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夜,三更,冷风打着旋,尖利的呼哨着,吹的房上的瓦都在打着颤。
陈云正又回来晚了。
灯光摇曳间,只看得见他愈发清瘦的身影。他不掩疲惫,才进门就吩咐人备热水。
添丁披着夹袄出来,忙着端茶倒水。
陈云正只擦了擦手,便除了外氅。屋子里暖和,他长长的睫毛上就凝了一层白霜。添丁倒了杯热茶放到他手边,轻手轻脚的退在一边。
陈云正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又搓了搓快并僵了的手,轻轻跺了跺脚,自己脱了满是泥泞的皮靴,换了家常穿的棉鞋,这才习惯性的问添丁:“曼曼今儿怎么样?”
添丁犹豫着道:“好像,不大好。”
陈云正一挑眉,问:“怎么了?什么叫好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添丁还是怕陈云正的,明明年纪并不大,平时也不见得声色俱厉,可就是看着除苏姑娘以外的女人时,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和的神色,总是带着诸多的厌烦和不耐。
添丁头垂的更低,声音也带了些急促:“姑娘早饭吃的还好,两个小笼包一碗白米粥,吃了饭还去院子里走了两圈,回来就推说累了,也没打理府里的事,只叫各人自做各人的,闷头躺下,就一直没起来。午间奴婢唤姑娘起来吃饭,她却睡眼惺忪的很是不耐,勉强喝了一碗汤,吃了两口饭就又倒下去睡了,一直睡到现在……”
孕妇渴睡,陈云正是知道的,不过曼曼一直都很有规律,除非身体特别不舒服,很少见她一睡就睡一天的。
莫不是病了?
他急匆匆的就往内室走,还问添丁呢:“没叫大夫过来瞧瞧?”
添丁道:“奴婢去请了的,可是医馆的大夫说是明儿个过小年,今天早早就放回家的,离的又远,一时也没法子可想,只好叫了后院的产婆过来瞧了瞧,都说姑娘是累的,不大碍,所以就……”
陈云正已经到了床边,他挥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添丁就识趣的闭紧了嘴巴。陈云正撩开帐子,俯身去看曼曼。
她睡的很香,只是脸上的神情并不太舒服,秀眉微蹙,难得的多了一缕忧愁。
他伸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曼曼的手,热乎乎的。再去摸她的脚,也不凉,又担心不已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去摸曼曼的,不烫。好像真没什么事,难道真的是太累了?
陈云正不禁有些懊悔。他不该躲着曼曼的,越躲越没勇气见她,生怕她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她,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
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当着曼曼的面承认他也有办不到的事,也有兑现不了的承诺,不愿意承认其实他很无力。
还总指责曼曼遇事就逃避,到他这还不是一样?
没办法,只好躲一时是一时,他比曼曼多什么了?勇气、能力、责任、承担,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明知道曼曼身休不好,还要把家里的事都推给她让她劳心劳力,明知道她害怕寂寞孤单,还故意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让她孤衾冷枕,明知道她心里满是害怕委屈,还是不能给她一个明确的承诺答复,明明伤害了她却连句抱歉都不敢当面跟她讲……
陈云正脸发烫,歉然而愧疚的握着曼曼柔软温热的小手,脸贴着她的脸,在心里喃喃的道歉。
曼曼感受到了微微的凉意,她不适的动了动。长睫毛不断的眨动,似乎下一刻马上就要睁开。陈云正跟触了电一样,嗖一下就收回了手,人也跟着退出帐外,眼见着天蓝色的帐子沉重的落下,隔开了他和曼曼。
他就站在当地,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刚才的懊悔都及不上现在的胆怯,他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曼曼睁眼之后的质问。
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见他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就好像跌进了一个很深很湿的大坑,他奋力的想要爬出来,可其实更想把自己埋进湿软的泥泞里。
他很想大口呼吸,却又不愿意,只是小心的摒住微弱的气息,竭力让自己和温暖的空气融为一体。
好在曼曼只是翻了个身,微微动了动红唇,呢喃了一个无意识的音节,就又睡了过去。慵懒的风情如同在夜里绽放的夜来香,一下子就将陈云正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覆盖住了,又轻又软。
他很想亲亲曼曼,到底没敢,再退一步,与曼曼隔开,鼻息间闻不到曼曼身上温软的暖香了,这才出了内室,问添丁:“她这几天都做什么了?可是累着了?”
添丁也不得其解:“也没什么别的,和前几天一样,昨个儿奴婢还跟姑娘说这几天食欲都不错呢……”
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陈云正就知道,他就应该自己守着曼曼,关照着她的饮食。
门外白术回禀热水备好了,陈云正犹豫了下还是起身出去。等他一身水汽的回来时,都快进了四更了。
添丁不敢久留,换了屋里的茶水,这才匆忙退下。
陈云正潦草的擦了擦头发,便轻悄悄的上床挨着曼曼躺下。
他累极,心事又多,却还是照旧小心翼翼的抱了抱曼曼,阖上了眼睛。不知道是梦还是错觉,他感觉到曼曼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似乎很不舒服,几次都要踢开被子。
他按住她不安份的手臂,轻轻的拍了拍,无意识的哄着:“乖,曼曼,别踹被子,小心冻着了……”
折腾太晚的结果就是陈云正起晚了。
他猛的坐起身,伸手掀开帐子便朝外看。想着明明告诉白术早点过来叫他的,也不知道错过时辰了没有。
耳边传来凉凉的声音:“不用看沙漏了,白术才让我打发走。”
陈云正僵了一下,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脸上一片焦黑,黑里还透着红,红里又透着白,白里又透着紫。他艰难的转过身,正对上曼曼清亮的满是嘲弄的眼睛。
他勉强扯开唇角:“哈,早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那个,我还有事……”他像是被屁股底下的针扎了一下,腾一下就跳了起来。
曼曼没动,就拥着被子沉静而沉默的打量着他。多日不见,他就拿这么两句话打发她?也就是他跳下去的快,不然她真的会忍不住一脚把他踢下去。强忍着要暴揍他的冲动,曼曼按了按眉心,吸了一口气。
陈云正反射性的回头问:“你,你哪儿不舒服?”
还知道过问一下她啊?心还没黑透。曼曼一指左胸,道:“这,疼死了。”
陈云正的脸有点白,衣服扣子都没系好,便扑了过来,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心口疼?我瞧瞧。”他大手一挑,曼曼的亵衣就开了,深红色的肚兜与雪白的肌肤交相映衬,这惊心动魄的美景看的陈云正差一点喷了鼻血。
他垂下眼睫,可他那只手还罩在曼曼左边的丰盈上。
腾一声,他的脸就着了火,慌忙往回撤,整个人往后一挪,不防脚下踩滑,一下子跌坐在脚踏上。
曼曼滑到床沿,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的陈云正,愣是忍住了没笑。看吧,她比他可仁慈多了,不管他对她如何,起码她没有尖刻恶毒。
陈云正以手撑地,想了想,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抬头对上了曼曼黑亮的眼睛。
曼曼与他平视,道:“不想躲了?”
陈云正无所谓的笑笑,撒谎道:“我本来也没躲。”
曼曼伸手,陈云正眨了下眼。曼曼的手指越来越近,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并没有如他意想中的那样给他一个耳光,而是温柔的抚了抚,轻叹一声道:“你瘦了。”
看着陈云正跟白痴一样的眼神,曼曼伸手狠狠捏了捏他的脸,却只嗔怪的说了两个字:“傻瓜。”话才说完,就往前一扑,直扑进他的怀里,把眼里的泪抹到了他温热的脖颈上。
陈云正呆了呆才抬起手抚着她的后背,哑着嗓子道:“我傻,你比我还傻。”
曼曼含着眼泪笑道:“别躲了,好不好?我也不躲了,只要现在这样就好,我没有奢求,你也别想着满足我什么愿望……”
她说的有些语无伦次,陈云正却听得懂,他有些难为情的道:“对不起。”终于说出来了,他的心里却并不好受。
曼曼摇头,她温软的发丝拂过陈云正的下巴,挠的他心里痒痒的。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亦不可知,我们明明已经拥有了最完美的现在,为什么要让已经过去了的和不知怎么样的未来毁了我们的现在呢?”
陈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曼曼退的如此轻易,他不感动是假的,可他也更为曼曼委屈。他抚着曼曼的后背,喃喃的道:“我懂,我明白,我知道,我会的,曼曼,别灰心,你想要的都会有的,你别急啊……”
曼曼推开他,有些凶狠的摇晃着他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现在,你懂不懂?”
陈云正二话不说,直接用嘴堵住了曼曼柔软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