相不可死,当日谢太后对你万分器重,一手提拔你,如今她在大都无日不记挂你,你不到大都拜见她就要离之而去,难道不是忘恩负义?”
文天祥自言自语道:“昨日万人主,今日阶下囚,太后北上时托我尽力辅佐二王,今日惨败,连赵氏的最后一点血脉也未能幸存,我该如何向太后复命?见了徒增悲伤!”
张弘范道:“宋国之亡,怨不得丞相,天下一家是民心所向,大元能够一统天下是顺天而为,丞相何不听从天意?”
文天祥道:“胜者有理,败者屈辞,多言无益,将军请回吧!”
张弘范无奈而退,招呼士兵过来,轻声嘱托道:“看好他,决不能让他自杀,明日一同押往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