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吐蕃距中原遥远, 就算肋插双翅也非是一日可抵达的,我还是不停的催马前奔。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次在吉曲河边巴桑对我说的话。
虽然我知道我回去也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可我想至少能见他一面, 他或许有什么身后事要我替他料理。
马行甚快, 前面已经到了京郊的那处十里亭。
突然耳后“嗖!”的一声, 一支白羽箭划过我的耳鬓, 钉在了我的马前。
吁!我猛一勒缰绳, 马儿人立而起,险险的将我掀翻马下。
“噶尔多吉你做什么?”我怒问道。
噶尔多吉纵马驰来,一伸手, 抓住了我的马缰绳,“你跟我来。”
“去哪?”我问。
“你不用回吐蕃了。”噶尔多吉说道。
“那巴桑大人……?”
“他不会有事咯。”噶尔多吉说。
“发生了什么?”
噶尔多吉抿着唇闷头不再回答, 只抓着我的缰绳, 使两马调转了马头, 对我哥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回兵营去, 然后牵着我的马向另一个方向驰去。
我心中疑惑,几次三番的追问,噶尔多吉却再不言语。
两马行过长街,直到皇宫之前才停住。
皇宫门口停着一乘由八个人抬着的,没有顶棚的轿子, 那东西我见过, 好像是雷丰瑜的御攆。
噶尔多吉到此才用马鞭冲着皇宫一指, “你要进宫去。”
……
来中原的路上看见过成亲的, 成亲时新娘是要坐花轿的, 如今我坐在这个没有棚子的轿子里,被人抬进宫, 算是成了皇帝的‘女人’了吗?
眼前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早没了我第一次进来时看到的那么新奇,它们沉甸甸的让人感觉压抑。
回头看看跟在我身后的噶尔多吉。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要进宫了。赞普让我回吐蕃,而中原的皇帝如果不让我走,就要有个正式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他要了我。
噶尔多吉见我看他,他对我用力点了点头,表情坚定。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在刚刚我坐上御攆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会陪着你。”
我想跟他说,其实没什么,我一个差巴被送来送去原也平常,何况这一次是用我来换巴桑大人的命,如果这算是一笔交易的话,这买卖还是挺值得的。
……
御攆抬到紫微宫停下,我从御攆下来,独自走进紫微宫。
走入了那低垂了黄罗飘飘的帐子,爬上了那团龙的锦绣的床,靠近那散发着檀香气息的身体。
我闭上眼睛,眼帘上红彤彤的一片,只不知道这颜色是牛油蜡烛的光,还是炼狱中不灭的业火,映着这帐子里的人影也不知道是真是幻。
“华如雪,花阴灭,春风一度杜鹃啼血。
情未决,晴还缺,常向东风花落春归。”
他搂着我,口中呢喃的低语,温柔的吻落在我耳鬓,我听到他一遍一遍的喊着:“阿跃,阿跃……。”
……
夜半又下起了细雨,雷丰瑜睡着了,我却没有睡,轻轻起身,为他盖上一条薄被,再换回我带着泥泞的黑衫,走出了紫微宫。
我要去哪里呢?要去寻龙殿找杰布?还是去那个什么宝盈殿?
正茫然寻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站在宫门外,他用刀尖杵着地,站在细雨里。
“噶尔多吉?”
噶尔多吉用刀尖点着地走过来,拉着我的头,让我靠在他的肩上。
“我不觉得委屈。”我对他说。
“我觉得沮丧。到了中原之后才发现,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噶尔多吉说道。
“有你在这就很好了。”我拉起他的手,“现在你的手凉的像冰块一样了,我得给你找个地方暖和暖和。”
……
由于是夜半时分,我没有去打扰杰布,而是去了我上次住了不到三天的那个宝盈殿。
我们就这样住了下来,而从那晚之后,接连好几天雷丰瑜都并未要我再去他那里,而其他人也没来打扰,只有一个小太监每天两顿往我这里送饭。
如果不是伙食实在不好,外加房子有些漏雨,其实这生活还是不错的。
说到这里的伙食,哎!饭菜基本上就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的那样,每餐都是绿油油的,没得一点荤腥,要不是时不时跑到杰布那里蹭点肉吃,我怀疑我和噶尔多吉已经变成了兔子。
至于房子漏雨的事,就更是一言难尽了。中原这里多雨,隔三差五就会下场雨,只要一下雨,基本上就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被褥什么的全都潮湿的一塌糊涂,而且蚊子也多,扰得人整夜整夜睡不好觉。
“阿嚏!”端着满碗的绿油油,噶尔多吉打了个大喷嚏。
噶尔多吉在来这里之前就得了风寒,那晚又淋了半宿的雨,这几天里始终是时好时坏,常常烧退下去半日,可转头到晚上又烧起来。
他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因为发高热固然是糟糕,但这样子拖拖拉拉久不痊愈的情况也很凶险,搞不好弄个肺病,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我放下碗站起来。
“早饭还没吃完,到哪去?”噶尔多吉问。
“去杰布那再给你找点药去。”我说。
“没事,一点小毛病,顶顶就过去了。”噶尔多吉还是满不在乎的说道。
“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我强硬了语气,瞪着他:“你要是早肯听我的吃药,也不会拖到现在。”
我强硬起来的样子想来还是很有些威严感的,噶尔多吉哼了哼算是同意,瘪了瘪嘴说道:“记得跟杰布讨点蜂蜜,没有蜂蜜我喝不下药。”噶尔多吉毕竟是少爷出身,自然有些少爷的娇贵习气。
“知道了。”
少爷一句话,差巴跑断腿!
噶尔多吉只知道要蜂蜜,却那里知道蜂蜜的难得,杰布现在是客居在这里,又不是在吐蕃赞普的宫里,哪里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而皇宫规矩多,白玛公主想要捎带什么进宫也不容易。
我先去杰布那里挑了一些药师配好的成药,又卷了他的几块皮子。
因为那房子漏雨,我打算找点皮子自己搭个帐篷住。
你要是问我这皇宫的房子漏了,为什么不找他们修呢?这说起来真叫人冒火。
话说那天我去找那位管事的公公。(那公公是风不服让我去找的,说修房子就找他)。
“我天语虽然富有,可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公公捏着个兰花指,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喝茶。
“不需要多少钱,就几片瓦就行了。”我说。
“几片瓦?皇宫里用的能是普通的瓦吗?”‘兰花指’拔高了嗓子,说道:“前几天淑妃那里说要粉刷一下,我还让她等到入了秋呢。”
“粉刷早几天晚几天么什么事,可这房子漏雨怎么住呢?”我陪着笑脸。
“总有个先来后到。”‘兰花指’说道。
“我这边急,您给我这边往前提提吧。”
‘兰花指’上下扫了我几眼,“嗯,我瞅瞅看能不能给你这事紧着往前提提。”说着,把放下茶碗,把他的兰花指往我面前伸了伸。
“嗯?”我仔细的瞅了几眼他的手,不明白什么意思。
‘兰花指’脸色不善了起来,又将手往我面前伸了伸。
“嗯?”我再看看,“您这手怎么了?”
兰花指瞬间变成了大日如来掌,一巴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都倒了,“回去等着去吧,两年以后估计轮到你了。”
哎!你说这皇宫里怎么那么多鬼怪妖魔呢?
我拍了拍小胸脯,压压惊,再念一句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吽”驱驱邪气。
带着我的一身正气,我来到御花园深处一处僻静的湖边。
这里又被我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玛尼堆。
将一块卵石摆在玛尼堆上,祷念完我今天的虔诚祈愿之后,我转头走向湖边紧邻着的一大片树林子。这几天祈愿时常看见有蜜蜂在里面飞,估摸着能找到蜂蜜。
……
雷丰瑜今天心情还算不错,折磨的他半死不活的那满嘴的口疮和燎泡总算是都好了,那黄莲药汤子也总算不用再喝了。
散了早朝之后,在他的御书房,也就是景轩殿里,召集六部主事开了个会。
雷丰瑜以前是喜欢看奏折的,六部有什么事都让他们递折子上来,总觉得白纸黑字的才叫正规,以后也有个底可查。
现在雷丰瑜讨厌看折子,喜欢有事没事开个小会,能解决的呢当堂就解决了,有疑问的话也可以当面问清楚,需要讨论的呢,人都在这就说罢。省时省力方便快捷,没有中间环节拖拖拉拉,也省的他们玩文字游戏,在字里行间藏猫腻。
今天六部的事呢,跟往常也没有多大不同。吏部讲了讲的官员升迁考核的事;户部谈了谈今年庄稼的长势,刑部没说什么案情,只说了说大理寺狱中耗子有点多,不过今天礼部、兵部和工部吵吵的比较凶,三家争着要钱。
今年白玛回家省了趟亲,吐蕃几千人又来回访,再加上即将也会往这扎的戎狄太子和倭国国主,这招待起来可都是钱呐!
兵部在北方卧虎关,正在调水屯田。水还没调来,苗也没见着一根,银子可是已经滚滚北去无影无踪了十万万两。
至于工部吵吵着要钱,是因为欠了一屁股债。五年前翻修寻龙殿,皇帝亲自批示,一切都要最好的。皇上说要好的,那就是比最好还要好,从房梁到窗户框子一水的金丝楠木,屋顶上的琉璃瓦,几十窑里挑一片的精益求精,灯盏、铜炉上面贴的金箔就有上万片,这可都是银子呐!
不光是翻修寻龙殿,三年前还重建了德政殿。德政殿就是现在早朝的那地方,皇宫大门正对着那个。这地方的重建那就更别说了,建出结实、建出华丽、建出气派、建出威严,总之要建成天上有地上无蝎子粑粑独一份的好来。
这么着建了三年,现在才刚建好。房子建好了,可钱呢?
跟皇家做买卖可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很多砖石、木料都是先欠起的。
天语没钱吗?到处欠着债?
当然不是,天语有钱,但是偌大的国家用钱的地方也多,少不了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再说,天语自建国以来就一直兵事不断,一个国家只要是用兵打仗,那就再多的钱也不是钱了。
“臣现在都不敢回家了,天天躲在工部衙门里,就怕一出门,一个口袋套上来乱棒打死啊。”工部尚书董浩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那叫一个惨。
雷丰瑜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着一个秃尾巴的玉佩,看着董浩在那哭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雷丰瑜笑什么呢?他想起了某人找人修房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