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恨极入骨

永光二年, 随着辅政大臣戴法兴、江夏王刘义恭、新安王刘子鸾等人的被杀,湘东王刘彧等人的被囚,小皇帝刘子业渐渐坐稳了江山, 再也不是当初随戴法兴呵斥的稚童了, 只是手握大权的小皇帝脾气却越来越暴躁, 一点小事都可以让他随意杀人, 他越发得荒唐起来, 还肆意侮辱软禁在宫中的几位叔父,将身材肥胖的湘东王称为“猪王”,建安王刘休仁称为“杀王”, 山阳王刘休佑称为“贼王”,一日刘子业和湘东王一言不合, 他命令将湘东王衣服扒光, 捆住手脚, 用木棍从手脚内穿过抬起,并说:“今日杀猪。”

建安王刘休仁陪笑说:“今天不应该杀猪。”

“为何?”

刘休仁拍马屁说:“应该等皇太子生下来, 普天同庆的时候,再杀猪,取猪的心肝脾脏为皇太子祝贺。”

刘子业想到路贵人腹中的孩儿,忽然大笑起来:“好,今日就放这头猪一马。”

消息传到山阴公主府时, 山阴公主当做乐事说给慕珩听, 慕珩眉头紧皱:“如果陛下讨厌湘东王, 那就杀了他, 如果陛下不杀他, 也不能如此侮辱他,毕竟湘东王是陛下的长辈, 物极必反。”

自从慕珩从崖底回来后,对什么都淡淡的,难得有一件事能让他像往常一样发表意见,山阴公主心中高兴,她嘴上说:“谁说不是呢?但我让陛下杀了湘东王,陛下也不同意,他毕竟是陛下,我不能事事替他做主。”

“那就放了他吧。”慕珩想到明萱在崖底的哀求,淡淡道。

“怎么能放呢?”山阴公主道:“陛下这样对湘东王,他心里必定恨极了我们,放了他,我们还有活路吗?”

“让湘东王继续软禁在宫里,离陛下那么近,才是最大的祸事,放了他,将他软禁在宫外,还好一点。”

山阴公主仍旧摇头:“在宫中可以就近监视他,不是更好吗?”

“假若湘东王买通宫中守卫和近侍,发动兵变,公主就算即刻赶去,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怎么可能呢?”山阴公主失笑:“湘东王都那样了,还怎么买通宫中守卫?”

慕珩倦极不答,山阴公主忽想到什么,她嫉妒道:“是不是因为阮明萱和湘东王交好,所以你才极力游说我放了湘东王?”

慕珩闭眼,他长长如蝶翼的睫毛覆盖住眼睑,他疲倦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山阴公主怒极:“现在我是连说都不能说了吗?”她咄咄逼人:“还是说,我说出了你的心里话?”

慕珩疲倦之下,将轮椅转了过去,背对着山阴公主,一言不发,山阴公主脸青了又白,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慕珩闭着眼,默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暗卫忽悄悄进来:“公子,阮明萱阮姑娘说要见你。”

这公主府的暗卫说是山阴公主养的人,其实都是慕珩的手下,因此明萱要求见慕珩,没人通知山阴公主,反而来通知慕珩了,慕珩心中一惊,他睁开眼:“在哪里?”

“十里外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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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珩依言赴约,他到竹林时,明萱穿着一身白衣,她很少穿白衣,今日一身素色,倒是给她添了些许淡雅的神色。

慕珩静静看着她,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女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流逝了,她再也不是幼时天真无邪的小花精,也不是初来建康的那个俏丽明艳的婆罗公主,似乎一夜之间,她的快乐,都从她的身上离去了。

明萱的眼睛很大,慕珩最喜欢她的眼睛,纯净得像一泓清泉,但是今日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盛满了哀伤,她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个木案,木案上放了酒壶和酒杯。

慕珩皱眉:“你为什么喝酒?”

明萱一饮而尽,她嘲弄道:“我喝不喝酒,关慕侍郎什么事?”

“别喝了。”慕珩推着轮椅,想从她手中将酒杯夺下,明萱却推开他的手,反而将另一个酒杯满满斟上:“慕侍郎,这杯酒,敬你。”

“你干什么?”慕珩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杯酒,我不喝,你也不准再喝了。”

明萱嘲弄地弯了弯嘴角,她慢慢站起,将那杯酒高高举起,然后倒下,那杯酒洒落在地上,沁进了泥土里,消失无痕。

“你今天是怎么了?”慕珩问道。

明萱将酒杯扔到一边,酒杯砸到地上,哐地一声:“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明萱的眼睛里开始沁出泪珠:“我这辈子最恨的事,就是救了你两次,为什么我在你骗了我一次后,还能再相信你?我如果不救你,就不会害死俨哥哥了!”

“萧嶷?”慕珩吃惊道:“他死了?”

“不是你杀了他吗?”明萱冷笑:“你何必装出这副惊讶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知道的吗?何必还假惺惺来问我?”明萱恨恨道:“你知道他要去江州对付你,所以先下手为强,你连路远都不放过,路远临死前,在手上刻上慕珩二字,你说,这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我……”慕珩张张嘴,刚想说什么,但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明萱的眼神,是刻骨的冰冷,刻骨的恨意,不同于他第一次欺骗她时,她就算伤心,但看他的神色,也没有这么冷,萧嶷的死,终究是让她恨毒了他吧。

他想辩解,但又不知道怎么辩解,看着她的眼神,他的心,忽然就一点点冷了下来。

明萱怒道:“你什么都不说,是承认了吗?”

慕珩还没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婉转轻盈的声音:“就算是慕侍郎杀的,你又能怎么样?”

身着华服的山阴公主款步走来,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阮明萱,又见面了。”

明萱看向慕珩,她悲愤道:“果然是你做的!”

山阴公主抢先道:“是又如何?”她悠悠道:“我和慕侍郎早就猜到萧家兄弟不怀好心,所以一早就派人盯着他们,也说了,只要他们有异心,格杀勿论。”

“是真的吗?”明萱不可置信地问慕珩。

山阴公主的话,一半真,一半假,慕珩和山阴公主的确是派人盯着萧家兄弟,但因为知道萧嶷在明萱心中的地位,所以慕珩从来没说过格杀勿论这句话,但是如今,慕珩忽觉任何反驳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面前他用尽所有心力爱着的少女,正为了另一个男人,真心实意恨毒了他。

他避而不答,明萱更觉悲愤:“你早就计划了要杀俨哥哥,那当初在崖底,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我的!你只是需要我将你带出崖底,对不对?”

慕珩张了张口,他只觉张口结舌,昔日说服戴法兴的舌灿莲花完全消失不见,所有言语只化为四个字:“我没骗你。”

山阴公主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你果然和她有私情,你们在崖底都干了些什么?”

“你闭嘴!”慕珩忽转头喝道,他冷冷注视着山阴公主,山阴公主被他目光看得一惧,竟倒退了两步,慕珩复又看向明萱,他的声音中竟有些哀求的意味:“我没有骗你,你信我好不好?”

“我如何信你?”明萱冷笑:“我如何敢信你?”

慕珩苦笑:“我以为,经过崖底那一个月,我们关系会有些变化,你能信我的。”

“我也这般以为的,我以为你能变好的,就连你没放出湘东王,我还给你找借口,可是没想到,你慕珩就是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压根就不值得我相信!”明萱不管不顾地喊道。

慕珩只觉心如坠冰窟,从知晓身世,父亲身亡后,他万念俱灰,活在这世上,也不过因为一个阮明萱而已,如今她却这般恨他,他静静道:“你要是真得不相信我的话,就杀了我,为萧嶷报仇吧。”

明萱看着他灼灼如桃花的容颜,忽凄艳地一笑:“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为这件事。”

她袖中滑过一把匕首,直刺向慕珩胸前,慕珩不躲不闪,他闭上眼,预料中的剧痛来临,她果然是有备而来,还记得他说过他的心脏比常人要偏上几分,她没有扎错地方。

匕首扎上心脏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底最深处的绝望。

她是真得想杀他。

明萱动作太快,山阴公主都没来得及阻止,她惊叫一声,只来得及扯住明萱衣袖,在她将匕首完全没入慕珩心口时拉住她,慕珩已经晕了过去,山阴公主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她一巴掌将明萱打倒在地上:“贱货!”

山阴公主喊着站在远处的暗卫:“都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找大夫!”

她颤抖着去摸慕珩心口的匕首,滴滴答答的鲜血从匕首渗出,滴在她的手上,山阴公主的手一直在抖,终于她夺出一个暗卫的长剑,指向明萱:“贱人,我杀了你!”

“你最好杀了我。”明萱毫不畏惧道:“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山阴公主恨得牙痒痒,她忽然扔掉长剑,微笑道:“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本公主会让你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