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花色喜人。
又逢着府中办喜事,陈氏格外讲究,花树修剪、盆花造型,人从园子里过,一路花景不断。
宝安园本就是景色出众之处,饶是林云嫣出阁半年,这里没有旁人住进来,但依旧整理得很好。
马嬷嬷搬了两把躺椅出来,摆在廊下。
避开了中午的日头,又能吹着些暖风,很是舒服。
林云嫣与徐简一人躺了一把。
主子们小憩醒酒,底下人也就都避开了。
林云嫣侧着身子,问徐简道:“你先前说整顿集结,是指他手里的私兵?”
“一心图谋造反的人,手里怎么会没有兵,”徐简垂着眸子养神,“这么多庙宇善堂收拢来的银钱,不是什么小数目。”
只养京中那宅子里的二三十号太监与死士,可用不上那么多。
林云嫣思量着点了点头。
先前,她把从广德寺翻出来的与晋中常云堂有关的往来账目放到了李渡的一处私宅里,再由徐简带人抄回去、交由负责清算账本的官员。
同一批抄走的还有荆大饱从江南善堂那儿收拢来的粗略账册。
就这两处,千步廊那儿越算越心惊,数目吓人。
他们收起来的还只是中间的几年,并非从头至尾的全部。
更何况,还有其他州府的善堂。
抛开善堂之外,李渡定然还有其他敛财的路子。
那真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累在一处了。
“除了他自己折腾的,李渡手里还有李汨的银钱。”林云嫣道。
李汨当年被贬,金银都带不走,被查抄了一部分,但大头定然是藏起来了。
他不知道王六年是李渡塞到他身边的棋子,对王太监十分信任,藏钱的事情也都交给了他。
老实巷里的两厢金砖,这辈子是被徐简与林云嫣摘了桃,但其他的想来都会落在李渡手中。
同时,倘若董妃娘娘有银钱,怕是也都被李渡收走了。
银钱不花,终究是死物。
李渡靠着银钱,早些年就养私兵也好,现在忙着招兵买马也罢,他不可能闲着。
“黄雀在后……”林云嫣喃喃着,顺着徐简的思路往下走,“他想要联合苏议的话,最好是在裕门关内布兵。一旦裕门开战,他从内杀出、里应外合,能让守军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思路,但对李渡来说,收益未必足够,”徐简斟酌着,道,“撕破裕门防线,的确可以东进京师,但这一路也并非一马平川。
朝廷重新集结兵力,一路关隘拦截,李渡想要速战速决亦非易事。
就算他们进军顺利,李渡与苏议只是合作而已,万一古月还拉上了西凉,他怎么敢让古月、西凉兵直达京城?
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最可能的是,他们在东进的路途中受挫,兵力吃紧,补给线又太长,导致勾心斗角,就此分化。”
而一旦联军分化,等着他们的就是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林云嫣听懂了徐简的意思:“也就是说,除非李渡想要与圣上东西分制,否则他选择在裕门里应外合就是风险重重。”
说到这儿,林云嫣自己又先摇了摇头:“东西分制亦不可取,他被夹在圣上与西凉、古月之间,只会两头受气、应接不暇。”
若是个冲动的,大抵还真能做出走一步看一步的事。
偏那是李渡,断不可能随随便便让自己落入到那种困境之中。
徐简缓缓抬起眼帘。
眸子灼灼,没有一点被酒气熏染过的模样。
他说得很冷静,却也透出了几分信心:“李渡若想成事,最优选就是直捣黄龙。”
调虎离山。
声东击西。
裕门打得越凶、越胶着,对李渡就越有利。
在朝廷极力往裕门增兵、补给源源不断西送之时,忽然冷施一箭,直取京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想要达成此效果,李渡布兵势必不能离京畿太远。
一旦在路上消耗太多,就没有奇袭的意思了。
林云嫣忍不住皱眉:“京畿也不小,算上周边再远些的,真要囤私兵,也能囤个无影无踪。”
想要靠官府衙门到处搜罗就得一个结果,都是吃力不讨好。
徐简又何尝不晓得。
“我昨日也与圣上提了此事,”徐简缓缓道,“裕门还未起战火,一切也都是猜测为主,眼下除了边关加强戒备之外,圣上也想抓一抓京师守备。”
林云嫣多熟悉他。
只听徐简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对此是有一些看法的。
她半支起身子,定定看着徐简,伸手按在了他的眉心上,轻轻抚了抚。
徐简侧眸看向她,四目相对,末了不禁弯了弯唇,道:“守不如诱。
李渡一日不除,朝廷便一日不心安,可李渡在暗,他能藏。
一旦京城守备大增,李渡可不会傻乎乎凑上来送死。”
所以才说,一味防守,不如诱敌深入。
引蛇出洞才能打着蛇。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林云嫣也明白,此举风险不小。
别说圣上不会轻易答应,真到了金銮殿上要议论出个高下,恐怕也没有多少朝臣敢拼一把。
“急也急不得,”林云嫣笑了下,“你也说了,裕门还未起战火,螳螂和蝉都没有动,黄雀才不会在这时候叽叽喳喳。”
徐简被“叽叽喳喳”逗笑了。
他也抬起手来,把林云嫣落在他额头上的手扣下、按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拇指慢慢摩着。
“我观岳父中午吃了不少酒,这会儿大抵也在醒酒,”徐简道,“我等下先去千步廊,晚上再过来,与岳父也商量商量。”
林云嫣揶揄道:“你的酒醒了?”
“原也没醉。”徐简捏着林云嫣的手指,许是躺着的缘故,声音比平日慵懒些。
林云嫣笑了起来。
徐简从躺椅上起身,又拉了林云嫣一把。
林云嫣与他整理下仪容,这才送他出去。
徐简走了,挽月过来禀道:“刚才三姑娘过来,晓得国公爷在醒酒,又走了。”
林云嫣颔首。
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她便寻去含辉院。
林云芳正窝在榻子上发呆,听见林云嫣声音,她忙不迭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姐夫走了?”
“去千步廊了。”林云嫣回她。
待走到屋里,就见林云芳冲她一阵挤眉弄眼,林云嫣挑了挑眉。
“我先说,我不是故意的,”林云芳道,“我就是走得快了些,刚好看到你们躺那儿说话,腻腻歪歪的,我就掉头走了。”林云嫣忍俊不禁:“什么腻腻歪歪的。”
她和徐简也就是声音压得低了点,但说的都是正事要事天下事,能有什么旖旎腻歪?
林云芳“咿”了好长一声。
“你就夸大其词吧。”林云嫣哼笑。
要她说,就是云芳天真,情窦未开,才会看别人夫妻正经说话都觉得腻。
总而言之,见识太少,大惊小怪。
姐妹两人凑一块,能说的话自是数不胜数。
彼此笑话几句,笑得喘不过气来,并排躺在榻子上匀气。
林云芳眨巴眨巴眼睛,道:“大姐出门时,我特别难过,往后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林云嫣拍了拍她的胳膊。
“想找人玩,都没处找去。”林云芳叹道。
说话间,陈氏刚巧从外头进来,恰恰听到这句,笑骂道:“多大的姑娘了,还想着玩呢!祖宗,提前准备准备你的陪嫁吧,时间飞快,你在这府里也住不了几年的。”
林云芳闻声,蹭得坐起来,看着陈氏嗔道:“母亲!”
“叫什么都一样,”陈氏进来,乐呵呵地,“不信不问问云嫣,是不是到了该慢慢相看的时候了?”
林云嫣还是护了林云芳一把,与她咬耳朵道:“嫌家里没有姐妹与你玩了?我给你出主意,让叔母给云定挑个新娘子。”
林云芳眼神倏地一亮。
“你可别逗她了,她肯定信以为真。”陈氏哭笑不得。
这半年多,陈氏操持着嫁了两个侄女儿,看着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的景象,她怎么会不想给一双儿女也操办操办?
云芳的婚事,她心里多少还有数。
老夫人与她交过底,很看好段之淮,想要亲上加亲。
陈氏自己也没少评断,越看越觉得段之淮不错。
模样端正,家里知根知底,学问不错,最要紧的是品行好,毕竟同在一家住着,性格修养、待人接物都看在眼里,比外头相看起来只见过一两回更叫人放心。
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两个孩子自己。
而林云定的婚事,陈氏一人拿不了主意。
伯爷没有亲儿,云定虽还未请封世子,但也是照着世子在培养。
将来承爵担起诚意伯府,妻子也必须有伯夫人的气度与能耐,陈氏可以出些建议,但拿捏主意定少不了伯爷与老夫人。
再者,爷们嘛,娶亲晚些不是问题。
不似姑娘家,太耽搁了总归不好。
如此算来,云芳是没法在室等到嫂子进门了。
林云嫣笑了一阵,突然话锋一转,问林云芳道:“我还没问你呢,段家两位表哥,你觉得如何?”
林云芳愣了下,没料到她竟然阵前倒戈。
“之淮表哥,之羽表哥,”林云嫣道,“你中意哪个?”
如此一问,陈氏也打起精神,认真地要听她一个答案。
林云芳明亮的眼眸看眼林云嫣,又看眼小段氏,在两人之间视线打了几个来回,脸色越来越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撒娇着,拿引枕捂住脸,“就剩我一人了,全要来看我笑话了!”
陈氏乐不可支。
一面笑,一面指着林云芳,冲林云嫣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压根还没开窍呢!
唉,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偏偏还这般天真。
可这种事吧,催了也无用,只能等她自己有一天忽然开窍了。
陈氏又叹了声气。
自己生的,自己受着吧。
夜色沉下来时,徐简才从千步廊回来,与林玙进书房关起门来说两刻钟,才一道走出来。
只看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林云嫣以眼神询问徐简,徐简只笑了笑,示意她莫要着急。
在诚意伯府里用过晚饭,夫妻两人回辅国公府。
“岳父问了我一个问题。”
林云嫣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如果裕门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开战了,”徐简顿了顿,道,“我要做什么打算?”
林云嫣不由抿住了唇。
几个念头划过心田,她又一时吃不准,便问:“父亲是指……”
“去裕门,还是留京师,”徐简说着,扣着林云嫣的手指,安抚一般捏了捏,“我很意外岳父会这么问,一时也没有给出答案。”
林云嫣微微颔首。
这个问题,说难并不难。
徐简右腿有旧伤,虽然在大夫的治疗下恢复许多,也能骑快马,但要说能恢复到行军打仗的程度,还是有些勉强。
这一点,父亲不可能不知道。
况且,以一般的翁婿状况来说,在能选择的状况下,做岳父的都不会想着让女婿上战场去。
也就是说,父亲不该问起这一点。
难怪徐简也会说“意外”。
可父亲偏偏问了。
在林云嫣看来,父亲可不会随便问问,他既问了,这就不是一道简单的去与不去的选择,背后另有深意。
“父亲还考虑了什么?”林云嫣问。
“兵权,”徐简道,“关于这一点,我近来也在思考。”
林云嫣一点就透。
李渡造反需要用兵。
她和徐简想要彻底扳倒李邵,又何尝不需要?
他们这两年能占据上风,在圣上与李邵之间取得平衡,靠的是灯下黑。
可灯下不会一直黑。
除去李渡之后,她与徐简的锋芒势必就会彻底对着李邵,那自然就会受到圣上的制约。
所以,手里得有兵。
兵权在握,才能让李邵彻底翻不了身,才能在以后的立储之争中能说得上话,能占据主动。
“裕门退敌,算是眼前一个很不错的机会了。”林云嫣点评道。
“岳父也是这么一个意思,”徐简道,“当然,也就是个雏形,具体要怎么做、如何安排,还要继续商议。就像你说的,黄雀还没有叽叽喳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