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比大明朝一个县也大不了多少,琉球王子也就相当于县令的儿子,而且现在还是寄人篱下,所以这琉球王子尚丰很是谦恭,见到张原兄弟二人走过来,便立在一边,拱手见礼,张原、张岱自然要还礼,那贡院官差催促道:“快走快走,莫要影响他人作文。
三人来到“至公堂”上,呈上考卷,堂上坐着的是南京礼部尚书李维桢,李维桢认得琉球王子尚丰,当即先取尚丰的制艺看,不过三百多字,须臾看完,点头道:“尚生文理、书法俱有可观之处,可知平日下了工夫,难得。”
得到李尚书的夸奖,琉球王子尚丰大喜,躬身道:“多谢院长大人嘉勉,学生一定勉务进修,无间昼夜。”
李维桢问尚丰现在哪个堂求学,尚丰回答是“正义堂”,李维桢道:“等下老夫对顾祭酒说,尚生可升崇志堂——好了,你退下吧。”
琉球王子尚丰更是欢喜,谢过李院长,正待退下,忽听堂上的李院长惊诧道:“你便是张原?”
尚丰抬眼看时,见那李院长看着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书生,其中一个少年书生迈前半步,躬身道:“学生山阴张原张介子,拜见李院长。”
“山阴张原!”
这些日子南监诸生提到的最多的人名就是这个张原张介子,尚丰作为藩国王子,最爱打听大明朝时事,举凡阁臣更迭、军政动向、各地大事、各种传闻,甚至大明朝民众最近流行什么衣冠、器物的式样,他都想了解,张原近来风头之劲,可谓一时无两,尚丰自然听过张原的名字和事迹,并且极有兴趣,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却是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年少书生,看不出有一呼百应猛烈倒董的豪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时南监祭酒顾起元出来了,李维桢道:“顾祭酒,左首这个便是张原——”
顾起元朝张原一瞥,不动声色道:“李院长看了他考卷没有?”
李维桢笑道:“还未及看。”当即展卷一览,一笔小楷圆润灵秀,虽算不得极好,但中规中矩,无可指摘,“嗯”了一声,念破题道:“推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焉——”侧头问顾起元:“顾祭酒乃制艺名家,张原这破题如何?”
顾起元道:“还算新颖——李院长稍歇,待下官来念。”
南京礼部尚书虽没什么实权,但品级与北京的礼部尚书是一样的,乃是正二品高官,南监祭酒顾起元是正四品,当然要自称下官——顾起元接过考卷,念道:“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仁之事与心欲。且夫世有至人,其量固无乎不举也,估其生平功力之所积,由必不杂乎其途——”
念到这里,顾起元稍一停顿,李维桢便颌首赞道:“此文开篇气象便有可观,此子名不虚传。”
顾起元微微一笑,继续念:“……习之于君臣父子之节,使不迁于异物,经可守而权可达也;游之于诗、书、礼、乐之途,使不惑于异言,德可成而艺亦可观也……若此者,一语之以务义,一语之以先难,非明理则尽不足以言知,非去私则尽不以言仁也,知仁岂易言哉。”
顾起元念完了,李维桢看着顾起元,等顾起元评点,李维桢虽年长于顾起元,官位也高,但顾起元是戊戌科会试第一、殿试探花,入了翰林院的,李维桢是戊辰科二甲第二十五名,晚明官场对这个很有讲究,举人、监生出身的即便做到四品知府,在进士出身的七品知县面前也不敢托大,进士出身,根正苗红,举监出身,好似庶出,小娘养的,同样,三甲进士地位要低于二甲,二甲要低于一甲,只是没有举监与进士差别那么明显而已,所以李维桢要先看顾起元如何评点——顾起元得焦竑嘱托要照顾张原,这时不好夸奖张原,客气道:“还是李院长评点吧。”
李维桢也就不再礼让,说道:“此文紧扣知与仁,反复条畅,兼苏轼之豪放与曾巩之质朴,议论独辟流俗,有起衰式靡之志——顾祭酒以为如何?”
顾起元笑道:“李院长夸奖太甚,此子年才十七,何敢比苏轼、曾巩。”对张原道:“还不谢过李院长夸奖。”
张原赶紧谢过李维桢,心里清楚顾起元对自己的关爱之意。
顾起元又看了张岱的制艺,点点头,表扬了两句,挥手让他们退下。
李维桢道:“焦太史这个弟子果然不凡,为文正义大气,难得!”
顾起元道:“少年成名,弊大于利,此子锋芒太盛,因华亭董翰林之事,在南都毁誉参半,既来国子监读书,我当好好引导于他。”
李维桢道:“顾祭酒主持南监,当有新气象,后年会试,南监应不会如往年那般颓靡了。”
嘉靖以后,南京国子监会试中式的逐年减少,近些年来更是寥若晨星,远不如顺天府国子监——顾起元道:“这些日子下官勘察了南监周边山川地理,得知五十年前在国子监明德堂后有一高阜,后被都御史陈公凤梧铲平建了一座尊经阁,此阁在乾位,金气盛,致使儒学文庙大门和太学门二木俱受金克,这是南监衰微的原因。”
晚明士大夫好谈易理、命相、堪舆,顾起元就精通玄女宅经术,李维桢丝毫没觉得顾起元所言荒谬,道:“那就拆毁尊经阁如何?”
顾起元笑道:“既建,再拆,恐致祸患,南监文庙坐乾向巽,庙后明德堂,堂后尊经阁,二门受乾金之克,当在南监坎位起一高阁,就叫‘青云阁’,要高过尊经阁,以泄乾之金气,再于离位造一座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发文明之秀,太学门内的屏墙要拆去,如此,三年内南监必有一甲及第者。”
三年内一甲及第,也就是说后年春闱南监会有监生中状元、榜眼或者探花——……张原哪里会知道李尚书和顾祭酒在大谈国子监风水,对于命相风水术,张原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人定胜天是狂妄,听天由命是无聊,两者都走极端,他只管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孟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好比文震孟,参加了十次会试,前九次名落孙山,第十次就成大魁状元了,难道文震孟在第十次会试时突然圣贤附体文章大进了?当然不是,这便是气运——从烈日下走进明远楼过道,一片荫凉,那琉球王子尚丰快步追了上来,拱手道:“两位兄台,琉球尚丰有礼。”
张岱、张原还礼道:“山阴张岱(山阴张原)见过王子殿下。”
尚丰忙道:“两位张兄万勿这般称呼,在下是国破屈辱之人,蒙上国恩准在金陵求学,愿作上国之民,不敢以藩国王子自居。”
尚丰言词极其谦恭,比一般监生还要谦柔一些。
张原听尚丰说“国破屈辱”,颇感惊讶,心想:“难道琉球已经被日本侵占了?”初次见面,不好细问,便道:“那好,我等就以兄弟相称,已是午时,尚兄可肯赏脸,一起去小饮两杯?”
尚丰大喜,他虽是琉球王子,但不是世子,客居金陵,无依无靠,从六部官员到监生士子,对他都是不冷不热,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交往,这个张原才华横溢、大名鼎鼎,却对他如此客气,这让尚丰喜出望外,忙道:“自当在下请客,在下虽是外藩,但年初就到了金陵,两位张兄初至,正该由在下请客。”
寒暄间,尚丰的两个侍臣也交卷出了号舍,小跑着追上来向尚丰见礼,尚丰向张氏兄弟引见他这两位侍臣,一个叫蔡启祥、一个叫林兆庆,都是二十多岁,颇有精悍之色,蔡启祥向张原、张岱道:“在下祖籍福建莆田,先祖乃是苏黄米蔡的蔡学士。”
林兆庆道:“在下祖籍福建泉州,先祖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
后人好攀扯前代同姓名人作祖宗,这不稀奇,尚丰道:“洪武帝曾应敝国先王之请,以闽地三十六姓入琉球,大明于我琉球乃是父母之邦。”
张原便邀蔡、林二人一起去饮酒,五人出了贡院龙门,却见张萼带着福儿和冯虎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张萼开口便道:“房子已经租下,勉强住得,一应器物我已让来福、能柱他们去买新的,鸡鸣山下房子正在洒扫除草,明日便可入住。”
尚丰三人又赶紧向张萼见礼,张萼也喜欢交朋友,只要不惹着他,他是很仗义的,听说尚丰是琉球王子,笑道:“今日结交一个王子,有趣有趣——尚兄,以后请我兄弟几个去贵国游玩游玩,如何?”
尚丰道:“只要贤昆仲肯赏脸,在下是求之不得。”
贡院龙门不远处,便是小秦淮河,这是秦淮河支流,在武定桥分岔,过太平桥重新汇入主流,这一河段流经金陵最繁华之地,所谓贡院与旧院隔河相对,指的就是这一河段——立在秦淮河岸边的树荫下,张萼用折扇遥指对岸朱栏绮院、露台水楼,说道:“我们去幽兰馆访王微如何,那女郎说了要请我们喝酒的,尚兄三位,一起去吧,向船工打听一下就知道幽兰馆在哪里。”
张岱、张萼都是兴致勃勃,尚丰三人则是面面相觑,尚丰在金陵已经半年,自然知道幽兰馆是什么去处,以他现在这种尴尬身份,实不宜涉足烟花之地。
张原有意结交这个琉球王子,说道:“大兄、三兄,你二人去寻王修微,我陪尚兄三位就在这边酒楼饮酒叙谈。”
尚丰顿时脸现喜色。
张萼道:“罢了,幽兰馆还是晚边再去,这时一道陪尚兄喝几杯。”
几个人沿秦淮河往北行了半里,上了一家名叫喜登科的酒楼,上好的湖州细酒、金陵鲥鱼、咸鸭、板鸭,以及金陵名点小吃“七妙”、“八绝”,满满摆了一桌,蔡启祥和林兆庆不敢与王子尚丰同席,被尚丰瞪了一眼,就乖乖列席了。
酒过三巡,尚丰与张氏兄弟就熟络起来,话语也多了,张原这才了解到万历三十七年日本鹿儿岛大名岛津氏派家臣桦山久高率兵三千入侵琉球,将尚丰之父尚宁王等一百余人掳至鹿儿岛,关押了近四年,逼迫尚宁王割让琉球北方五岛,还要每年向鹿儿岛进贡,琉球自洪武五年奉大明朝正朔以来,每两年遣使向明王朝进贡一次,历代琉球王都要请求大明皇帝册封,明王朝赏赐给琉球的财物远远多于琉球进贡之物,朱元璋让闽地三十六姓移民琉球不是要侵占琉球,而是应琉球王之请,派遣过去的都是能工巧匠,帮助琉球人发展农业、手工业,中国历代君主对外藩都是格外宽宏大量,为彰显泱泱大国气派都是索取少而赏赐极多,要的就是一个宗主国的名份,但鹿儿岛的岛津氏要琉球人进贡可不只是要个名份,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反正是只要琉球岛出产什么,岛津氏就索要什么,极其贪婪————尚宁王忍辱负重,四年前曾派陈情通事远赴北京向万历皇帝求救,但阁臣叶向高与兵部诸臣商议了一下,觉得琉球远在海外,鞭长莫及,就算派水师助琉球王赶跑了那些倭寇,但大明水师不可能久居琉球,一旦回国,那些倭寇就会卷土重来,倭寇离琉球近,防不胜防的,万历二十年的援朝逐倭之战让大明朝大伤元气,琉球对大明朝而言,当然远不如朝鲜重要,所以叶向高对琉球使臣只有好言相慰遣返其回国——琉球自洪武十六年以来就常派遣官生到南京国子监求学,南京国子监有专门供琉球学生住宿的光哲堂,尚宁王次子尚丰对岛津氏在琉球的横征暴敛极其痛恨,所以去年向尚宁王请求来大明朝南都读书、交友,这些或许对以后的琉球会有帮助,尚丰是不甘心受倭人奴役的,然而在金陵,通过于大明监生的交往,尚丰发现绝大多数监生对琉球毫无兴趣,只说起倭寇时会跟着骂几声,仅此而已,张原是尚丰到金陵遇到的第一个对琉球有浓厚兴趣的人,而且张原的见识让尚丰非常惊异,张原对琉球地理位置、与日本和大明的关系非常熟悉,虽然张原只是一个监生,无权无势,对琉球是爱莫能助,但能遇到这么一个了解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诸生,已经让尚丰颇感安慰——而对于张原来说,帮助琉球抗击倭寇并不在他的奋斗目标中,他最确定的目标就是让大明王朝国祚长远一些,绝不能让满清入主中原,但交好一个琉球王子肯定是有益无害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只要不是敌人,那就尽量争取过来做朋友——张岱、张萼二人听张原与尚丰说话,听得昏昏欲睡,不明白介子怎么这么好兴致,与这海外藩国王子说得这般投机!
堪堪忍了一个时辰,张萼起身道:“好了,酒足饭饱,尚兄,我们国子监再见,以后都是同学,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尚丰也是极知趣的人,知道张原的这两个族兄急着去访名妓,便起身道:“今日得见贤昆仲三人,在下三生有幸,我们改日再会。”命蔡启祥去结账,却道张萼的小厮福儿已经付了账,尚丰连道“惭愧”,只有改日再回请张氏兄弟。
尚丰三人自回国子监光哲堂,这时是午后未时末,炎阳虽已西斜,但淫威不减,暑气逼人,张原一行五人上了一条小船,往对岸的旧院而去。
旧院就是明初设立的教坊司富乐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曲中妓家与其他地方的青楼妓院大不一样,曲中妓家往往是鸨母养着两、三个女儿,有的是亲生,有的是养女,一户妓家只有这么三、两个妓女,而不是一大群排在楼廊上莺莺燕燕等嫖客挑的,旧院曲中相当于一个交流的场所,文士的诗文之会喜欢来这里,商人谈生意也喜欢来这里,有名妓周旋,气氛就大不一样,能让宾主尽欢,嬉怡忘倦,却不及于乱,绝非后世那种直奔皮肉生意去的——张原兄弟三人上了岸,据船工指点,往朱雀桥这边行来,只见河房雕栏画栋、绮窗丝障,珠帘半卷,妙曲时闻,奇葩艳草,媚人欲醉,张萼赞道:“真是人间第一繁华地啊,不来旧院一游,枉自为人。”
过了一座石板桥,沿院墙数十步,忽然嗅到建兰的香气,张原道:“这便是幽兰馆了。”
福儿去叩门,敲了半天,一个披发童子来应门,正是薛童,笑道:“三位相公来得不巧,我家女郎不在馆中,不过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