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第二十八

我们在讲诗经、楚辞之后的古体诗歌的时候,经常是提到两个必不可少的版块:魏晋之风骨、盛唐之气象,这两个都是空前绝后,再也没能复制,是诗歌的银河里,最璀璨的两片星云。在魏晋风骨的星云里,我们会看到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三曹、谢家等文学史上的巨擘,在唐诗的星云里,我们会看到李杜这两个唐诗里的双子星、孤篇横绝的张若虚、数不胜数的诗歌大家。

在我看来,研究整个诗歌,还是要加上几个:诗经之烂漫、楚辞之奇丽、十九首之古朴、魏晋之风骨、盛唐之气象。

风骨二字啊,原本说的是人的秉性脾气,虽略有差别,但是大体上是用于形容人的,刘勰之前很少用于说文章。《晋书•赫连勃勃载记论》:“然其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覩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北齐书•武成十二王传论》:“文襄诸子,咸有风骨。” 他之后就用的人比较多了,这里刘勰的影响力和认可度可见一斑。宋孔平仲《续世说•品藻》:“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穠华可爱而微少风骨。”清钱泳《履园丛话•谭诗总论》:“唐人五古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换梁陈之俳优。”《魏书•祖莹传》:“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曹不兴》:“观其风骨,名岂虚成。”《法书要录》卷六引唐窦臮《述书赋下》:“开元应乾,神武聪明,风骨巨丽,碑版峥嵘。”

而风骨用于说魏晋,则是文学史上的高度共识了。建安时期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的动乱和人民的苦难,抒发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同时也流露出人生短暂、壮志难酬的悲凉幽怨,意境宏大,笔调朗畅,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个性特征,其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文学史上称之为"建安风骨"或"汉魏风骨"。 汉末建安时期文坛巨匠"三曹"、"七子"和女诗人蔡琰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普遍采用五言形式,以风骨遒劲而著称,并具有慷慨悲凉的阳刚之气,形成了文学史上"建安风骨"的独特风格,被后人尊为典范。无论是"曹氏父子"还是"建安七子",都长期生活在河洛大地,这种俊爽刚健的风格是同河洛文化密切相关的。 "风骨"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概念,自南朝至唐,它一直是文学品评的主要标准。

而刘勰的风骨,明显是有出入,风源于诗经,本篇为风教,也就是教化,骨是骨力,也就是力量。有风骨的文章,不能说振聋发聩,起码是掷地有声,起码是正衣冠而有铿锵之气。不能说是时代强音,起码是不趋炎附势、蝇营狗苟,没有点自己的特色。

什么叫时代的诗歌?发万民之声音,书天地之襟怀,唱家国之恨事,说高古之情才,引一时之格调。

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诗经》包括风、雅、颂三种体裁和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风”排在第一位。

风---风土之音曰风

诗经之所以流传如此之广,口碑如此之响,跟国风是离不开的,一共305首,国风就占了160首,以至于后来风骚的这种说法。

说白了国风就是民歌,简单朴素有啥说啥,跟今天的“洪湖山水浪打浪”“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差不多,跟汉代的《古诗十九首》和后来的乐府诗是一个路子。

实事求是的讲,国风是诗经最核心的内容,奠定了诗经的调子,实实在在的告诉你当时的风气和社会现实。之所以说现在诗经读的人少或者读的懂的人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年诗里那些动植物名称或者特别常见的字我们都不用了!(要么就是换了名字,举个例子:芣苡……)

所以这么平易近人的国风今天我们读不懂了,也是想想就有点小难过……

言归正传,国风传唱如此之广,是因为它是感化的根本力量,是志气的具体体现。这里刘勰把风这种体裁形而上成了一个概念——风力。

深感动人的叙述情怀,必须从有感化力量的风力开始;反复沉吟地铺陈文辞,没有比注意骨更重要的了。所以文辞需要有骨力,好像人的形体需要竖起骨架一样;表达感情的需要含有风力,犹如人的形体要包含有生气一样。措辞端庄正直,正确有力,是文章的骨力形成的缘故;表现思想感情明快爽朗,有力感人,是文风清新的缘故。如果文辞藻艳丰富,而风骨不能飞动,那振振的辞采是暗淡而不鲜明的,也不会有声韵之美。所以运思谋篇,务必充分保持充沛的生气,刚健的文辞切实地表达思想感情,文章才有新的光辉。“风”、“骨”对文章的作用,好比健飞的飞鸟使用有力的双翼一样。

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译文】

所以熟练把握文章骨力的人,辨析文辞一定精当;能够神通文风的人,表述情志一定明显。字锤炼得准确而难于更换,声调韵味凝聚有定却不黏滞,这就是文章有风骨的力量。如果文章命意贫乏,辞藻臃肿,非常繁杂而没有条理,那就是文章缺乏骨力的凭证。如果考虑得不周到,勉强创作而缺乏生气,那就是文章没有风力的证明。

从前潘勖作《册魏公九锡文》,构词模拟经典文诰,在他的这篇文章面前,众多才人都为之搁笔而不敢再写,就是因为他的文章骨力峻峭挺拔。司马相如写的《大人赋》,称为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富有文才而成为辞赋的典范,就是因为它感染人的风力强劲。如果能够借鉴这些要点,就可以写出好的文章;如果违背这一原则,一味追求繁缛的文采,那将毫无益处。

说完了风,我们再来看骨,骨力就是有凌然之气,轻易不会被推翻,过了很久再读也会被感染。他也举了两个例子,潘勖和司马相如。

【册魏公九锡文节选•潘勖】昔者董卓初兴国难,群后释位以谋王室;君则摄进,首启戎行,此君之忠於本朝也。后及黄巾反易天常,侵我三州,延及平民,君又翦之以宁东夏,此又君之功也。韩暹、杨奉专用威命,君则致讨,克黜其难,遂迁许都,造我京畿,设官兆祀,不失旧物,天地鬼神於是获乂,此又君之功也。袁术僣逆,肆於淮南,慑惮君灵,用丕显谋,蕲阳之役,桥蕤授首,棱威南迈,术以陨溃,此又君之功也。回戈东征,吕布就戮,乘辕将返,张杨殂毙,眭固伏罪,张绣稽服,此又君之功也。

【大人赋节选•司马相如】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於摇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大壹而从陵阳。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长离而後矞皇。廝征伯侨而役羡门兮,诏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跸御兮,清气氛而後行。屯余车而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章以风格为主宰,风格的或清或浊由于气质禀赋,不是勉强所能达到的。”所以他评论孔融,就说他“风格气质都很高妙”;评论徐幹,就说他“时常有齐园地方人舒缓的风格气质”;评论刘桢,就说他“有超逸的气质风格”。刘桢也说:“孔融很是杰出,确实具有不同寻常的风格,他的文章妙处,几乎不可赶上。”这些评论,都是重视文章作者的气质禀赋的意思。

野鸡具备了各种羽毛,却只能小飞百步那么远,那是因为它们的肌肉太丰满而力量不够。鹰隼没有华美的羽毛却能高飞到云天之际,那是因为它们的骨力强劲而气势猛厉。文章才力,也和这相仿。假如只有风骨而缺乏文采,那就像文艺园林中鹰隼之类凶猛的鸷鸟;只有文采而缺乏风骨,那就像五彩的野鸡在文艺的园林中乱窜,只有既有藻丽耀眼的羽毛而又能翱翔上天的,才算得上是文章中的凤凰。

孔融的文章我不想多说,刘桢的诗倒是有点意思。

【赠从弟•刘桢】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洞晓情变,曲昭文体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这一段讲怎样创造风骨。刘勰认为,必须学习经书,同时也参考子书和史书,进而创立新意奇辞,才能使作品“风清骨峻”,具有较强的感染力量。只强调向书本学习而忽视现实生活的重要作用,这是刘勰论风骨的局限。

风骨和风格有一定联系,却又有显著的区别。正如本篇的“赞”中所说:“情与气偕,辞共体并。”作为情与辞的最高要求的风骨,和作者的情志、个性是有其必然联系的,但风骨并不等于风格。因为风格指不同作家的个性在作品中形成的不同特色,风骨则是对一切作家作品的总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