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凤菲等人三更后回来,人人兴高采烈,显然表演非常成功。诸女均悄悄进房来看项少龙,他忍着起来的冲动,假寐应付过去。到后院大致静下来,他改为盘膝静坐,依墨子教下的养生之法吐呐呼吸,临天明时,提着百战刀到园内操练。他庆幸自己昨晚没有待寿宴终结方始离开,故仍能把精神体力保持在最巅峰的状态。他反覆练习双手持刀的动作,尽量简化,以速度为主,假想敌自是曹秋道。对着剑圣,墨子大巧若拙的招式仍是无用武之地。
他只能依靠科学化的现代技击,提取最精华的部份,融入刀法里。众人这时不是仍醉得不醒人事,就是酣睡未醒;他乐得专心一意,作战前的热身准备。接着到澡房洗了个冷水浴,精神翼翼的回房静坐,小屏儿到来找他。
众姬全体出席,还有云娘的首席乐师和其他几位较有地位的乐手。
凤菲先代表众人向项少龙表示感激,眼中射出回忆的神情道:“当淑贞一曲既罢,建太子宣布凤菲退隐的消息,场中盛况,教人毕生难忘。”
云娘笑道:“人人以目睹大小姐表演最后一场的歌舞为荣。”
祝秀真兴奋道:“昨晚大小姐的表演精采绝伦,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完全被大小姐的歌声迷倒。我们还担心二小姐会给压得抬不起头来,幸好二小姐亦有超凡的演出,使整出歌舞完满结束。”
项少龙苦恼道:“你们是想我后悔吗?”
众女一阵哄笑。
董淑贞感激道:“楚国的李园、韩国的闯侯、魏国的龙阳君,纷纷邀约我们去表演……”
幸月截入道:“就只上将军方面没发出正式的邀请。”
众女又笑起来,气氛轻松融洽,皆因以为歌舞团会解散的忧虑,已千真万确的成为过去。
项少龙笑道:“大家是自己人嘛?你们到咸阳来当是回到家中好了,咦!我不是已发出邀请了吗?”
众女又娇笑连连。
董淑贞道:“大小姐和上将军觉得费淳人品如何?”
两人知她在挑选执事的人选,叫好赞成。膳后项少龙和凤菲到园内漫步,双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的感触。
凤菲平静地道:“暂时我不会到咸阳去!”
项少龙愕然道:“大小姐打算到哪里去?”
凤菲仰望天上飘浮着一朵特别大团的白云,道:“凤菲想随清秀夫人回楚小住一段时间。奴家已厌倦严寒的天气,想享受一下秀丽的南方景色。”
项少龙想到她是要避开韩竭,点头道:“换换环境也好,咸阳的冬天很不易捱的。”
凤菲横他一眼道:“不要以为已撇开我,说不定人家有一天会摸上你项家的门,然后赖着不肯离开。”
项少龙知她在说笑,哈哈笑道:“这是没有男人可以拒绝的事情,还是大小姐记着莫忘了来探访小弟。”
凤菲幽幽道:“上将军是否今晚走?”
项少龙沉声道:“若能不死,我确是不宜久留。”
凤菲喜道:“上将军终于真正的信任凤菲,只要想起此事,奴家以后再无遗憾。”接着轻声道:“凤菲宁死也会为项少龙守秘的。”
项少龙想起两人由互不信任,互相欺骗,发展到这刻的视对方为知己,心中大感欣慰。生命动人的地方,或者正因美好和丑恶同时存在。人性是凹凸不平的立体,从不同的角度看去,会得出不同的印象。例如他很难把李园、韩闯归类为坏人。每个人自有他们的立场,遇上他因利益关系来损你,你自然会对他深痛恶绝。
凤菲忽道:“快到溶雪的时候哩!唉!想起不知和上将军是否还有相见之日,教人神伤不已。”
肖月潭来找项少龙,中断两人的离情别话。
到了东厢,肖月潭掏出一叠帛书,笑道:“这是我今早给你拟好的,分别给吕不韦、齐王、新封太子的田建、解子元,当然还有李园、龙阳君、韩闯和仲孙龙,其中又以给李园和韩闯的比较精采,你看过没问题就画押,待你成功离开,我会交由凤菲代你送出。”
项少龙担心道:“你不怕给吕不韦认出你的笔迹吗?”
肖月潭道:“我精擅不同书体,保证他认不出来。”
项少龙赞叹道:“吕不韦有你这等人才而不懂用,实是愚蠢之极。”
肖月潭狠狠道:“他是故意牺牲我,使别人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去,同时借机削弱旧人的势力。”
肖月潭是最重情义的人,故特别痛恨吕不韦的忘情负义。像这次他义无反顾的来助项少龙,正因他是这么一个人。
项少龙随意抽出其中一书,摊开细看,上面写着:“字奉闯侯足下,侯爷赐读此书之时,少龙早在百里之外。今日不告而别,情非得已,侯爷当心中有数,不会责少龙无礼。人生不外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此别之后,不知后会何期,愿侯爷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项少龙捧书哈哈笑道:“韩闯看此书时,必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有苦难言。”
肖月潭得意地抽出另一纸书信,递给他道:“给李园的。”
项少龙捧起读道:“李相国园兄大鉴:世事峰回路转,遇合无常。想与兄当年并肩作战,肝胆照应,义无反顾,至今记忆犹新。可惜时移世易,此情难再,令人扼腕叹息。如今小弟已在归家途上,并诚心祝祷相国官场得意,纵横不倒。”
项少龙拍案道:“可否再加两句,但怎么个写法却要由老哥这文胆来斟酌。我喜欢那种冷嘲热讽的语调。”接着把李园昨晚说要接应他的事说出来。
肖月潭备有笔墨,忍着笑在尾后加上“相国接应之举,恕小弟敬谢不敏,更不敢有须臾忘记。”
项少龙再拍案叫绝。其他给齐王、仲孙龙等的书信很一般,没什么特别刻画,对龙阳君则最是客气,情词并茂,显示出肖月潭的才华。
项少龙细看肖月潭的眼睛道:“老哥昨晚定是一夜没睡,早上还要写这几封信。”
肖月潭笑道:“不睡一晚半晚,有什么大问题?最紧要是使你无后顾之忧,这些信会比任何话更能激励你的斗志,因为若你今晚败了,这些信只好烧掉。”
项少龙拍案而起,仰天长笑道:“放心吧!我现在战意昂扬,管他剑圣剑魔,也会跟他全力周旋,绝不会让他得逞。”
肖月潭拈须微笑道:“我这就改装出城,到指定地方安放你今晚逃生的工具,明天再为少龙发信好了!”
肖月潭走后,刚升任执事的费淳来向他道谢,项少龙心中一动道:“你找人偷偷监视小宁,假若她今天在我起程赴稷下宫前,藉外出去见其他人,立即告诉秀真小姐把她辞掉,亦不必惩罚她。”照他估计,小宁若是内奸,今天怎都要向收买她的人汇报他最后的情况,故再加上一句道:“若无此事,当我没有说过这番话。”
费淳醒悟过来,领命去了。项少龙伸个懒腰,感到无比轻松。一些本来难以解决的事,最后均得到圆满解决。只要今晚过了曹秋道这关,避过燕赵高手的伏击,凭着滑雪板,可趁溶雪前赶回中牟,与滕翼诸兄弟会合,打道回秦,苦难将成为过去。当然仍有小盘的身份危机急待解决,但现在他只好坚信历史是不能改动分毫的。至少在历史上,从没有人提过秦始皇既非异人之子,亦非吕不韦之子。令他一直不解的是也没提及他这名动天下的人物。苦思难解时,龙阳君两眼通红的来了,不用他说项少龙也知他昨晚睡不好。两人到园内的小亭说话,龙阳君叹了一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项少龙反过来安慰他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老天爷没注定我死,十个曹秋道都奈何不了小弟。”
龙阳君苦笑道:“少龙或者以为曹秋道会剑下留情,但昨晚我听到消息,田单曾找曹秋道密谈整个时辰,你猜他会说什么呢?”
项少龙心中笃定,心想他既亲口应承肖月潭,自然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一拍百战刀把,淡淡道:“他想要我的命,先要问过我的好拍档。”
龙阳君勉力振起精神道:“奴家不是想挫少龙的锐气,只是来提醒少龙不要轻敌,可战则战,反之则退。他终是上了年纪,怎都该跑不过你。”
项少龙失笑道:“说到底,你仍是怕他杀死我。”
龙阳君端详他片晌,大讶道:“少龙确是非常人,换过别人,面对如此强敌,谁能像你般从容自若?”
项少龙坦然道:“担心是白担心,不若把精神留在比武时使用最为上算。”
龙阳君倚在围栏处,垂首道:“李园和韩闯……”
项少龙截断他决然道:“君上不要再说下去,由现在到见到曹秋道前,我不想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事。”
龙阳君剧震道:“少龙……”
项少龙微笑道:“一切尽在不言中。君上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明天我再和你说吧!”
龙阳君缓缓移到他身前,轻拥他一下道:“少龙强大的信心,使奴家感到你可应付任何困难,珍重了。”
看着龙阳君逐渐远没在林木掩映的背影,项少龙涌起无限的暖意。
歌舞团上下人等,在凤菲和董淑贞的率领下,全体在广场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道别,目送项少龙登上新太子田建和吕不韦的马车。旗帜飘扬下,齐兵队形整齐的驰出听松院,为三人的舆驾开路,声势浩荡。由百骑御卫护翼的队伍驰出大街,人民夹道相送,不知是为曹秋道打气,还是因项少龙的“勇气可嘉”而叫好。包括项少龙在内,从没有人想过曹秋道会输,问题只是项少龙能否侥幸不死。这辆马车特别宽敞,座位设在靠车厢尾的位置,可容四人并坐,而项少龙这位主角,拒绝不得下,自然坐到田建和吕不韦中间去。近年来,他罕有与大仇人吕不韦那么亲热,感觉上很不自在,只望马车快些出城。
他先向田建道贺,田建笑得合不拢嘴,吕不韦插入道:“刚才老夫和太子讨论治国之策,太子提出管仲在《牧民》篇中所说的‘仓库实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确是真知灼见,有建太子登位,大齐之盛,可以预期。”
田建喜不自胜的道:“治国常富,乱国必贫。可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项少龙忍不住问道:“太子有什么富民之策?”
田建呆了片晌,沉吟道:“强兵和富国是分不开的,不强兵,国家没有保障,不富国,兵就强不起来,此乃千古不移之理。”
项少龙心中暗叹,知他根本没有治国良方,只是因循管子之论,尚于空言。他来临淄虽时日不长,但从仲孙龙的存在,已知齐国表面繁荣,却是贫富悬殊。这是君主纵容贵族与商贾图谋资财、争相开设赌馆青楼和放高利贷的后果。当然民智不齐,教育不够普遍亦是重要原因。可是田建无视种种情况,空言强兵富民,令人可笑。小盘之所以远胜他国君主,正因他体察民情,又有李斯等智士之助,凡事从实际出发,而非空谈理论。
吕不韦大拍马屁道:“太子之见,可上比管仲齐桓!”
田建连声谦虚,其实心却喜之,照单全收。
快到城门,聚集道旁的人更多,有人大叫道:“曹公必胜!曹公必胜!”
转瞬生出连锁效应,千百齐民同声喊叫,令人心神震荡。田建露出不自然神色,没再说话。
吕不韦偷偷观察项少龙的神情,见他容色波平如镜,笑道:“少龙的镇定功夫非常到家。”
项少龙心中好笑,这类似一队球队在客场出赛的情况,主队占尽地利人和,若自己受不住喝倒采的声音,这场球不用踢也输了。微微一笑道:“一个剑手若受外事影响他的斗志,怎还有资格出战?”
吕不韦两眼一转,装出忘记某件事般道:“差点忘记告诉少龙一事,老夫与太后和小毐商量过,派人到邯郸把抚育储君成人那对张氏夫妇请回咸阳,好让他们安享晚年,照时间计,他们该已抵达咸阳1
项少龙心中大恨,知他是故意于此时提出此事,好扰乱他的心神,使他因担忧而不能集中精神应付曹秋道的圣剑,用心歹毒之极。幸好仲孙玄华因要试探此事,已先一步说给他听。否则骤然证实心中所想,说不定会乱了方寸。田建露出注意神色,可知早有人曾向他提及此事。
项少龙故作惊讶道:“仲父定是没有先向储君请示。”
吕不韦呵呵笑道:“我和太后的用意是要给储君一个惊喜嘛!怎可事先说明?”
项少龙叹道:“若仲父问过储君,便不用多此一举!政储君早差人把张氏夫妇接回咸阳,只不过瞒着太后,没有张扬吧!”
这回轮到吕不韦脸色大变,惊疑不定。鞭炮声中,车队驰出城门。李园、韩闯、郭开、徐夷则、龙阳君、仲孙龙父子、闵廷章等和一众齐臣,早聚集在城门外的旷地上,组成送行团。
马车停下。项少龙首先下车,接受众人的祝颂,齐臣当然不会祝他什么“旗开得胜”、“一战成功”诸如此类的话。扰攘一番,在仲孙玄华和闵廷章的陪同下,由八名稷下剑士穿上礼服,持灯笼前后映照,策骑往稷下宫驰去。
仲孙玄华肃容道:“送上将军入宫后,我们须立即回城,此乃大王应师尊而下之严令,要待师尊放出火箭,我们才可到稷下宫一看究竟。”
项少龙讶道:“难道稷下宫现在除曹公外再无其他人吗?”
另一边的闵廷章答道:“正是如此,据师尊所言,他这不情之请,皆因怕有其他人在场,会为他欢呼喝采,影响上将军的心情,看刚才的情况,可知师尊所虑,不无道理。”
此时正驰上地势较高处,只见稷下学宫除正门挂有灯笼外,整个地区乌黑一片,唯东南角透出灯光。
仲孙玄华以马鞭遥指灯火通明处道:“那是观星台所在,位于东门空地,楼高三层,最上是个宽达二十丈的大平台,师尊在那里恭候上将军的大驾。”
项少龙目光落在灯火映照处,心中忽地想起龙阳君的话。打不过时,就要逃了。
项少龙甩蹬下马,举步踏进雪林小径。想到曹秋道天生异禀,虽年过四十,但健步如飞,想打不过就逃,绝非易事。而且在高台上,逃起来很不方便,只要曹秋道拦着下台的去路,立成困兽斗的局面。思索到此,心中一动,暗忖这刻离约定时间尚有小半个时辰,曹秋道身为前辈,自重身份,该不会如仲孙玄华所说,早到一步恭候他,那他该还有时间作点布置。忙加快脚步,穿林过径,一座“桓公台式”用白灰粉刷的台基,赫然巍峨屹立眼前。项少龙既有图谋,哪敢迟疑,一口气由北面长阶奔上台顶,只见平台三面围以石栏,每隔丈许,竖立一支铁柱,一些挂上旗帜,一些挂上风灯,照得台上明如白昼。
他见不到曹秋道,松了一口气,走到对着登上石阶另一端的石栏尽处,解下腰索,往下垂去,虽仍差丈许才触及地面,但凭他特种部队的身手,又有腰索的帮助,滑下去易如反掌。遂把另一端扣紧在其中一条石柱上,布置妥当,盘膝坐下,一番吐纳,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带着奇异节奏的足音把他惊醒过来,首先入目的是密布晴空的星斗。项少龙心中讶然,刚才自己来时,一点感觉不到星空的壮观,为何现在心神澄明,为夜空的美丽所感动。想到人事虽有变迁,宇宙却是永恒不灭,若人人都可想到这点,人世间很多不必要的斗争,将会大幅减少。曹秋道雄伟的身形逐渐在台阶处出现。项少龙长身而起,拱手敬礼。曹秋道仍是长发披肩,身上换上灰色的武士袍,还加上一对宽翼袖,使他本已雄伟的身型更为高猛。
曹秋道回礼道:“上次拜领上将军绝艺,曹某回味无穷,今晚务请上将军不吝赐教。”
项少龙哈哈笑道:“本人乃曹公剑下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请曹公手下留情。”
曹秋道脸容冷若冰雪,不透露出丝毫心中的感受,平静地道:“败的是曹某才对,当晚上将军用的不是趁手兵器,曹某能挫上将军,只是侥幸。”
项少龙略感愕然,听他口气,似乎自认十招内收拾不了自己,那是否还肯和自己玩玩就算呢?
曹秋道从容道:“曹某剑出鞘后,从不留手,只有以生死相搏,才能表达剑手对剑的敬意。上将军这把刀有名字吗?”
项少龙深吸一口气,奋起雄心,解下百战宝刀,左手持鞘,右手持刀,微笑道:“刀名百战,请曹公赐教。”
曹秋道凝望他手中宝刀,连连点头,淡淡道:“十多年来,除了一个人外,再无其他人能在曹某面前站得如此稳当。对手难求,上将军可知曹某的欣悦。”“锵!”长剑到了手上。
项少龙心想那人定是管中邪的师傅那个叫什么斋的大剑客,自己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一时忘了,只不知他们是否亦是挑灯夜战?想起挑灯夜战,心中猛动,往刀鞘瞧去。
曹秋道伸指轻抹剑沿,低吟道:“这把剑乃曹某亲自冶炼,剑名‘斩将’,上将军小心。”
项少龙心有定计,卓立不动,淡淡道:“曹公请先出手。”
曹秋道仰天大笑道:“总有一人须先出手的,看剑!”
“看剑!”之声才起,台上立时弥漫森森杀气,战云密布。皆因曹秋道已举步往他迫来,配合出长靴触地发出的“哧哧”之音,气势沉凝慑人之极。项少龙收摄心神,贯注在对手身上。他知曹秋道决胜在几式之间,十招并不易捱。上次他是占上奇兵之利,但对方乃武学大行家,经过上次接触,该摸清他的刀路,故再难以此欺他。他让曹秋道主动攻击,不是托大,而是另有妙计。对他这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战略是无比重要,若能智取,自不宜纯凭死力厮拚。
曹秋道的步法深含着某种奥妙,令他很难把握他迫近的速度和时间。项少龙心神进入止水不波的清明境界,无忧无喜,四大皆空。蓦地曹秋道加速迫至,“斩将”幻出大片剑影,倏然现出剑体,闪电横削而来,凌厉无比。项少龙感到对方“斩将”剑隐隐封死自己百战宝刀和刀鞘的所有进路,教他只可运刀封架。他早领教过曹秋道惊人的神力,知若硬架对方全力一剑,不虎口痛裂才怪,再不用打下去。不过他却丝毫不惧,略摆刀鞘朝向的角度,刀鞘反映着灯火之光,立时映上曹秋道的双目。
正如曹秋道刚才洒出一片剑光,是要扰他眼目;项少龙这下借刀鞘反映火光,起着同样的作用,难易却有天壤云泥之别。项少龙只是摆摆手,已达到目的。无论曹秋道剑法如何出神入化,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不过天份比别人高,潜能发挥得更淋漓尽致。火光映上他双目,他习惯了台上明暗的眼睛不由稍眯起来,至少有刹那的时间看不到任何东西。弹指即过的时间不足以让项少龙克敌取胜,却尽够他避过雷霆万钧、无可抗御的一剑,同时疾施反击,争取主动,克破曹秋道决胜于数式之内的稳妥安排,又重重打击他满溢的信心。项少龙闪往斩将剑不及的死角,先以剑鞘卸开敌剑,右手百战宝刀不教对方有任何喘息之机,迅疾劈出。
“当!”的大响一声。曹秋道绞得项少龙差点刀鞘脱手,还能及时回剑,挡开他的百战宝刀。曹秋道虽成功挡开项少龙重逾泰山的一刀,但也心知不妙,想错身开去,争取刹那的间隙,以重新掌握主动,项少龙的百战宝刀已发动排山倒海的攻势。项少龙每一刀劈出,步法天衣无缝的配合着。每一刀的角度和力道都不同,忽轻忽重,虽以砍削为主,其中却包含卸绞黏缠等奥妙的手法,把刀的独有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最惊人的是刀刀均是舍命抢攻,着着进逼,完全无视于生死。
这正是项少龙早先定下的策略,仗的是自己比曹秋道年轻,故甫上场立即迫他打消耗战,更希望在十招之内令对方无法像上次般完全控制大局。上次项少龙因慑于曹秋道的气势,落在下风,这次却是用计减弱他的气势,反客为主。以曹秋道之能,一下失着,亦被项少龙连续三刀劈得左闪右避,到第四刀,方找到机会,反守为攻,欺入刀影内,眼看要把项少龙斩于剑下,又给项少龙以刀鞘解围,且刀削下盘,迫他回剑挡卸,形成平分秋色之局。
曹秋道双目掠过寒芒,显是首次动气,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荡开刀鞘,望空处一剑劈下。项少龙正大感奇怪,曹秋道的斩将剑已中途变招,由上劈改为前搠,斩将剑像有生命的灵物般,疾取项少龙咽喉,剑招之巧,令人由衷惊叹。项少龙刀鞘一摆,镶在刀鞘上宝石反映的火光再次映上曹秋道的厉目。曹秋道发觉刺在空处,项少龙移到他左侧,反手劈出另三刀。曹秋道错身开去,画出一圈剑芒,外圈处刚好迎上项少龙第一刀。项少龙虎口剧震,知对方学乖了,应付起来比上次高明。“当当!”项少龙两刀均劈在对方剑上,他想重施故技,希望能三刀都劈在对方宝剑同一处,却事与愿违,不能办到。
八招已过,尚余两招。纵是落在少许下风,可是曹秋道的气势仍是坚强无匹,使项少龙完全找不到可乘之隙。
曹秋道忽然旋动起来,浑身像刺猬般射出无数剑芒,龙卷风般往项少龙旋转过去。项少龙知道退让不得,否则兵败如山倒,势将捱不过余下两招。此时他把什么刀法战略全忘了,且由于对方正急转着,藉火光映照扰目之策无法派上用场,故只能凭本能的直觉反应,以应付对方出神入化的剑术。兔起鹘落间,两人错身而过,刹那间交换两招。项少龙左臂血光迸现,被斩将剑划出一道两寸许长的血痕,不过只是皮肉之伤。他的百战刀锋却削下曹秋道转动时随着旋舞的长发,在两人间随风飘散,缓缓落下。
曹秋道大为错愕,停了下来,哈哈笑道:“好刀!曹某从未曾如此痛快过。”
项少龙以为他就此罢手,松了一口气,道:“项某实非前辈对手,现在十招之数已足,大家可止息干戈!”
曹秋道双目厉芒激闪,冷喝道:“笑话,什么十招之数?上将军乃我东方诸国头号大敌,你以为我曹秋道会放你活着回去吗?”
项少龙呆了一呆,原本对他的尊敬立时烟消云散,心想你原来只是个没有口齿的卑鄙小人,凭什么唤作剑圣?不过已无暇多想,人影一闪,曹秋道的攻势怒涛狂刮的疾击而至。项少龙百战刀上下翻飞,寒芒电射,堪堪挡了曹秋道三剑,到第四剑,因给对方震得手臂酸麻,缓了一线,正要以左手刀鞘争取喘一口气的时光,岂知正中曹秋道下怀,立即运剑绞击,又借旋身之力,项少龙受了伤的左臂再拿不住刀鞘,脱手飞出,掉往后方,危急下也不知掉到哪里去。项少龙际此生死关头,发挥出生命的潜能,刀把下挫,硬撞在曹秋道顺势横削他左臂空门大开处的一剑。“当!”的一声,曹秋道想不到项少龙有此临危怪招,无可奈何往后退开。
曹秋道哈哈笑道:“失去刀鞘,看你还玩得出什么花样?”
项少龙知是生死开头,若让曹秋道再组攻势,主动进击,不出十剑,自己必血溅当场。哪敢犹豫,如影附形地往曹秋道迫去,同时由单手改为双手握刀,高举过头,随着似能蹈敌之虚的步法,当头疾往曹秋道劈去。
曹秋道疾止退势,冷喝一声“找死!”运剑微往前俯,项少龙出乎他料外的跃空而起,奋全力的一刀往他劈至。
借跃空之势,又是双手运刀,其气势之盛,力道之强,再非先前任何一刀能够比拟。百战刀破空而下,发出尖锐破空的刀啸声。以曹秋道之能,当然可后退避开,不过这不但有失身份,还会使项少龙气势更盛,再要把他压伏,须大费功夫。曹秋道猛一咬牙,运剑跃起接刀。一下清响,山鸣谷应,传遍稷下宫的每一角落,在城墙上远处观战的吕不韦等都清楚可闻。事实上自两人交手后,刀剑交击之音便隐隐传来,但都及不上这一击嘹亮。
两人交换位置。曹秋道喘气之声,传入项少龙耳内。项少龙的消耗战终于奏效,一个旋身,双手紧握百战刀把,用的却是旋转的离心力和运腰生出的劲道,从左肩斜劈刚正面朝向他的曹秋道。曹秋道仍是从容自若,至少表面如此,横剑硬挡他一刀,然后错身开去,好重整阵脚。不料项少龙却如影附形地再反手一刀,画向他的背脊。曹秋道哪想得到项少龙的变招迅疾至此,首次露出少许慌乱,勉强回剑把百战刀荡开。项少龙得势不饶人,狂喝声中,双手不住运刀,每刀都高举过顶,时而直劈,时而斜削,不求伤人,只求迫得对方以剑格守。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曹秋道气力虽胜项少龙,却是相差不太远。可是现在项少龙是以双手运刀,用的除了腕力臂力外,最主要是腰劲,且是由上而下,着着似泰山压顶,又若狂涛卷体,曹秋道登时给他劈得连连后退。最妙是项少龙故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十刀下来,至少有六刀劈在他剑锋运力难及之处,此正为项少龙聪明的地方。
若论招式精奥细腻,他实非曹秋道对手。但这等大开大阖的砍劈,却最可以发挥刀的优点,显现出剑的弱点。此消彼长下,曹秋道被迫处在守势里。不过优势并不能保持长久,初时每一刀都把曹秋道逼退一步,渐渐曹秋道凭着种种手法,扳回劣势,项少龙要很吃力才可把他迫退一步。项少龙心中有数,到曹秋道一步不退,将是他反攻的关键时刻,不再保留,全力急劈三刀。
“叮!”的一声。斩将剑不堪砍击,终断去两寸许长的一截剑锋。曹秋道被他劈得雄躯剧震,一声狂吼,运剑猛刺,却忘了断去小截剑锋,当只触及项少龙胸衣时,去势已尽,使项少龙凭毫厘之差逃过大难。项少龙已然力*歇,往后急退。迅速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至三丈有余,亦使他离后方“逃命索”只有五丈许的距离。
曹秋道低头细审手中宝刃,摇头叹道:“纵是断剑,仍可取君之命。”
项少龙心中明白,刚才那轮狂攻,已使自己成了疲兵,无复先前之勇。
不过当然不会从神情上表现出来,深吸一口气道:“曹公请三思,刚才若项某要求个两败俱伤,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曹秋道淡淡道:“以曹某之命,换上将军之命,非常划算。”
项少龙话中有话道:“这该由我来决定,而非由曹公决定。”
曹秋道怒哼一声,冷笑道:“你以为可激怒曹某吗?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领。”
提起断去锋尖的宝刃,一边运腕左右抡转,同时举步往项少龙迫去。项少龙挞刀前指,调整呼吸,同时往后退开。两人一进一退,转眼项少龙抵达石栏边沿。
项少龙大喝道:“且慢!”
曹秋道愕然道:“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项少龙挽刀施礼道:“多谢曹公赐教,小弟走了。”
曹秋道醒悟过来,运剑冲前。项少龙一个翻身,没在石栏之外。
项少龙触地,立即贴靠墙角的暗黑处,听着曹秋道远去的足音,知他在盛怒下,要循石阶奔下来追杀自己。目光一扫,百战刀的刀鞘在脚下不远处,忙捡拾起来,把刀挂在背上,再奋力一跃,循索爬返台上去。台上当然不见曹秋道,项少龙匍匐而行,偷往下望,见曹秋道在下方飞奔而过,同时看到左右两方枝动叶摇,显是有敌人伏在暗处,因摸不清他的藏身所在而仿徨失措。他暗叫好险,假若贸然逸走,说不定会落在伏兵手上。
重回观星台之计,确是高*章,既可观察敌势,亦可藉机休息片刻,包扎伤口。片刻后,他由东南角滑下观星台,取回勾索,藉着林叶掩映,直抵稷下宫南墙。他对稷下宫附近的形势已有深刻的认识,知道墙外是茂密的树丛,对逃走极为有利。他气力回复小半,动手虽必吃亏,逃走仍胜任有余。翻过高墙,抖手射出李园给他的火箭,接着全速往肖月潭放置滑雪板的方向奔去。
此着疑兵之计,是要把敌人引来火箭发射之处,最好是以为他因伤无法逃走,不得不召援兵来救。一口气奔出十多丈,项少龙膝头发软,仆倒地上。原来地上仍是积雪盈尺,走起来非常吃力,项少龙体质虽胜常人,可是力战之后,又曾受伤失血,一口气转不过来,登时眼冒金星,差点脱力昏厥。贴脸的冰雪令他清醒过来,四周黑茫茫一片。幸好后方远处观星台的灯光,若迷航者的灯塔,指示他正确的方向。
项少龙勉力爬起身来,跄踉踏雪移到附近一处草丛,钻了进去,*趺坐休息。星夜仍是那么美丽,但他心中一片忧急紊乱,身体则疲惫欲死,再无欣赏的闲情。他闭上眼睛,忍受阵阵因缺氧而引致令他几欲昏去的冲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好不容易呼吸平复下来,睁目一看,立时叫糟。
星光月照下,他跄踉走来时留在雪地上的足印,触目惊心的一直延展过来,清楚告诉敌人他正确的位置。这时他只勉强支持不让自己昏迷过去,要站起来提也不用提。虽仍是深冬,他仍浑身冒汗。足音由远而近。
十多道人影出现在数丈外的密林处,正一步高一步低的踏雪前来。他们沿着足迹,笔直往他藏身处迫近。项少龙暗叫我命休矣,看着敌人愈来愈近,却是毫无办法。只差三十多丈,潜过另一座疏林,他便可抵达放置滑板的小丘。功亏一篑,是多么令人不值。
这时他就算勉强举步,亦比不过敌人的脚力,不若留口气给先发现自己的敌人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泄点怨气。遂拔出绑在腿上的两把飞刀,藏在手立。若非敌人不敢举火,这时该可看到他。蹄音忽起,众敌同时愕然。
一骑横立驰出,大暍道:“尔等何人?”
项少龙认得是曹秋道的声音,收好飞刀,大喜下爬起身来。“嗤嗤”声响,那批人手上弩箭齐发,尽往曹秋道射去。曹秋道怒喝一声,舞出一片剑光,弩箭纷被拨落,竟奈何他不得。
项少龙勉力站起来,朝他的目标奔去。后方惨叫连声,显是盛怒下的曹秋道大开杀戒。项少龙不知哪里来的神力,转眼钻入疏林去,才再跌倒。脚步声与蹄声来回响起,可见“敌人”正四散奔逃。项少龙心中稍安,心想敌人逃走弄得足印处处,再非前此般只有自己的“处女印痕”。项少龙俯伏半晌,爬起来缓缓前行,蹄声响起,从后赶至。项少龙大骇,蹲在一棵树后。林内幽黑,不比外面空旷,故不虞对方看见足印。看来曹秋道匆忙下没带火种在身,否则此时好应拿出来点起火把或树枝以作照明。他大气不敢透一口,因为曹秋道正策马来到他藏身大树的另一边,正急促喘息。若非剑圣懂得找马儿代步,这时他该倒在项少龙另一边。
“嚓!”
项少龙暗叫不妙,知自己估计落空,因此正是打着火熠子的可怕声音。项少龙哪敢迟疑,拔出飞刀,移身闪出朝曹秋道的坐骑颈侧掷去。健马狂嘶蹿跳,登时把曹秋道翻下马来,火熠子脱手甩飞,掉到远处,林内回复暗黑。
项少龙大笑道:“你中计了,看刀!”
滚动声音传来,曹秋道一时不知急躲到何处去。项少龙见计得逞,忙奋起余力,往目标小丘悄无声色的爬去。说到潜踪匿迹,十个曹秋道都非他的手脚。他的气力逐渐回复过来,离开疏林,登上小丘东面的斜坡,快到坡顶,后面传来曹秋道的怒喝声。
项少龙怒火狂升,随手找到一块重约数十斤的石头,勉力往追上来的曹秋道掷去。石头横过五尺许的空间,无力地堕在坡上,朝下滚去。曹道秋往旁一闪,雪坡湿滑,虽避过石头,却立足不稳,失去平衡,直滚至坡底,狼狈之极。项少龙心道你也应尝尝灰头土脸的滋味,忙往丘顶攀去,刚抵丘顶,一对精巧的滑雪板和滑雪杖,正静静躺在一个包扎整齐的小包袱旁。项少龙心中同时向肖月潭和老天爷道谢,竭尽全力奔过去,迅速把脚套入肖月潭以粗索织成的脚套里,像穿靴子般扎紧。
背上包袱之际,曹秋道出现后方,大喝道:“这次看你走到哪里去?”
项少龙长身而起,大笑道:“当然是回咸阳去,秋道小老儿我们后会无期!”
曹秋道这时离他不足一丈,项少龙弓身猛撑雪杖,滑下丘顶,一阵风般冲下斜坡,回头看望,曹秋道雄壮的身形,在坡顶呆若木头,完全失去追赶的意图。
项少龙不住运杖,耳际风生下,刹那间把曹秋道抛在远方的黑暗中。他心怀大畅,虽仍浑身疼痛,心中却在唱着也不知是解子元还是凤菲所作的曲子。这时他只想起咸阳,其他的人和事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晨光熹微下,项少龙俯身小溪,掬水连喝几口,舒服了些,坐在溪旁一块大石上,把肖月潭为他预备的包袱打开,想取出食物医治空虚的肚子。
入目是一张帛图,绘画了往中牟的路线,还有足够的盘川,其余是食物、衣服、刀伤药和火种等物,安排得非常周到。摊开地图,内中卷了一张帛笺,写满文字,却没有署名,上书道:“少龙看到书笺,该已安然离开临淄,并击败曹秋道。老哥有一事只可在此刻告知你,少龙与曹秋道十招之约,只是老哥虚张之事,那封信并没有送到曹秋道手上。若非如此,少龙根本不敢应战。若不战而逃,对你声誉的损害,比死在曹秋道手上更严重。少龙亦失去与吕不韦斗争中赖为最大凭藉的信心,在储君心中再非那宁死不屈的英雄。假如少龙看到此信,当然不会怪我。假若看不到此信,则是万事无须再提。老哥情愿看到你命丧曹秋道剑下,亦不想你被人讥为懦夫和胆小鬼,后会有期。”
项少龙看得头皮发麻,既吃惊又好笑。其实此事早有蛛丝马迹可寻,否则肖月潭每次提到十招之约,不会提醒自己小心曹秋道爽约,又神态古怪,肖月潭可说是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博,幸好他赌赢了。自己虽没有胜,但亦没有败,至少曹秋道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令他两败俱伤的能力。
填饱肚子,他小睡片刻,跟着沿河如飞朝西南方滑去。到黄昏时找个小洞穴生火取暖,大睡一觉,醒来继续行程,如此五天之后,项少龙进入魏境,朝中牟潜去。当他抵达黄河北岸,河水已是冰消冻解。心想只要见到淇水,可乘船沿河北去,至多一天时间,将可到达中牟。现在他唯一担心的事是滕翼等已撤出中牟。那他便要再费工夫撑到咸阳去,粮食方面有可能出现短缺的问题。际此溶雪季节,天气寒冷得教人无论穿多少衣物都有消受不起的感觉,换过体质较差的人早冷病了。正忧心忡忡,三艘大船在夕照下顺流驶来。
项少龙心中一动,伏在一块大石后用神远眺。看清楚来船的旗帜,项少龙大喜扑出,站在最突出一块大石上,点起火种,向来船打出秦军惯用的讯号。船上的秦人立时惊觉,不断有人拥上甲板,向他嚷叫。三艘船缓缓往岸旁平坦的泥阜处靠近。项少龙欣喜若狂,就像终生离乡的浪子见到最亲近的家人,甩掉滑雪板,抛下滑杖,沿岸狂奔迎去。前头的巨舟首先靠岸,十多枝长杆挞过来,撑着岸阜,以免碰撞。
一阵雄亮的声音隔远传下来道:“少龙!少龙!是我们啊!”
项少龙剧震下仆跌地上,认得是滕翼亲切的声音。接着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听到纪嫣然、赵致的娇呼和泣叫,还有昌平君的呼唤声。项少龙乏力地把脸埋在泥土里,心叫终于回到家了。
巨舟掉头逆流而上,船舱的大厅里,项少龙换上新衣,群星拱月般被众人围在正中处。纪嫣然和赵致因思念他而消瘦,此时又哭又笑,悲喜交集。
项少龙喝着两女奉上的热茶,对滕翼和昌平君道:“现在我明白什么叫恍如隔世,我曾想过永远再见不到你们。”
赵致又伏入他怀里饮泣,吓得他连忙好言抚慰。
纪嫣然的自制力比赵致好多了,平复过来,幽幽道:“我们曾想过自尽殉节,幸好接到消息,知你到了临淄,大家欢喜得发狂。嫣然和清姊遂不顾一切晋见储君,请他派人去齐国接你回来……”
昌平君激动的插入道:“储君比任何人都紧张,立即要小弟抛下一切,赶往临淄。只恨河水结冰,不过幸好如此,否则可能会互相错过,我们成了白走一趟。”
滕翼道:“荆家村虽有人来报讯,可是我们怎么等都不见到三弟回来,还以为三弟出事了。”
项少龙问道:“其他人好吗?”
昌平君道:“我们与赵人达成和议,自中牟退兵,现在荆俊和桓齮仍在屯留。少龙此战既平定蒲(高鸟)之乱,又大挫赵人锐气,功业盖世。”
项少龙叹道:“功业若真能盖世,周良和这么多兄弟就不用客死异乡。”
滕翼沉声道:“战争就是这样子,无论是胜是败,难免会有伤亡,三弟不必自责。唉!李牧确是个人物。”
昌平君道:“吕不韦不是到了临淄吗?他当然不知你在那里吧。”
项少龙苦笑道:“恰恰相反,我不单曾和他同席喝酒,还由他亲送我往稷下宫与曹秋道决战。”
众人齐齐失声道:“什么?”
项少龙把临淄的事娓娓道出,听得各人心惊胆跳,瞠目结舌。其中关于小盘的身份危机,他当然仍瞒着不说。
赵致被引出兴趣,忘了哭泣,本仍缠在他怀里不肯离开,直至听到善柔已作人妇,坐起来大发娇嗔道:“柔姐怎会这样许身别人又不告知我们的?”
项少龙忙解释解子元乃理想夫婿,善柔作出很好的选择,可是赵致总难释然。
纪嫣然奇道:“你没见到干爹吗?难道……”
项少龙继续说他那曲折离奇的故事,到结束时,伸个懒腰道:“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更希望醒来时已身在咸阳。”
项少龙换上戎装,卓立船头,身旁除昌平君、滕翼、纪嫣然、赵致外,还有领大军在途中与他会合的荆俊。近百战船,在河道形成壮观的队伍。咸阳在一个时辰的船程内。白雪铺盖大地的景色换上初春的美景。白云冉冉,江水粼粼,两岸翠峰簇拥,绿树幽深。项少龙凝望岸旁因船队经过惊起的一群长尾蓝鸟,想起过去数月的逃亡生涯,此刻不禁有像鸟儿们般海阔天空、任我翱翔的兴奋感觉。唯一搁在他心头的问题,是小盘尚未知吉凶的危机。
项少龙随口问道:“近日有什么大事发生?”
昌平君道:“韩王刚过世,由安太子继位,遣使向我们求和。储君着韩王安派韩非入秦,不知韩王安肯答应否?”
项少龙点头道:“储君一向欣赏韩非兄的治国理论,若韩非兄能在秦一展抱负,该是好事。”
纪嫣然却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
项少龙欲问其故,昌平君压低声音道:“嫪毐更得太后宠幸,被封作长信侯后,俸禄与吕不韦相同,嚣张得令人难以忍受。”
项少龙暗忖今年是小盘举行加冕礼的时候,嫪毐和吕不韦大限亦至,只是他们不知道吧。静心一想,朱姬和嫪毐的关系更形密切,可能是由两个原因促成。首先是朱姬开始怀疑小盘不是她的儿子,其次是以为自己死了。朱姬无论在心理和生理上,都需要有一个男人作倚仗。
荆俊笑道:“这次三哥无恙归来,必教一些人非常失望。”
赵致兴奋地道:“夫君离家快两年!你会想不到宝儿竟长得这么般高大的。”
纪嫣然欣然道:“若不是为了宝儿,芳妹定会和我们同行,还害得小贞和小凤不能随行,她们为此哭了好几天。”
项少龙又问起王翦。
昌平君低声道:“这事见到储君再说。”
项少龙愕然望向昌平君,后者向他打个眼色,项少龙只好把疑问闷在心里。咸阳城出现前方。
项少龙悠然神往道:“终于回家了!”
小盘早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
未来的秦始皇终于长大成人,留了一脸短须,胸背厚实,举手投足,均具睥睨天下的帝皇威势,骤眼下项少龙感到似乎在看着个陌不相识的人。昌文君、李斯、管中邪、乌廷芳、琴清和众多公卿大臣倾巢而来,热闹隆重,却不见嫪毐。鼓乐鞭炮齐鸣中,项少龙在众人簇拥下,弃船登岸。
小盘排众而出,扶起下跪施礼的项少龙,细审他消瘦了的容颜,叹道:“上将军辛苦了!”
项少龙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似乎两人间再没有以往那种亲切的关系。这不但因小盘没有预期中的激动,更因小盘的眼神内藏蕴某种令他难以索解的神色。其他人纷纷拥上来道贺,乌廷芳则不顾一切扑入他怀里,琴清当然不能当众这么做,但眼内射出的情火,却把项少龙的心烧熔了。
小盘与项少龙并排骑马入城,接受夹道欢迎的人民欢呼,微笑道:“上将军失踪的消息传回来后,家家户户为上将军求神许愿,希望上将军早日安全回来,现在终给他们盼到。”
项少龙很想对他说及吕不韦的阴谋,却知此时此地均不适宜谈这天大的秘密,只好把说话忍在心里,道:“吕不韦尚未回来吗?”
小盘冷笑道:“他当然要赶在上将军之前回来,上将军在稷下宫的一战确是精采绝伦,为我大秦争得最大的光荣。你走后曹秋道亲向齐王请罪,承认无能把你留下。上将军知不知道齐王听到此事后,当日就气得病倒呢。”
项少龙讶道:“吕不韦回来了,那……唉!到宫内再说。”
小盘嘴角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面挥手向群众示意,淡淡道:“一切都在寡人掌握之内,回去才说吧!”
项少龙心中再泛起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阔别两年,小盘威严大增,城府更深,再非昔日会说“师傅救我”的孩子。
在王宫的正广场上举行阅兵仪式后,项少龙和小盘避到书斋密话。
当说出有关邯郸张力夫妇的事,小盘龙目生寒道:“好大胆!这奸贼竟敢向外人泄出此事,万死不足蔽其咎。”
项少龙大讶道:“储君好像早知会有此事似的。”
小盘微笑道:“别忘了寡人在嫪毐处布下茅焦这着棋子,嫪贼的一举一动,怎瞒得过我。”
项少龙放下心头大石,道:“储君自该早有对策,”
小盘得意道:“若在知情之后,方派人去邯郸,便赶不及了。幸好多年前寡人早想到此点,已解决了这件事。”
项少龙自心底生出寒意,沉声问道:“储君为何没有告诉我?”
小盘避开他的目光,淡然道:“上将军当时远征外地,所以寡人一时忘了。”
项少龙穷追不舍道:“储君怎样处置他们?”
小盘有点不耐烦的道:“当然是予他们足够的报酬,再把他们安置别地,教人找不到他们。”
项少龙直觉感到小盘在说谎,但若追问下去,大家会闹得很不愉快,只好默默不语。两人间一阵难堪的沉默。
好一会小盘打破僵局,叹道:“师傅不高兴吗?”
这句“久违了”的“师傅”,令项少龙心中一软,有感而发道:“你变了很多。”
小盘虎虎生威的锐目往他瞧来,与他对视半晌,点头道:“我是不能不变,要坐稳这个位置,更是不能不变,但对上将军我则仍是那个小孩子。”接着有点难以启齿的道:“除上将军外,还有谁知道寡人的事呢?”
项少龙知他一直想问这句话,到此刻趁机问个明白。略一沉吟道:“除廷芳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他自然不肯将滕翼供出来。
小盘吁出一口气,挨在王座处,仰首凝视上方的梁柱,轻轻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现在外面必是谣言满天飞,若让寡人知道有任何人提及此事,不理是谁,必杀无赦,还要抄家灭族,看谁再敢多言。哼!吕不韦、嫪毐1
项少龙心中大懔,这句话虽似并非针对他,却是小盘作的暗示,警告自己勿要再告诉第三个人,心中登时很不舒服。
小盘没有再解释,俯前低声道:“寡人已秘密把王翦调回来,两个月内返抵咸阳。”
项少龙皱眉道:“此事储君没请示太后吗?”
小盘双目寒芒闪闪,不屑道:“她既不把我当作儿子,我为何仍要看她的脸色做人。她在雍都更是肆无忌惮,与嫪毐的事弄到街知巷闻,天下谁不以此为笑柄,使我大秦蒙羞。”
项少龙知他痛恨朱姬泄出张力夫妇的事,淡淡道:“储君该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他指的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小盘都不得伤害朱姬一事。
小盘愤然往他瞧来,怒道:“到现在上将军仍要维护她吗?”
项少龙亦虎目生寒,盯紧他道:“是的!她总曾全心全意爱护你,扶持你,你亦曾把她视为生母,你若肯设身处地为她想想,该知她这么做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仍然去做只是人之常情。”
小盘不知是否仍有点怕他,移开目光,看着堆满案上的卷宗文件,道:“这里大部份报告都或多或少与郑国渠有关,最近寡人收到消息,郑国可能是韩王派来的人,上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项少龙见小盘故意岔到别的事上,不肯续谈朱姬的事,强忍住怒气,沉声道:“臣下累了,想回家休息。”
小盘叹一口气,苦笑道:“太傅动气了!很多事我都不想这么做的,但不这么做却是不成。太傅亦好应设身处地为寡人想想。”
他以另一官衔称呼项少龙,立时又把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
项少龙消了点气,正容道:“储君今年七月正式加冕为王,那时大权集于一身,太后还于储君有何影响力呢?”
小盘沉下脸去,一字一字缓缓道:“上将军可知那贱人将印玺交给嫪毐随意使用,使寡人每晚睡难安寝?”
小盘真的变了,和朱姬的关系亦到了不可缝补的恶劣地步,否则怎会直呼其为“贱人”?项少龙为之愣然无语。
“砰!”小盘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咬牙切齿道:“贱人为嫪毐生下两个贼种,一个叫嫪政,一个叫嫪龙,上将军说这是什么意思?若非嫪贼与吕不韦勾结在一起,牵连太大,寡人忍不到七月就要将他碎尸万段。”忽然怒容敛去,哑然失笑道:“上将军可知嫪毐以‘假父’自居,还说我这‘假子’时日无多,他日将由他这假父加冕。哈!这蠢材瞪大眼睛都可做梦,寡人倒要看他怎样收常”
这番话他笑吟吟的说出来,比咬牙切齿更令项少龙心寒。忽然间他真的觉得很累,应付小盘竟比应付吕不韦还要吃力和辛苦,这怎是他把小盘带来咸阳时想像得到的呢?
项少龙在一众好友如李斯等前呼后拥下返回乌府,见到田氏姊妹各人,自有一番激动狂喜。项宝儿刚满五岁,长得比一般小孩粗壮。缠着项少龙问这问那,说个不停,逗得他父怀大慰。乌应元领家人拜祭祖先,当晚大排筵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时,对座的昌文君笑道:“无敌的曹秋道终非无敌,稷下学宫观星台一战,剑圣之外多了少龙这个刀君,看看东方六国还有什么可拿来压我大秦的?”
纪嫣然、琴清等带同众女眷向项少龙、滕翼、荆俊等远征回来的诸将敬酒,项少龙等忙还礼回敬。
项少龙见到其中有与乌果结成夫妇的周薇,勾起乃兄周良与鹰王殉职的心事,惨然道:“可惜周良兄……”
周薇神色一黯,垂下头去,轻轻道:“先兄一生人最大的抱负是训练一头鹰王出来,好在战场上助大军争雄斗胜,现在心愿达成,死应无憾。上将军不用介怀,他是不会抱憾泉下的。”
说到最后,秀目红起来。
众人知项少龙最重感情,忙设法岔开话题。成为荆俊夫人并育有一女的鹿丹儿问道:“上将军会不会留在咸阳,还是返回牧场去呢?”
李斯打趣道:“荆夫人是否太善忘哩?别人或可称少龙作上将军,可是你却要唤三哥或是三伯才对。”
众人哄笑声中,鹿丹儿却把气出在荆俊身上,狠狠瞪他一眼,低骂道:“是你不好!”
这话自是惹来满堂哄笑,大大冲淡伤感的气氛。宴后,众人告辞离去,乌家的一众领袖则聚在密室商议。纪嫣然于项少龙不在时,乌家一切对外事务实际全由她这智囊负责,故成唯一参加的女眷。
陶方首先发言:“少龙回来我们就安心。我曾见过图先多次,证实吕不韦确与嫪毐是表面装作不和,其实在暗中勾结,加上太后在背后支持,势力膨胀得极快。而在吕不韦挑拨下,嫪毐长期留在雍都,所住宫苑与日用衣物、出门车马,处处比照国君;凡须太后盖玺的诏令,均先经他那对贼眼看过始发布。”
纪嫣然点头道:“由于太后的关系,雍都事实上已落在嫪毐手里。在吕不韦的默许下,他秘密组织死党,从各国招来大批死士,准备在七月储君举行加冕礼时举事,此事确令人头痛。”
项少龙道:“储君早在嫪毐的阵营内布下茅焦这着厉害棋子,故对嫪毐奸党所有举动了若指掌,现已秘密召王翦回京,准备与嫪毐展开决战。”
滕翼剧震道:“如今既有少龙在,何用召王翦回来?”
项少龙呆了一呆,首次想到这个问题,心中涌起寒意。众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荆俊道:“储君既肯亲口告诉三哥此事,该没有问题吧?”
纪嫣然秀目掠过复杂的神色,沉声道:“每逢牵涉到王位权力,父子兄弟都没有人情道理可言。夫君最大的问题是得人心,看看夫君这次回来,人民夹道相迎的盛况,可见一斑。”
乌果怒道:“储君的天下是姑爷给他挣来及保住的,怎可……”
乌应元干咳一声,将他打断道:“不要再说废话,乌果你真不长进,经历过赵人忘本的事后,仍有这种天真的想法。少龙现在等同另一个白起,想想白起是怎样收场的!”然后续道:“幸好多年前我们已有决定,要远奔塞外,建立自己的王国,现在终抵最后阶段,杀吕不韦后我们立即离开秦国,此事由少龙全权处理。”
陶方也干咳一声道:“近来不知是谁造的摇,说储君实非先王之子,亦非吕不韦之子,而是少龙秘密弄回来的,嘿,这些话太荒唐!”
纪嫣然奇怪的瞥项少龙一眼,垂下螓首,神情奇特。
滕翼是知道内情的人,一震道:“听到谣言的人是否相信?”
陶方正容道:“现在秦国上下,除别有用心者,人人深信储君乃承天命受水德的真命君主。区区谣言,能起什么作用?问题是怕储君听到后心中不舒服吧!”
项少龙断然道:“正如岳丈刚才所言,我们乌家的命运再不能随别人的好恶喜怒决定,一切须掌握在自己手上。”
接着研究推敲全面撤走的细节,其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纪嫣然却将项少龙拉往园里去散步,这兰质慧心的美女道:“夫君是否感到储君这两年改变很大呢?”
项少龙正欣赏天上的明月,叹道:“当上君主的,谁能不变?”
纪嫣然道:“说得好!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这不是你的警世名句吗?储君威权日增,性格愈趋阴沉难测。唉!李斯也变了很多,再不像以前般和我们乌家亲近,少龙你若像以前般坦诚待人,很容易会吃上大亏的。”
项少龙呆了一呆,纪嫣然垂首道:“是廷芳告诉我的!”
项少龙愕然往她瞧去。
纪嫣然委屈地瞟他一眼道:“当日听到你兵败失踪的消息,廷芳情急下把储君的身份说出来,说储君定会因此关系全力救你,所以你是不可为此怪责她的。唉!想不到你竟连我这作妻子的都瞒着。”
项少龙色变道:“还有谁知道此事?”
纪嫣然道:“当然还有致致知道,我已吩咐她严守秘密。少龙啊!若没有此一事实,任他谣言满天飞,仍不能影响你和储君的关系,但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少龙不可不防。”
项少龙点头道:“多谢嫣然提点,这事我早心里有数。夜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翌日项少龙、滕翼和荆俊三人天未亮起床赶赴早朝,到达议政殿,赫然发觉不但吕不韦在,嫪毐亦从雍都赶来,登时大感不对劲。群臣见到项少龙,纷纷过来问好,不过都有点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嫪毐挤到项少龙旁,把他拉到一角说话道:“听得少龙遇险,我和太后担心得要命呢。”
项少龙当然知他口不对心,却不揭破,装作感激道:“有劳嫪兄和太后关心。”
嫪毐忽地凑到他耳边,还特别压低声音道:“不知是谁造的谣,这几个月来,不断流传储君非先王所出,而是少龙弄来的把戏。于是我向太后求证此事,经商议后,决定把在邯郸曾收养储君的穷家夫妇请回咸阳,以去天下之惑。”
项少龙装作若无其事的答道:“结果如何?”
嫪毐双目寒光一闪,盯着他道:“结果发觉在年半前,张力夫妇和左邻右里数十户人家,全部丧身在一场突然而来的大火中,四百多人不论男女老幼,无一生还,此事在邯郸非常哄动,成为令人不解的悬案。”
项少龙立时手足冰冷,脑内一片空白,茫然无措。
嫪毐的声音似在天外远方般传来道:“刚才我和仲父谈起此事,仲父说少龙曾告诉他储君早把张力夫妇接回咸阳享福,为何事实竟是如此?”
以项少龙的急智,一时亦无词以对,幸好钟声响起,各大臣忙于归班,项少龙答句“此事的确非常奇怪!”乘机脱身。
到小盘高踞龙座,接受文武百宫朝拜,项少龙仍是心神不宁,想着嫪毐刚才透露的可怕消息。他也猜到小盘会杀张力夫妇灭口,但做梦想不到左邻右里无一幸免,可见小盘为保密而不择手段,说不定去为他办此灭口之事的人亦给处死。现在小盘心中,只有他项少龙和乌廷芳知道他身世的秘密,他会不会不顾恩情,把他干脆灭口,好得后顾无忧呢?经历过临淄被众好友出卖的经验,他对人性有更深入的了解。小盘再非以前他认识的小盘,只看他在龙座上以帝君的姿态向群臣盛赞他项少龙平定蒲(高鸟)之乱,以作为早朝的开场白,知他完全把握作为君主以威德服人的手段。
接着是吕不韦作他临淄之行的冗长报告,说到一半,小盘挥手打断他的报告,皱起龙眉道:“田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上台后,田单仍可保持他的权势吗?”
吕不韦的长篇大论被小盘硬生生打断,脸上闪过不悦神色,沉声道:“田建和田单均不足虑,唯一可虑者,是齐楚的结盟,这次田建能稳坐王位,楚人在背后出了很多力,所以老臣……”
小盘有点不耐烦地截断他道:“田建此人究竟是野心勃勃之辈,还是只属贪图苟安的懦夫?”
项少龙心中大为懔然。小盘确是变了,变得更实事求是,不尚空言。只看他问这几句话,都予人一矢中的之感。
吕不韦愕然半晌,皱眉道:“此事还有待观察。”
小盘的目光落到项少龙处,声调转作温和恭敬,柔声道:“上将军可否为寡人解此疑难?”
项少龙心中暗叹,只要自己几句说话,即可决定齐人的命运,其中还可能包括自己深爱的善柔和好朋友解子元在内。
不过却不能不答,尤其他现在和小盘的关系如此微妙。深吸一口气,从容道:“田建现时实际上已是齐国的君主,一切事务由他主理,自然是希望有一番作为,可惜却受齐国一贯崇尚空谈的影响,对国内种种迫切的问题视而不见,更力图与我修好,再无以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志。”
小盘大力一拍龙座的扶手,叹道:“有上将军此言足矣,太尉何在?”
李斯应声踏前一步,捧笏叩首道:“储君赐示!”
小盘道:“立即给寡人选个说话得体的人,再挑选一团声色艺俱佳的歌舞姬,送往临淄给田建,贺他荣登太子,并赠之以寡人恭贺之词。”
李斯领命回位。
小盘长笑道:“自桓公以来,齐人力图和我大秦争一日之短长,而三晋、楚、燕等不是联我抗齐,就是联齐攻我。这事迟早要作一个了断,却该是我们平定三晋和楚人后的事。”
众臣在王绾领导下纷纷出言道贺,吕不韦和嫪毐则是脸寒如冰,不言不语。项少龙心中明白,小盘是在向群臣显示谁是真正当权的人,同时故意落吕不韦的面子,暗有迫他们加速造反之意。此时吕不韦忽向旁边的嫪毐打个眼色,而后者则向隔了十多个人的另一位大夫钱直暗施手势。
钱直犹豫片刻,踏前叩首道:“微臣有一事禀上储君。”
殿内立时静至鸦雀无声。
位于项少龙上首的昌平君凑到项少龙耳旁低声道:“他是嫪毐的人,由太后下诏一手从低层提拔上来当大夫的。”
小盘不动声息地平静道:“钱卿有什么话说?”
钱直口唇微颤两下,诚惶诚恐地道:“近日咸阳有很多蜚短流长、风言风语,中伤储君。微臣经调查后,发觉这些谣言蛊惑民心,影响很大……为此!微臣奏请储君,可否任命微臣对此事作出调……”
小盘冷冷地打断他道:“钱大夫究竟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寡人并不明白。”
钱直脸上血色立时退尽,跌跪地上,重重叩头道:“微臣不敢说。”
小盘怒喝道:“几句话都不敢说出来,如何助寡人处理国家大事?”
嫪毐见势色不对,推吕不韦一记。
吕不韦迫于无奈,又恨钱直的不管用,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小盘大喝道:“任何人等,均不得代这蠢材求情,快把摇言给寡人从实道来。”
钱直早叩得头破血流,颤声道:“外面传储君不是先王所……微臣罪该万死。”
小盘哈哈笑道:“原来是此事。”接着龙颜一沉道:“谣言止于智者,东方六国心怯,故意散播流言,诬蔑寡人,而钱直你竟将谣言当作事实,还说什么影响人心?”
钱直吓得屁滚尿流,叩首悲叫道:“微臣并没有误信谣言,微臣……”
小盘暴喝道:“给寡人立即把这奴材推出宫门斩首,族中男的全发放往边疆充军,女的充作官妓。”
在众臣噤若寒蝉下,频呼储君开恩的钱直就那样给昌文君和如狼似虎的禁卫拖出去,只余下殿心一滩因叩破头颅留下的血迹。吕不韦和嫪毐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殿内落针可闻,无人不因小盘难测的天威惊懔。还有几个月小盘正式加冕为秦国一国之君,谁敢在这等时刻出言冒犯。项少龙整条脊骨凉沁沁的,小盘变得太可怕。
小盘回复平静,淡淡道:“现在无稽的谣言终于传至殿上,仲父认为该怎样处理?”
吕不韦回复冷静,沉声道:“储君说得好,谣言止于智者,只要我们不作理会,自会止息。”
小盘微微摇头,表示他的不同意,再向众人问道:“众卿可有什么良策。”
昌平君在项少龙耳旁道:“到我出场。”这才踏前禀告道:“臣下认为此事必须从速处理,请储君降下圣谕,赐示万民,以后不准有人私下谈论此事,凡有违论者,罪及全族,告发者重重有赏,如此谣言自然平息。”
项少龙心中恍然,知道小盘早和李斯、昌平君等几个近臣立下默契,要以雷霆万钧的高压手段,平息风波。
小盘欣然道:“卿家此言甚合寡人之心,寡人登基在即,凡有人再谈此事者,无论官职大小,均是居心叵测之徒,立斩无赦。”接着大喝道:“退廷!”
众臣跪倒地上,恭送威权日盛的储君。
小盘去后,项少龙待要离开,给昌平君扯着道:“储君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