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说的比较平静,尽量表现的很平淡,就是怕吓着添丁。
添丁比她还小一两岁呢,没出阁的姑娘家,懂得什么?自从领教过陈云正的威吓,便把服侍她当成了一项极其重要和艰巨的任务,生怕稍有闪失,便会被陈云正严厉的惩罚,发卖到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去。
闲暇时开玩笑,曼曼曾道不会的,可添丁压根不信。
因此曼曼不敢说的太严重。
饶是这样,添丁脸色都变了,胳膊不住的抖,声儿都变了,勉强扶着曼曼回到床上躺下,一迭声的吩咐添喜去唤人。
两个丫头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半天,愣是没能出门,相互傻看着,不知道该去叫谁,又该先去叫谁。
曼曼被逗乐了,道:“离生还早着呢,你们一个人去安排产房,一个去叫产婆,等我安置好了再着人去请大夫,去给六爷送个信儿——记着缓着点说,可别吓着他了。”
好一通忙乎,总算把曼曼安置好了,两个丫头这才分头去做别的。
两个产婆年岁都不大,三十三四的模样,面容慈和,看上去极为干练。据说经她们接生的孩子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当然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百分之百的起死回生。
这个时候难产的概率太大了。
只能说她们经验十足,不至于遇事就乱了阵脚,蝎蝎蛰蛰的扯了后腿。一边轻声安慰着曼曼,一边替她检查了,说:“姑娘别怕,羊水才破,离生还有段时间呢,您别紧张,能活动就活动,不愿意活动就躺着歇歇……”
陈云正并没有立刻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急事绊住了脚。
曼曼也没往心里去。这个时代女人的产房是污秽之地,男人是严禁进入的。就算他回来了,也只能在外面等着。光听声,又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还不如眼不见心净呢。
曼曼深有体会,反倒觉得庆幸。她可不想孩子还没生呢,先听说陈云正撑不住倒地晕厥的事来。
别说是他这个年纪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晕倒在产房外的大有人在。
午饭曼曼还吃了满满一碗米饭。两个产婆都笑眯眯的夸赞着:“姑娘好心胸,就该这样,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呢?想开点,别害怕,攒足了力气只管生孩子。别人能顺顺利利的,姑娘也能……”
曼曼倒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还想呢,都说生产时疼痛达到最高等级,五大三粗的男人都受不住,可她怎么主没觉出来疼呢?
说嘴就打嘴,才过了午时三刻,腹部就开始疼起来。
初时只是绞着坠着疼,但来的快去的也快,且间隔时间长,曼曼还能忍受,只是再不能谈笑自如。
一直疼到酉时,这疼已经如暴风急雨般铺天盖地而来。曼曼手指都扣紧床沿里了,喘着气数着秒数捱着,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的感觉。
也不知道陈云正回来了没。好像谁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可她光顾得疼了,根本没听清。到后来咬着嘴唇都禁不住疼,她的手指挠的床板咯吱吱作响。
产婆检查后说开了七指了。
曼曼还算是幸运的,她知道很多女人开到四指之前就是个漫长的过程,有的人宫缩不好,开到四指就怎么也不能再继续,现代还可以剖宫,可这个时代,只能生熬着。
她不断的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已经开到七指了,十指还晚吗?
疼的实在受不住,曼曼就小声的唉哟。身上的冷汗一阵一阵的,将中衣都溻透了,跟贴着一层细密的冷针一样,顺着每个寒毛孔往里扎。
她不时的问一声产婆:“什么时候才能生啊?”
两个产婆也没有好办法,一个替曼曼擦额头上的冷汗,一个还在加紧时间喂曼曼吃东西。曼曼疼的只想死,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她现在连呼吸、眨眼这些最轻松的本能动作做起来都跟要她命一样。
可是产婆一再说只有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许多产妇就是因为到最后没了力气才不能顺利生产的,她也只得勉强自己往下吞咽。
陈云正就站在产房外边。
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两三个时辰了。
他一直忙,忙到过了午后才回来,然后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便站在这,隔着窗户望着屋里的曼曼。
曼曼的疼,他都看在眼,如同疼在他自己身上。可他不能动,他知道无法代替曼曼,除了默默的站在这给曼曼鼓劲。
白术等人远远的看着,不敢往跟前凑。有婆子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无同情的取笑着:“六爷这是年轻,又是头胎,所以紧张得不得了,其实女人生孩子哪有那么快,与其在这站着,还不如先去屋里歇歇。”
被白术一顿臭骂给撵走了。
六爷做什么,轮不到他们这些人议论、插嘴。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六爷对苏姑娘那份执着和情意,别人不懂,他是懂得的。也只有他能体会到陈云正心里头的那份焦急和关切。
没有谁更关心苏姑娘的生命安危。
如果可以选择,白术敢用自己的小命发誓,六爷是宁可不要孩子,也绝对不愿意让苏姑娘有任何闪失。
可是六爷帮不上忙,他只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陪着苏姑娘一起受苦。
天越来越黑,屋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频繁。冷风拂面,白术打了个哆嗦。他朝着添丁使了个眼色,道:“去给六爷送件外衣吧。”
添丁和添喜因为是没出阁的姑娘,一直在外面帮着打下手,烧水、烫白布,以备不时之需。等了这半天,最初的害怕和紧张没了,只剩下了疲惫。听白术这么说,添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取了陈云正的外氅,却不敢送过去,只推给白术:“还是你送过去吧,六爷这会就跟要出鞘的剑一样,一个不留神,没准就割我脖子上了,我可不敢去。”
白术哼一声骂了声“孬种”,只得自己上前。
陈云正一动不动,背还是挺的那么直,脖子也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白术很想问一声:“六爷您脖子不僵吗?您的腿不麻吗?”
他站在后边,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姿势了,可六爷还一直这么站着。都快站成望夫石了,不对,是望妇石。
哪怕稍微换个姿势也成啊?走动走动,活活血呢。
但他不敢问。
把衣服送上去,轻声道:“爷,您披上件衣服吧?若是冻病了,苏姑娘该心疼了。”
这会也就只有敢提苏姑娘能不触六爷的逆鳞。饶是如此,他还是丢了个冷冷的眼神过来,嫌白术多事。
白术缩了缩脖子,识趣的闭嘴。
好在陈云正并没矫情,自己披上了衣服。他明白,这道理是实实在在的,曼曼肯定需要人照顾,而照顾她的不二人选只有他。万一他真的冻病了,曼曼会难过是真的,可没人照顾曼曼就太亏了。
尽管他很想把自己冻病了,只要能替曼曼分担一点疼痛。
过了亥时,产房里传来产婆的催促声:“姑娘,用力,对,往下,使劲——”
陈云正立刻梗直了脖子。
要生了么?
不只是他,连院子里站着的其他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攥着拳头,默默的替曼曼使着劲。
曼曼的喘息声传出来,带着哽咽:“不行了,我没力气了——”
产婆安慰的声音里带了些无耐:“姑娘别着急,您跟着我呼——息——产道全开,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走了九十九步,可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啊。您耽搁的时间越大,大人孩子越有危险……”
“危险”两个字就跟针一样,扎的陈云正浑身一缩,眼睛却瞪的尤其的大,一眨不眨的盯着房里的灯火。他愤恨的想,这两个产婆到底是不是白吃饭的,叫她们来是说这些话吓唬曼曼的吗?她们不帮忙怎么竟说这些丧气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
添丁紧张的道:“六爷,您不能进去。”
陈云正连瞅都不瞅她,只是浑身散发的冷意越来越浓。添丁默默的退后一步,心头泣泪:不是奴婢多事,可这是产婆再三嘱咐过的,她也不愿意啊。
曼曼尖叫起来:“啊——疼,疼死了——我,我不要生了——我用不上力气——”
产婆顾不上曼曼说的这些任性的话,只催促着:“用力,再用力,对,就像这样——用力——”
陈云正大步往前走,直逼到门口,大声道:“曼曼,咱不生了,不生了。”这叫特么的什么事?这孩子就是个磨人精,专门来折腾他和曼曼的。他不想来,那就算了。
看曼曼这么疼,陈云正疼的骨头都要碎了。他的手触到门上,用力推搡着。其中一个产婆喝道:“别捣乱,都出去——”
陈云正才要踹门,白术猛的扑过来拦腰拖住他往后拽,道:“爷,您别使性子,还是听产婆的。”
屋里忽然就没了声音。曼曼的喘息、呻吟、尖叫、产婆的催促、安慰,统统消失了。陈云正呆呆的任凭白术拖着,手脚冰凉,双目无神的回头锁死在了那明亮的烛火之上,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