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正在心底深吸了几口气,自己觉得已经无懈可击,心硬如铁了,脸上的神情也调整到了一定淡漠疏离的程度,这才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冷硬的说道:“爹今天来,叫我接你们母子回去。”
曼曼点点头,神色不动,并不意外,也不吃惊,更没有义愤添膺,甚至还若有似无的挑眉笑了下道:“哦。红口白牙,断没有白回去的道理,他可是许诺了我什么?”
陈云正放下茶碗,心底里几乎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心底里对曼曼的反映十分的不解。她这么坦然的问起这话,可见心里确实没有一点芥蒂了,可这也足以证明,她对他,并非那么势在必得。这种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陈云正只是没有感情的陈述道:“还能是什么……已经被我一口否决了。我明日便回去,你和峻哥儿……我建议,还是回到城北的皇庄去吧。”
他说的再好听,什么曼曼的生活,想要让曼曼和峻哥儿自己做主,可说到底,他不愿意曼曼住在景韵贤的府第。不是他怕曼曼和九王爷相处日久,渐渐生情,他也不怕曼曼会假戏真做,琵琶别抱,转投到景韵贤身边,他只是不想让曼曼掺和到这些不简单的人和事里。
曼曼要另嫁,他不会阻拦,真的不会,只要她肯嫁给对她好的人,但那人一定不能是景韵贤,也不可能是景韵贤。
帝王之家无真情。
连他这个商户人家出来的所谓少爷还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更何况是身为当朝皇帝爱子的景韵贤?
他能给曼曼的很多,可唯独曼曼想要的平等、自由、感情、忠贞,景韵贤哪一样都给不了。他给不了,那么不管他给曼曼多少银钱和隆宠,曼曼都不会快乐。
不能让曼曼快乐的人,他当然不会放心把曼曼交给他。
不过陈云正知道,曼曼不喜欢有人左右她的命运,所以他尽量说的委婉些。饶是如此,曼曼听了他的话,脸色并不是很好,却没有发作,只是自嘲的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那,今日就算是告别了。”
陈云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时两人各怀心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陈云正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违逆了自己的心意。曼曼则是有千言万语,可怕自己开口,落到陈云正的耳朵里,就成了耍赖、小性、撒娇、敏感。
最好的选择便是说一句“天晚了”,各自歇息的好。
冷硬的现实摆在面前,不是两个人动情动意的时刻。感情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而且在现实面前,是那样的无力和无足轻重。想要推开它,不知道有多艰难。
曼曼放下茶碗,抬眼看了看陈云正,道:“天色不早了……”
陈云正的身子立时僵硬起来,他强自克制着,道:“嗯。”
曼曼便笑笑道:“再见。”
陈云正眼睁睁的看着曼曼起身,纤柔的身影如一朵白絮做成的云,轻盈的挪向门口,他忽然鬼使神差的道:“曼曼——”
曼曼停下步子,转身疑惑的问他:“嗯?”
陈云正道:“前几日,我给你的印鉴——我是说,生意上的事,你不必强迫自己。这些事,和你没关系,我和九王爷之间,也都和你没关系。你不必觉得愧疚,便想揽这些事上身,我既然敢向九王爷许诺,就有法子让他满意,说到底,并不是为着你。”
曼曼顿了半晌,才思考着,缓缓的说道:“你是在说,我不必自作多情是么?那么同样把这句话送给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
陈云正被噎的说不出来话。
他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他想告诉曼曼,他和她完了,不可能再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跨越阶级、世俗、执念、礼法。
他对曼曼可以歉疚,却始终再无法兑现当年他年少不知愁时的诺言。
不管他现在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他曾经以及将来有可能会带给曼曼的伤害。可他还是要弥补,但这些只是他的赎罪和歉疚,他不愿意让曼曼以为他对她还有感情,就是怕她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望。
那会害了她。
她还年轻,她值得更好的人,她值得更美好的生活,而不是拴在他身上,为着达不到的愿望,生生的耗尽曼曼的余生。
可他似乎忘了,原来他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也会因为曼曼的亲近而心生向往,他仍在奢想着曼曼会原谅,他仍然贪恋曼曼和他在一起幸福时光,他甚至会因为曼曼对他胜过从前而自欺欺人的以为,曼曼可以不计较身份、得失、感情,仍然愿意和他在一起。
其实,是他自作多情了而已。
陈云正紧紧攥着拳,扯开嘴角,大喇喇的笑着道:“我又不是女人,怎么会自作多情,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横竖你也喜欢做生意,五味居你不就弄的挺好的嘛,是我杞人忧天,自己一摊子烂事还没处理清,还妄想着……”
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陈云正收了脸上夸张的有些不太真实的表情,往床栏上一靠,笑道:“实在是妄想。”
曼曼并没说什么,朝他疏离的点了点头,自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陈云正一个人靠着隐枕,独对着烛火发呆,到最后瞪的烦了,懒的费事去熄烛火,索性躺下,将被子蒙了头,闷着气息睡觉。
他知道自己和曼曼又变成了冰冷而尖刺的状态,不可调和,永远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即使曼曼的笑容那样温柔,即使曼曼的深情那样明显,即使曼曼的柔软和馨香还在他的鼻息之间。
可越是得到过,越能够体会那种失之于交臂的痛楚,越是记的深刻,越是能体会失而不能得的苍凉。冰冷的感觉越发浓烈,即使蜷在被子里,陈云正也能感受得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冰冷。
半梦半醒间,陈云正沉沉的叹了口气,心道:自作自受,这便是自作自受吧。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谁挨着他躺下,柔软纤细的手臂揽着他的脖颈,修长滑腻的腿缠在他的腿上,在他耳边软软的呼气。
陈云正明知这是梦,可还是下意识的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怕自己一动,梦就会醒,这好不容易得到的温存便会消失不见。
就算这是梦吧,可能够在离别前一夜,抱着曼曼,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他也觉得充实和满足了。
夜半无人时,人尤其的脆弱,他缷下所有的压力,心中只剩柔软,而曼曼就是填补他空虚的充盈。
陈云正睡的十分不好,一大早醒来,觉得自己胳膊都麻了,将手臂收回来,揉了半天,倒是有些呆怔怔的。床上只有他自己,可见昨晚温香软玉在怀,终究只是个梦。
可就算只是个梦,他也有意犹未尽之意,就仿佛是真实一样,令他咂摸半天,回忆半晌,又甜蜜又惆怅。
听着门外有动静,他立刻收束心神,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
曼曼端着热水进门,陈云正就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曼曼失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她放下热水,挽起袖子,将干净的巾子放到热水里投过了,递给陈云正,如平常一样语气轻柔温和:“擦脸洗手,待会就吃早饭。”
陈云正有点不是滋味。他一个大男人,倒在这叽叽歪歪矫情了半宿,可曼曼就跟没事人一样,完全不受离别的左右,这,怎么叫人甘心和服气呢。
陈云正擦了脸,问曼曼:“你不生气么?”他以为他和曼曼又谈崩了,她肯定不会再来送他,就算是来,也定然是冷着一张脸,像从前一样指望着他放低身段哄她呢。
谁想她这样言笑宴宴,他真的有些接受不能。
怎么突然之间,曼曼要比从前豁达、大度、开朗、主动的多了呢?
曼曼一点都不意外他会这么问,只自嘲的笑了笑,道:“从前我也有错……”只这半句话,就把陈云正说的心酸又心软了。曼曼从来都是骨子里倔的要命的人,让她说她错了,只怕逼急了她说的也是违心之语,这会儿倒轻巧的就说了出来,反倒更显真心。
曼曼顿了下,笑道:“我成熟了好不好?”
这就是说他还很幼稚。
从前陈云正最恨人家说他幼稚,尤其是曼曼,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比她小,这个事实永远像一根刺,提醒着他在她面前是个任事不懂的孩子,她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心、照顾以至于她对他情感的回应,都源于她对他的姐弟之情,源于她对他的不忍。
可今天曼曼这话说出来,陈云正却听的极其舒服,心里又是沁凉,又是火热,忽然觉得,就为了曼曼这一句话,他从前做的都值了。
人都在变,有的变的好了,有的变的坏了,有的变的连自己从前是什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将来会变成什么样都模糊不清了,可曼曼却似乎逐渐的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陈云正没来由的一阵欣慰,就算离了他,就算以后他和曼曼再也没缘,可曼曼能够这么勇敢的追求她想要的,她应该也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