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和少数亲眷随同仅剩的佣兵们在旷野中奔驰。他们不计马力地加速,疯了似得向东逃窜,根本没有细想他们已经离原先的目的地越来越远的事实。最前方,刚穿过一小块林地的佣兵队长猛然勒住马匹,他的马扬起脖颈对月亮嘶鸣了一声,前蹄重重地砸在地上,然后不安地摇摆尾巴。
“怎么了?”夏洛克有些焦急地问,他快步走到队长身边,终于看到了迫使队长停步的原因。
燃烧的篝火旁,分散着十余位饥民,他们蜷缩在满是褶皱的肮脏薄被里睡觉,旁边不远处是个长坑,它的存在突兀到了极点。
“啊!”队长轻声尖叫,紧握缰绳后退了一步。
篝火前的草地上倒着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它的胳膊与双腿细得难以置信,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上头的皮肉都已被削光,只剩下骨头。它是一具被刨出坟墓吃掉的新鲜尸体。
“天啊!”已被惨烈的战斗摧毁了意志的佣兵队长近卫再也忍受不了精神上的荼毒,他瞪大了眼睛拉马后退,身体不断后仰直到失去平衡摔下马去,他踉跄着站起,疯狂地怪笑:“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静!”队长急道。
“莉莉丝!宽恕我!”近卫忽然颓废下去坐倒在地,脸上挂着无力而诡异的惨笑,他拔出剑,毫无眷恋地自刎。
“不要!”队长失神地叫喊。
他的呼喊没有用,宝剑划过近卫喉头,血溅三尺,近卫倒在了野地里,面容终于回归了安详。最后一个近卫不断地摇头后退,终于惨叫一声,催动马匹不管不顾地向东方狂奔。
有些饥民从睡梦中惊醒,他们艰难地把头摆向发出声响的方位,睁开夜行野狼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到来的人们。他们的模样,根本分不出是人是鬼。
夏洛克的妻子捂住怀中儿子的眼睛,无法忍耐地歪头呕吐。
“我没想让他们吃死尸。”夏洛克失魂落魄地瞪着面前的地狱,他的眼神颤抖不停,身体不断摇晃,几乎要坠下马去。
“我最多想要他们自卖而已……他们只要卖身就行,为什么要吃同类的死尸呢……”
“莫放跑了奸商!”跟踪良久的骑兵朝身后挥舞火把赶来的同伴大声吼叫,风驰电掣间,一路砍杀了逃人的瑞卡瓦和部下骑兵迂回上去,把夏洛克·拉维等人团团围住。
佣兵队长发出了最后的咆哮,他高举战剑向骑兵们冲去。注意到他的抵抗举动,五位赛灵斯骑兵迅速拨马向他反冲。佣兵队长没能砍中第一个和他交错的骑兵,没等到第二次挥剑的机会,紧随第一骑之后从侧面掠过的骑兵已一刀砍在了他的腰部。
佣兵队长没有落马,他在马背上挣扎,直到挨了整整四刀后,他的尸体才从马上摔落,正好滚进墓坑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快饿死的人眼睛都特别明亮。”瑞卡瓦在夏洛克身边站定,目光随意地扫过不远处精神不振的难民。
“我没想让他们吃人的尸体……”
“所以他们要饿死?”
“我也没想……”
“所以他们要自卖?”
“这也不一定……”
“可他们没钱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
“是啊。汝死汝活,与我何干。”瑞卡瓦冷笑,“给我滚下马去。”
骑兵们大声恐吓着俘虏,夏洛克没有挣扎,他顺从地跳下了马,慢慢踱步到旁边的一块树根上坐下,他的家眷也都无声地下马走到他身旁,除了一个人。
坐在马上的微胖男人盯着瑞卡瓦看了好久,忽然喊:“你不是那个……”
瑞卡瓦惊讶地扭头仔细看去,发现此人居然是他刚到赛灵斯时在城门口敲诈的商人。
“那个……”男人没能迅速组织好语言。
佣兵们和难民们都跟了上来,他们全都疑惑地望向瑞卡瓦,所有知道内情的赛灵斯士兵都吓得心里一紧。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男人一个“赛”的音刚出口,斜里就插来一支长矛戳进了他的脖子里。戈弗雷一扭矛头,将长矛收回,男人飙着血落下马,再没了声音。
夏洛克苦笑一声,他不需要别人提醒,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就能判断伏杀他的人是何来历。他们一定是约西亚的人,而不是什么悍匪。
“请饶恕我家的女眷和老幼……”
“这里没有你家的老人,那就肯定是在车队那里死光了,说了有什么用呢。”
“那其他人?”
“可以。”瑞卡瓦大气地挥挥手。
“那就谢谢将军了。”
“在此之前……”瑞卡瓦忽然俯下身盯住夏洛克,冷冷地说,“我有个问题很想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狠下的心,干出如此恶劣的勾当,凌迫一群受难的穷人,把他们逼到这种地步?”
“这只是生意……它符合契约。”
“如果你所谓的契约是这种建立在权力和财富的强势压迫上的污物,你何以把‘契约’当成辩驳的理由。”
“……弱肉强食。”夏洛克顿了好久,惨然一笑。
瑞卡瓦没有说话,他正身拨马朝向身后,望着围拢过来的饥民们。他从中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人,一个高瘦的少年。
“弱肉强食。”瑞卡瓦自言自语,然后指着少年喊,“你小子很眼熟啊,我们是不是见过?哦对了,刚才你杀了一个该死的同骑士。”
“是我,我叫扎克雷。”作为一个小难民被将军搭话,扎克雷还是很激动的。
“是么,扎克雷。”瑞卡瓦打量了他一遍,“你还有剑啊。”他看到扎克雷的腰间别着一把剑,还蛮精致的。
“是从尸体上捡来的。”
“懂得捡武器了,很不错啊。我觉得武器远比金钱有用,甚至高过粮食。”瑞卡瓦点点头,走到戈弗雷身边拔出他的配剑,回身丢到了夏洛克面前。
“扎克雷,你和他打。”瑞卡瓦意味深长地看向夏洛克,复述说,“弱肉强食。”
“我要是赢了呢。”夏洛克苦涩地强笑。
“我会换一个人和你打,也有可能亲自上场。”
“所以我还是得死。”
“弱肉强食。”瑞卡瓦玩味地笑说,咬字很重。
“也对。这种事情领主能干,官吏能干,但我不能干,我只是一介商贾。”
“赛灵斯家族可一直都在救济百姓,他们没落井下石过。”瑞卡瓦声音很轻。
“你以为他们麾下的封臣、高官和军头们就没参与么?约西亚敢杀我,可敢动他们么。”夏洛克的话也很轻,最后一句更是只有最靠近他的瑞卡瓦才能勉强听清,“你敢动他们么?”
“他们会下去陪你的。”瑞卡瓦冷笑。
“好,好,那我等着。但是……将军……你就不能给我一个……符合我身份的死法么?”
“毁灭你,与你何干,战败的弱者?况且,你只不过是个商贾罢了。”
扎克雷一声不吭地走到了夏洛克不远处,摆出了作战的架势。夏洛克没有拾起剑,他只是站在原地笑,笑得绝望,笑得渗人。
“故国亡兮何所依,应许地兮何所寻,千年难兮无人怜,吾不惜兮何人惜。”瑞卡瓦面无表情地哼唱着从奥格塔维娅处听过的瑟斯汀小调,然后说,“瑟斯汀人,至少在你死的一刻,你和你英勇殉国的祖先一样是自由人,而不是奴隶。要知道,世上有很多人连自由地死去的资格都没有。”
夏洛克·拉维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