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汉军灭我齐国,齐人死于战乱无数,尸骨未寒。韩大将军在这论战大会弹奏你汉军军歌,莫非是耀武扬威,讥我齐军孱弱,齐国无人乎?”
安大才女刚为韩淮楚喝彩,不同的声音就出来了。
只见场内一人站起,怒目圆睁,大声喝斥。说话之人,乃是第三排的一个中年儒生。
那儒生话一说完,就听场内一片喧嚣,显然这话已在那些稷下学士中引起了共鸣。
“糟糕,刚才自己即兴弹奏的一曲,竟戳到了齐人的痛楚,就如在人家伤口上撒盐!”韩淮楚暗悔自己孟浪。
后悔药永远吃不得,现在的难题是如何收拾这局面。
诡辩之术,绝对不是给自己挖坑,而是要给对方下套。此时绝不能解释说自己是无心之举,没有什么耀武扬威之意云云。这样说,越解释越没人相信。
“先生何人?”韩淮楚炯目投向那儒生。
“草民稷下人氏,梁石君是也。不知韩大将军弹奏你汉军军歌,居心何在?”那梁石君怒气冲冲道。
“先生口口声声自称齐国。然齐地亦为大汉疆土,齐国现今何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军军歌亦为齐人之军歌,韩某弹奏此曲,有何不可?”韩淮楚理直气壮说道。
“为人臣者若忘故君,一旦亡国便变节从敌,与禽兽何异?”梁石君高声说道。
韩淮楚哈哈一声大笑:“若按先生之论,自两百年前,你齐国之臣民已尽是禽兽也。”
“哗”的一下,场内场外顿时炸了锅。韩大将军说齐人尽是禽兽,这可像丢了一颗重磅炸弹,那些稷下学士无不鼓着腮帮气愤填膺。
就见场中站起一人,却是那前齐丞相田光,盛怒高呼道:“将军云齐人尽是禽兽,根据何在?”
一惊一乍便是纵横家弟子的手段,韩淮楚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昔日武王伐纣平定天下,以太公望吕尚功勋卓著,封为齐王,以姜为国姓。后传至康公,大夫田和迁康公于海上而自代,田氏至始方据齐国。说起来齐国早已亡也,然齐人奉田氏为君而忘姜姓,依梁先生之论,岂不尽为禽兽乎?”
一言既罢,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想不到这韩信抛出了齐国的这段陈年往事,叫那些纷纷叫嚣气愤汹涌的稷下学士一个个无言以对。那梁石君更是羞愧难当,满脸通红。
田和窃国,本是齐人的大仇,但老祖宗们都认了奉他为国君,要子孙后代再翻出这本帐,哪里说得清楚。
众人不约而同在想,“这个来自鬼谷道场的韩大将军词锋好生犀利!伶牙俐齿绝对不容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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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主持人安若素莲步姗姗走上前来,莞尔笑道:“看来不用若素宣布,韩将军已与梁先生辩上了。韩大将军以古喻今,梁先生语塞词穷,若素做个评判,刚才的辩论当算韩大将军胜了。不知梁先生以为如何?”
就见场中众人纷纷点头,看来是无人有异议。梁石君此刻只恨有个地洞钻下,道声:“这个当然。”赶紧低头坐下。
安若素满含笑意,说道:“下面大家畅所欲言。趁着韩大将军还未下场,不知诸位还有什么问诘?”
这届大会大多数人都是冲着韩淮楚而来。一听这话,那些早就憋了一肚子劲的学士精神一振。
立马就有人开始发难。那田光兀自站着,铁青着脸说道:“韩大将军与齐王为盟,相约互相撤兵边境。然汉军出尔反尔,突然加兵犯境,致使齐国无备,国祚遂绝。将军之为,岂不背信弃义乎?”
“来了,这尖锐的问题!”
韩淮楚洒然一笑,朗声说道:“田丞相岂不闻兵以诈立?自孙庞斗智以来,各国间尔虞我诈,诡诈之术无所不用其极。韩某兵家弟子,只为主上开疆拓土,纵背负骂名无愧于心。田丞相,若换作是你,一边是齐地三千里江山,一边是你个人的虚名,你何所取舍?”
郁闷啊郁闷!准备了多日的诘难,憋了一肚子劲,竟被韩淮楚一句“兵以诈立”轻松化解。
与兵家弟子谈“信义”二字,你齐国君臣自个犯傻中了人家奸计,怪得谁来?
田光一个发呆,无言以对,丧气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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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田光刚刚坐下,中排便站起一位面容瘦削的老者,声色俱厉道:“汉王寡仁鲜耻之徒,何以配拥有天下?”
那刘邦暗里里做出无数寡仁鲜耻的勾当,明里还是一个受人称颂的“忠厚长者。”而这老者居然骂刘邦寡仁鲜耻,顿时场中一片大哗。
这不是向韩淮楚开炮,而是炮轰他的老板刘邦。韩淮楚虽然知道刘邦不是个好鸟,但他身为大汉国左丞相兼大将军,只有替刘邦接下。
“汉王仁德君主,受万民景仰。先生何人?何以谓汉王寡仁鲜耻?”韩淮楚不动声色说道。
“草民东阿陆翻。闻广武山前,霸王欲烹汉王之亲父,汉王竟说出请分一杯羹这等狼心狗肺之言。百善孝为先,汉王忍见老父烹杀于阵前而不顾惜,不是寡仁鲜耻之徒又是什么?”那陆翻咄咄逼人说道。
那陆翻是哪一家哪一派?原来既非儒家,又非法家道家,而是当时很冷僻的杂家。
杂家以那著名的秦国丞相吕不韦为代表人物,博采众家之才,有自己一套兼容并蓄,却又切实可行的治国方略。但杂家并不自称为杂家,这名称还是后世冠予。只可惜那吕不韦被秦始皇弄死,当初编纂《吕氏春秋》的学者树倒猢狲散,而今在世者寥寥无几。这陆翻便是其中之一,曾任齐国大夫。
韩淮楚听说是这个事儿,不由哈哈大笑:“先生错也。汉王云分一杯羹,正是欲救老父也!先生试想,项王以太公要挟汉王投降于他,若汉王依了,散其部属自缚于两军阵前,恐自身亦难保全,更何以救太公?汉王情急生智,在老父危难之时救得他性命,吾等佩服言犹不及。寡仁鲜耻者,项王也,非吾主上。先生再无复言。”
那陆翻嗔目结舌,不能对答,讪讪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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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定一个梁石君,一个田光,一个陆翻,但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又见一人站起,却是一个面容淳厚的年轻人,高声说道:“汉王昔日灭秦,与秦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凡秦廷的法度一律作废。然草民以为其中大有弊端也。”
还是向自己老板开炮!韩淮楚目光投向那年轻人,问道:“先生何人?”
“草民乃狄县人氏高起,法家弟子。”那年轻人答道。
“不知高先生以为那约法三章有何弊端,韩某愿闻其详。”韩淮楚很谦虚地说道。
高起便眉飞色舞说将开来:“杀人者死,然杀人者必罪当死乎?若人杀人只为自卫,若杀死之人罪大恶极,有必死之由,杀人者该当死乎?伤人及盗者抵罪,然伤人若为误伤,定要抵罪乎?方今天下饿殍满地路有遗骨,盗者为一饭而图苟全性命,其情可怜,真要拘拿而入狱乎?凡秦廷法度一律作废。然秦廷之法无可取之处乎?某以为汉王之约法三章,比诸秦廷严谨法度,形同儿戏也。”
那高起说完,只见场中学士频频点头。看来那高起之论,说到众人心里去了。
“晕!这个刘邦不读书,只会搞什么约法三章,害得我又要挖空心思维护他的光辉形象。”这一次轮到韩淮楚郁闷了。
这高起说得在理,刘邦搞出的那个约法三章就是儿戏,韩淮楚还有什么话好说?
韩淮楚沉吟一阵,从容说道:“矫枉何计过正。汉王入关之时,天下苦秦苛厉之法久矣。乱世之秋汉王临时约法三章,只为安抚民心耳。约法之后,先生不见秦川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雀跃乎?可见约法三章深入人心,绝非儿戏也。若是天下平定,我朝自会参详秦廷之法度制定新法,有罚有赦,务求公正二字。”
话一说完,韩淮楚深吸一口气,有点如释负重的感觉。
赤壁之战诸葛亮舌战群儒不知是真是假,今日的韩淮楚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百家学士一炮接着一炮,可真正是舌战八方。
那高起看来对韩淮楚的回答还觉得满意,没有再继续刁难,只问了一个他法家弟子最关心的问题:“不知大将军平定天下之后,主张以何家之术治国?”
这个问题一问,众人都在洗耳恭听。
虽说那治国的主张要由刘邦来定夺,但韩大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是一国丞相,可以很大程度上影响刘邦的思维。他是什么意见,对汉朝未来政治主张悉为重要。
百家之争由来已久,就算是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亦未停止。墨家被西楚国独尊,法家,儒家这两个大的流派都暗暗盯上了极有可能一统山河的汉国,指望在未来大汉朝堂上独领风骚唱主角。
但那汉王刘邦有“辱儒”的名声,儒者又不免有点惴惴不安,不知他们那治国思想能不能被刘邦接纳。大儒叔孙通在刘邦攻克彭城之后来个人间蒸发,也是顾虑于此。
而秦廷推行酷法大失人心导致天下皆反最后亡国,法家已为天下人所恶。那刘邦会不会延续秦廷以法治国的思想,法家弟子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墨家弟子正在与汉军对着干,可想而知,那刘邦当然不会推崇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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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到底谁最后插到了山岗?这个问题韩淮楚绝难回答。他参加论战大会的目的就是延揽百家之士,一言不慎就会冷落一家学士之心,错失大把大把的良才。
韩淮楚清晰地知道未来两千年间各朝各代都是儒家一家独秀。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妇人当从一而终”,还有那没有一点锐意进取精神的中庸之道,搞得中华名族思想禁锢,最后被西方列强后来居上,成了人家瓜分的靶子。对此他极为反感,心里还是向往那未来那以法治国建立民主政治。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封建时代,法家绝对没有市场,还是儒家投统治者之所好,以儒家思想治国貌似有点合乎逻辑。
但是他老板刘邦对儒家一向不感冒。儒家真正一枝独秀,还要在汉武帝重用大儒董仲舒之后。
在那未来长达七十年的时间内,汉朝那几位皇帝究竟以什么政治思想治国呢?好像什么都没搞,一心发展生产,积蓄力量。
“无为而治!”韩淮楚已经想出。
大汉朝廷采用无为而治,不搞大的动作,与民休息,民生安定富足,治疗秦末以来战乱带给百姓的创伤,最后终于有力量战胜匈奴,成为真正的强国。
也就是说主张黄老治术的道家居然在这七十年内占了上风,儒家法家都要靠一边去。
这话可不能说,一说那些儒家法家弟子保准跑个精光,还谈什么招贤纳士?
“管他汉朝的皇帝是怎么想,先把这里的齐国治理好。横竖我已决定要抽身而去,怎么治理国家就让刘邦那些皇帝瞎折腾去。”韩淮楚想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说辞。
“法不可废,以儒家之礼仪教化百姓推行仁政,以道家之清静无为而民自定也。三家之说,包容兼收。”韩淮楚笑嘻嘻说出这话。
这说的究竟是什么?法家儒家道家的主张都在这话中,蛋糕每人都有一份,简直就是和稀泥!
果然是皆大欢喜。就见那坐在前排的一个个儒家,法家学士笑逐颜开,甚至几个坐在后排头顶道冠身穿道袍的道人也格外欣喜。刚才发难的杂家学士陆翻一个劲点头,只因韩淮楚所说正与他杂家治国方略不谋而合。
那高起长鞠一躬,道声:“闻大将军之论,如聆纶音也!”喜滋滋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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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的一下,在前排很严肃地站起一人,却是一白皙的中年儒士,疾声高呼道:“韩大将军之言,大谬不然也。”
韩淮楚凝目问道:“先生何人?不知韩某之言,如何大谬不然,请先生细说。”
那儒士说道:“草民乃即墨人氏宁昌也。法家治国以狱政,我儒家治国以仁政,宗旨相左,两家争持不休,如何能兼而行之?而道家黄老治术之清静无为,不求任何政绩,与法家儒家主张大相径庭。三家之说,犹如冰火不相容也,韩大将军包容兼收之论,如何行得通?”
那些稷下学士都在偷笑。那宁昌也是齐地一位名士,极擅辩论。一旦捕捉到对方言语中的一个漏洞,就毫不客气将对方驳得体无完肤。
这次宁昌提的问题本身就极难回答。几百年来各家各派争锋相对,包容?对手被打倒不得翻身还差不多。那韩信要是不能自圆其说,这次可要面子扫地。
“又是一个高难度的问题!”韩淮楚只是头疼。
看那韩大将军眉峰紧锁,一副搜肠刮肚思索的样子。大才女安若素月眉紧蹙,显然是担忧意中人答不出来,泼了面子。
大才女对那韩信态度热情,有十几位对她心生倾慕的稷下年轻俊彦胸中早燃起了妒火。看着那韩信这一次终于被难倒,暗中高兴。那音律国手师郊脸上更泛起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见韩淮楚眉宇一舒,开始以抑扬顿挫的嗓音,缓缓讲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家主人,养了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两只猫每日在主人面前喋喋不休揭对方的短,夸耀自己的长处,都希望能得到主人的眷爱多一点。主人被它们弄得很烦,终于有一天对两只猫说,我养你们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宠,是为了逮老鼠。现在满屋的老鼠,赶紧去逮吧。谁逮住老鼠,谁就是好猫。”
这韩信到底在说些什么?好像与宁昌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啊!
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喻这种手法在古时文人论战中也是司空见惯。很快已有不少人已听出韩淮楚那故事的弦外之意。
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就像冰与炭火一般,意识形态看似对立。但革命伟人还不是在建国之初,包容兼收,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句伟大口号?
春秋战国以来争持不休的诸子百家就是那白猫黑猫,驾驭他们的君王就是那主人,安邦定国就是那老鼠。
既然主人对他们的争宠并不感兴趣,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
能够富国强兵,管你是儒家法家还是道家,自然会被君王赏识。他们希冀的荣华富贵自然能够到手。
越来越多的人悟出了韩淮楚这个故事的味道,在场的一百来号学士都在沉思。功名利禄才是他们关心之所在,仿佛对今日论战这个事儿都提不起了兴致。
大才女安若素望着韩淮楚的目光,迷离而崇敬。
她见过的名士何其之多,拜倒在裙下的俊彦不下于十位,但与这位韩大将军相比,简直不在一个档次。
除了这个人儿,天下间还有谁这般才华横溢,魅力四射,值得他深深爱慕?
问问题的宁昌好像被韩淮楚讲的那个故事为之折服,也在沉思,居然无话可问。
他这么愣愣地站在那里,既不赞同,也不反对,这可不是个事。还是那安若素打破僵局,轻声问道:“宁先生,你对韩大将军的回答可曾满意?”
宁昌犹如从梦中惊醒,哦了一声,呵呵笑道:“韩大将军讲得太好了,真是醍醐灌顶,闻君一席话,胜独十年书啊。”
场中一阵哄然。那宁昌辩论起来是个极不愿服输的主,居然这么轻易被那韩信搞定,真是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