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城城牧府。
许半山面沉如水,来回踱步,房间杂乱不堪,书籍纸张散落一地,檀木柜子上的古玩尽数成了一地碎片,那许半山最爱的两百年“仙鹤嘴”青釉茶壶也在其中。
门外站着颖城的大夫们,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站在房中,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许半山捏住价值千金的香檀桌子的一角,手上青筋毕***沉问道:“我儿当真废了?”
“少城牧下身遭受重击,双丸俱裂,若及时救治还有一丝希望,可少城牧被那谍子抓着剧烈跑动,这、这恕老夫直言,即使是医仙皇甫书也无能为力。”那名老大夫抱拳垂首道。
啪,桌角被许半山掰断。
“燕天明!竟敢断我一家香火,我要你不得好死!”许半山神色狞恶,语气恶毒。
“大人,不好了!”家丁跌跌撞撞冲入了下人不得踏足的城牧大人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许半山眼睛一眯,道:“怎么了。”
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也顾不上这下人坏了规矩。
家丁喘着粗气,神色惊恐,慌乱道:“少爷死了!”
许半山双目一瞪,不敢置信地退了两步,捂住心口,浑身颤抖。
“我、我儿怎么就死了……”
家丁猛地跪下,急忙道:“少爷他不知道怎么了,喝完了药汤后本来好好的,但是……但是突然就咽气了。”
许半山神色猛变,挥手遣散众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脸灰暗的颓丧,喃喃道:“还是来了……”
一声女子轻笑在房梁上响起,许半山猛地抬头,只看到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明亮眸子。
房梁上的人轻笑道:“许半山,十三年前成为颖城城牧,家乡洛州越丘,二十岁时游学乾国,三年后归来,科考中第,用一千两买了个县官,在为官十年期间,常常游历山水,绘了不知道多少幅洪国地理图,送了多少情报给了乾国,用自己妻子换来颖城城牧,扼守州关,藏污纳垢,十三年来不知道安置了多少乾国谍子在颖城中,几天前,燕天明差点被你的人抓住,送到乾国去。”
许半山冷静下来,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冷笑,道;“你倒是打探的很清楚,不错,颖城中藏了很多谍子,但是你知道他们是谁么?没有我,你们燕家休想揪出来一个谍子。”
许半山有恃无恐,知道房梁上那个燕家的刺客不敢杀了自己,没了他,颖城中的谍子们就真的算是了无踪迹了,再难揪出来,他捋了捋胡须,对着房梁上的刺客笑道:“燕九殇那个老家伙派你来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讨个场子,但是你敢动我半根汗毛,你们就别想从我嘴里套出来任何情报,我许半山虽然不怎么样,这点硬气还是有的。”
女子刺客笑了笑,也不理会有恃无恐的许半山,自顾自道:“燕天明不动声色进了城,那林坤好像功劳不小,让他暂代个城牧吧,颖城中六十七个谍子,也查探的差不多了。”许半山眼瞳骤缩,再也没有刚才那般淡定,猛地从那张太师椅上弹起来,连滚带爬向门口冲去。
疏星一闪。
飞刀在许半山的后脑上颤悠悠。
那女子刺客的姣好容貌从黑暗中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似笑非笑。
“对了,许半山,大皇子殿下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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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滔滔,贯穿整个洛州,蜿蜒曲折千里,最后进入江州,汇入天望洋。
一艘中等体型的大蓬船顺水南下,满开大帆,开波斩浪,速度快极,船后留下一道翻白水沫。
燕天明裹紧了衣服,扯到了被纱布层层卷起的伤口,痛的一咧嘴,在柳依依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船头,仅剩的右目看着江岸两旁飞速后退的漫山红英,难掩眼中激动,离家将近一个月,却像过了许多年,归心似箭。
柳依依却是专注地盯着燕天明的侧脸,迟疑了一下,素手轻轻摸上坏人再也睁不开的左眼上的刀疤,柔声问道:“坏人,还疼吗?”
燕天明摇了摇头,缓缓抬手,握住少女在他脸上抚摸的纤纤玉手,移到胸前心脏处,轻声一叹道:“这里疼。”
柳依依被他握住手的时候脸色微红,听他一句话后,神色一悲,眼圈一红,轻轻道:“我知道。”
燕天明松开她的手,抚在船舷上,笑了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没有了一只眼睛,却让我看清了许多以前看不清的事。”
柳依依及腰长发被迎面江风吹拂舞动,她拨开遮住脸颊的头发,转头看向江面,目光迷茫,道:“坏人,我以前以为自己有点了解你了,但是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也发现越来越不懂我自己了,以前见村口的老黄头杀鸡时溅出的鸡血,也会怕的一天吃不下饭,一晚睡不着觉,但是现在看到那么多人死在眼前,却越来越无动于衷了,坏人,我这是怎么了?”
燕天明摸了摸瞎掉的左眼,轻声一笑,淡淡道:“人总是会长大的,曾经觉得比天还重要的事情,长大后看来也就是无所谓罢了。”
柳依依似懂非懂,轻轻嗯了一声。
燕天明伸了个懒腰,又扯到了伤口,一呲牙,笑道:“依依,我想喝酒了。”
柳依依柳眉一竖,哼道:“你伤还没好,不准喝酒。”
燕天明一脸苦相,用手指比出个“一点点”的手势。
柳依依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不睬。
燕天明拗她不过,苦恼地叹了一口气,道:“喝酒不行,喝茶总可以吧。”
柳依依眼眸一弯,嘟嘴道:“这还差不多。”说罢回身进了船舱,随便用热水泡了一杯茶,将滚烫的茶杯递给燕天明。
燕天明看了看被热水冲的乱七八糟的上好茶叶,愕然半晌。
随便浇了一杯热水,就是泡茶了?
燕天明无奈摇了摇头,知道依依不谙此道,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也算那些文人吟的“素手一壶茶,茶香女子香”,也就不计较这粗糙的泡茶手法了。
反正抱怨也无用,说不定腰间软肉还要被羞恼的少女给拧七八个来回,燕天明才不会做这等亏本的生意。
柳依依见燕天明盯着茶水愣了半晌,也看了看,脸色一红,呐呐道:“我不会泡茶,我、我让梅大哥帮你泡。”说罢就急忙伸手,要去夺回茶杯。
燕天明一避,怒道:“谁敢说你泡的不好,我削他去!”不等少女有什么反应,便仰头一口喝尽了滚烫的茶水。
柳依依脸色一红,被他逗得展颜一笑,夺下空茶杯,嗔道:“喝的这么快,也不怕烫到。”
燕天明含笑摇头。
柳依依轻哼一声,转身走回船舱,眉间神采雀跃,走路只差没有蹦蹦跳跳了。
待得柳依依进了船舱,燕天明才连忙伸出烫的通红的舌头哈哈喘气,不停挥手扇风到舌头上。
燕天明倚着船舷坐下,脸上带着浓浓笑意。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一个颇沉的葫芦被扔到他腿上,梅子笑在他身旁坐下,向着那葫芦努了努嘴,道:“还有半葫芦莲儿青,你喝归喝,可千万不要告诉**是我给你的,不然她会骂我个狗血淋头。”
燕天明其实本来对酒并无特别的爱好,但受伤多了,见的事情多了,不知为何就爱上了喝酒。
燕天明仰头喝了一口酒,舒畅地叹了一声,被江风吹寒的身躯渐渐暖和起来。
梅子笑眯眼看着船上忙来忙去的船夫们,懒懒道:“自从五年前清水口泼天大火后,乾国那莽撞的徐黑虎便被调离洛淮边境,乾国水军十不存一,五年来不敢启衅边境,但我洛州水军也损失极大,而想出这鱼死网破计策的谋士刘子建,却没个好下场,战后三年便病死,传说是被淮水几十万冤魂拖入地府,只留下一个弱冠之子,燕九殇保荐他入朝为官,他做了谏官,却三日参一本,骂的都是燕九殇,孰对孰错,难以论断。”
燕天明又喝了一口酒,淡淡道:“不好说,戍边本就要死许多人,我大叔燕狂徒,三叔燕狂龙都是死在沙场上,也不只是别人死人,守一国门户,担一朝骂名,这种苦差事,注定了要有人来做。”
燕天明顿了顿,又道:“徐黑虎杀了我三伯燕狂龙,燕狂风没有一天不想着能手刃了他,他被调离,也是好事,至少继任的家伙没有那么好战,不像徐黑虎动不动就启衅边境,让人不得安生。”
梅子笑懒懒地躺在地上,微闭双眼,感慨道:“唉,几十年积弱啊,狗屁的文官老爷,狗屁的洪帝。”
燕天明吓了一跳,道:“梅大哥,你说这句话就不怕被那洪远图诛九族吗?”
虽然这样说,燕天明的语气也不见得有多凝重。
梅子笑轻轻一笑,缓缓道:“哪来的九族,我爹娘早逝,很小就随师父修行,我师父一直让我停在壮骨境不许寸进,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那飞刀技艺却是越来越高深,内固境也可六刀破之。后来我才知道,武者的实力从来都不是由境界决定的,就像那寒夔龙,八十一重劲,恐怕他大力境时就能一拳震死筋膜甚至内固,当真吓死人。”
梅子笑突然顿住,想了一想,嘿嘿道:“哦,对了,我还有个师妹,那女的可是真的无法无天,处处和我对着干,现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倒是有点想念了。”
燕天明愣了一愣,奇道:“你还有师妹,我怎么不知道。”
梅子笑瞪了他一眼,啧啧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燕天明挠了挠头,问道:“你师妹叫什么,长得怎么样。”
梅子笑双眼迷离了一下,缓缓道:“韩莲卿,长得嘛,嗯……眼睛很大,臀部很翘,胸脯很挺。”
燕天明和梅子笑发出一阵只有男人才懂的笑声。
笑了一会,梅子笑敛了笑容,问道:“大少爷,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燕天明头靠在船舷上,想了一会,道:“没多少打算,我弃武从文,想做李东湖那样的人罢了。”
“整饬朝纲,匡扶社稷,权倾朝野,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相国?”
燕天明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没那么远大,我只是想让百姓能多吃几口饭,多穿几件衣裳,多点安生罢了。”
梅子笑笑了一声,道:“在洪国,这恐怕比权倾朝野还难。”
燕天明不言不语,沉默了一会,转头向着梅子笑,眼神真诚,问道:“梅大哥为何不去边境搏个都尉回来当当,一身武艺报效国家,岂不是光宗耀祖?”
梅子笑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飘然走远,留下一句懒洋洋的话语。
“尘世多纷扰,名利最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