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彩芽侧头看向窗外，就见许二媳妇打头，领着三四个粗使婆子抬着口大木箱跨进院门。
“是老爷让人先送回来的手信。安享堂那份直接交给王妈妈了。”夏至嘻嘻笑道，探身张望一眼，捂着嘴打帘子，“奴婢才走到二门，就碰到许妈妈和张二管事。张二管事没跟进来，倒来了位稀客。夫人见了一定开心。”
张二领到二门的，只能是男客。
除了一季来交一次账的韦茂全，还会有谁？
杨彩芽挑眉出了书房。
夏至已经拉上春分去准备茶水。
身影交错间，就见大木箱后头赫然跟着韦茂全，正侧身满脸堆笑的和身旁人说话引路，那人又魁又壮又黑，衬着一身亮蓝锦缎棉袍十分不协调。
杨彩芽微愣，打量了半晌才认出人来，忍不住惊喜低呼，几步走上前张手揽肩，扳着人不错眼的看，“虎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虎子喊了声三当家，又想起如今可不能和长史夫人没大没小的搭肩搭背，退一步进两步，一阵手忙脚乱，末了只挠头傻笑。
杨彩芽仍是亲昵的拍了拍虎子的肩，也顾不上刚才要找的韦茂全，请人进花厅说话，心中却叹士别三日。
三人落座吃茶，才知虎子这番大变化从何而来。
自从五月份青山下土路旁杂草丛下放开垦文书后，由县令大人领头的西红柿推广火爆度更上一层楼，正式踏出青山镇地界，先入苏州府，夏末时已覆盖江南道各大府镇，后进淮南道，迅速填补了去年水灾重镇的口粮。
其他地方尚在试验和贴补温饱阶段，青山镇和苏州府因占了先机，入秋天气便宜，大批西红柿已运往两道临近府镇外销西红柿俨然成了两地新进特产。
县令大人首功，名声响彻两道，就是府衙司仓参军事见了他，都十分礼遇。
而虎子这个当初的县衙临时工，如今身份水涨船高，俨然成为推广第一人。
累日累月的下地爬田，风吹日晒各地跑，晒成木炭褪了单薄少年样，长成了个大老粗。
外表大变，心智亦跟着变化。
再不是当初那个刚跟白叔学种地的毛头小子，言行沉稳之余，心性已在林家寨众人中出类拔萃。
这次从岭南道最后一个推广点回林家村后，众人一致推举为三把手保长族长自然是吴大壮，而村长为原寨中一位老猎户，里正则是负责杨记零嘴铺的吴七。
杨彩芽以茶代酒，笑道，“不旺白叔悉心拉拔你，好小子没让大家失望！烟烟姐才问起过你，你这次过来去过六钱胡同没有？”
吴大壮带着张大跑船北上，出第三批官盐，预计腊月才能回来。
虎子只见到林烟烟，点着头脸忽然红了，“来长史府前先去见了大当家。村里给您和大当家送了些乡下吃食过来，您那份都交给张二了。我先见大当家，是，是顺便说一声我的亲事。县令大人替我保媒，说了县衙工房吏使家的小女儿给我……”
最早虎子帮着县衙跑腿时，就是跟在工房吏使身边打下手。
没想到竟能成就姻缘！
杨彩芽眉开眼笑，真心替虎子开心，“好事！婚期定下没有？赶紧跟女方商量商量，你的亲事可得等大壮回来了再办！不能少了族长！这下可好，你这个保长开了好头，林家村那些小子们要娶上好媳妇指日可待！”
这半年林家村已落成，柳氏领头种果树，杨家佃户帮着开垦荒地，日子一天天有模样，村里的小子们却仍单着，一是家业初定，二是宁缺毋滥，都卯着劲儿等着立业后再成家。
虎子能娶上小官吏的女儿，可谓一步登天，林家村要褪去穷苦寨民的外皮，就更容易了一分。
虎子呵呵傻乐，此刻又显出憨厚样来，却也不忘本心，“是县令大人看我办事还算尽心，才给了我这样的体面。我能得县令大人看重，也都是多亏了三当家。”
白叔是他师傅，但他真正的伯乐却是三当家，或者说，整个林家寨都是因为三当家才有今天。
想到当初他带着兄弟下山劫杨彩芽的乌龙事件，即恍如隔世，又叫人眼眶发热。
虎子忙端茶杯，低头猛灌茶水，偷偷压下眼角酸热。
杨彩芽微微的笑。
韦茂全袖着手呵呵听着，适时插话，“虎爷别光顾着谢，您得的那件差事才是真正的大喜事！赶紧说给夫人听听。”
杨彩芽洗耳恭听。
虎子抹把脸，脸上红晕更重，这回是兴奋的，“县令大人念着三当家的厚义，说他能在推广新农物上有大建树，不敢忘三当家的功劳。朝廷的封赏尚没影，但这回萧观察使派了差事下来，县令大人推荐了我做随行农吏，挂个无品的虚职，跟着萧观察使的人一道去河南道，辅助当地府衙扫安抚流民的尾。”
无品虚职虽不报吏部无俸禄，但只要能立功，就算不能得实在功名，但好则获封虚衔，差则有朝廷嘉赏。
这是白身平民跃升的最佳捷径！
杨彩芽眼睛亮起来，心头就是一动。
河南道今年灾患严重。
先是河南水灾，随即是山东大旱，京中和地方能拨出的财力物力有限，大批流民不可能被其他上等府镇收编，邸报显示，至今仍滞留在灾患方退的秃土地上，全靠地方府衙搭棚施粥，拖着养着压着。
虎子以农吏身份跟去河南道扫尾，只可能有一个作用。
将易成活易种植，且对土质要求不高的西红柿带去灾\/区！
大概萧观察使还会意思意思送点粮面过去。
但西红柿能在当地推广起来，解决的可不仅是流民大\/患，更是立大功的一个好契机！
杨彩芽目光微闪，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萧观察使会插手河南道民生，是否是义父提议的？这次推荐你去，不光是为你争一份功劳，更是为了以后打算吧？如果这次河南道流民生计能因此得以缓解，萧观察使是否打算直接上书朝廷，由京中领头分派，接手西红柿推广，趁势将推广这把大火烧到北地，甚至辽东？”
比起始于青山镇、苏州府地界，延至淮南道、江南道的小打小闹，再没有比河南道大片灾\/区“试验田”更有说服朝廷接手推广的力证了！
而河南道若是能行，大半北地便可行，辽东这块苦寒之地更是能解口粮的常年匮乏之急！
起于南地两道的推广将阻力骤减，事半功倍！
众人功劳也将顶天！
这些事，是县令大人私下叮嘱他的。
三当家竟从他三言两句就看透了全盘算计！
虎子情不自禁倾身，又是信服又是崇拜的看向杨彩芽，用力点头，“所以这差事再苦再难，我也一定要跑这一趟！我已经跟大当家打过招呼，又请了县令夫人特许，这次会带几个村里兄弟一起过去帮手。如果顺利，也能多带擎几个兄弟！”
说着压低声音，将县令大人的另一层意思说了，“县令大人不好远行，又不能跟观察使的人抢事儿做。让我带人一起，一是萧观察使给的脸面，二是让我们多少占个名额，到时候若大事能成，朝廷封赏也不会让‘其他人’全占去。”
是怕萧观察使独吞功劳？
莫说萧观察使官声人品在外，就说这事上，往下数还要落在苏州府常刺史、曹卓以及县令大人身上，要独占鳌头，难！
况且，这事还真只能是两道最高长官萧观察使领头才能成事。
不过县令大人的好意她领了。
帮林家村的人，替虎子保媒，抢占往河南道的差事，是县令大人重义念恩！
当初她干脆的把推广事宜双手奉上，没有看错人！
双赢的局面还会更深更广！
杨彩芽眉角眼梢都是笑。
推广一事她算好了天时地利人和，也做足了耐心的等待。
历时近一年，虽河南道灾患不是她所期盼，但确实万事俱备。
如今，东风来了。
杨彩芽笑得春暖花开，关心的却是眼前的实在事，“这么说你的婚期要等从河南道回来再说？你打算带几个人去？盘缠可够用？你要是不急，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我让张二还有韦茂全替你们打点行装，北地冬天可够呛，我再给你准备几张银票，以备不时之需。有必要的话，捐给当地府衙安抚流民也可。”
“婚期等我回来，请大当家和二当家给我定。”虎子点头，又忙摆手，“您可别再替我们操心这些。我来前白叔已经在帮我打点行装了，我们就去六个人，多的再不能带了。至于钱财，嘿嘿，其实也算是三当家出的，二当家上回北上贩盐回来，就给了村长这个数，我们六个人带个零头都尽够花了。”
看着虎子张手比划的数字，饶是知道盐商暴利，韦茂全也不禁瞠目结舌。
杨彩芽倒是了然，遂也不多事再管，转口问起虎子来苏州府的目的，总不会是亲自来当人\/肉报喜信的吧？
虎子久未见杨彩芽，一时也是喜得忘了正事，忙掏出封红漆信封，“县令大人有封急信给曹长史，说是有事请托曹长史，要赶在我们去河南道之前办好。就让我亲自送来，等着拿回信。”
想来和推广“使团”的事有关。
正好沈练卢午阳晚饭也过来，让虎子多认识两个镶钻大官也好。
杨彩芽让夏至领着虎子先去外院，好趁空梳洗歇脚，总不能风尘仆仆的拜见人。
虎子乐呵呵告一声罪。
春分趁机换下冷茶。
杨彩芽啜了口新加的热茶，将虎子带来的几个消息理一遍，才抬起眼来，看向韦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