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奴原本并不叫琼奴,他爹他娘还有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都叫他叫生子,只是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他都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那年村里遭了火灾,熊熊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接连着吞噬了好几十处房子,其中就包括他们家的。一夜之间,家中的粮食家具锅碗瓢盆全都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烧得漆黑的残垣断壁。
原就身子不大好的爹爹,眼看着一生的积蓄化作了一堆冒着青烟的黑炭,急气攻心,呕血数升,从此一病不起。娘亲一个妇道人家,一边照顾卧病的爹爹,一边带领着他们兄妹几个,在家中的废墟上清理了一片地方,盖了间小茅屋,勉强把住的地方给安了下来。
失火的那会儿,正是深秋之时,新收的粮食都被烧了个精光,全靠他们兄妹几个日日上山采集野果野菜再加上四处向亲友告借,才艰难维持了一个多月。眼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过冬的粮食却一粒没有,过冬的被子和衣裳更是连影子都不见。亲友家也不宽裕,更有些也是此次遭了灾的,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再接济他们。
爹爹躺在木头支起来的破床上唉声叹气,娘亲为生计愁得白了头。村里同遭灾的几十户人家,家家生计无着。其中有个人,头脑活泛些,有一天他带着女儿进了城,回来时,就只剩他一人了。那天晚上,他家茅棚好久都没动静的简陋烟囱,冒起了青烟,从他家里传出了阵阵馒头的清香以及他家娘子呜呜不绝的哭泣声。
那一晚,寒风呜咽了一整夜,搅得全村人一夜无眠。
那晚后,村里相继有女孩子不见了。到后来,更有城里的人,大模大样地进村,由里正恭敬地带着,到各家挑拣模样俊俏的姑娘。
终于有天晚上,爹爹对娘亲说,明日你提上咱们家的那只公鸡,带二妞,上里正家去吧。
鸡是他们家大火后唯一剩下的家产,原本是留着过年的。二妞是他的妹妹,只比他小一岁,听了父亲的话默然不语,只是大家都躺下后,她害怕地哭了一夜。
并没有哭出声音,但生子知道妹妹哭了,她就躺在他的旁边,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每抖一下,都振动着生子的心。
生子与二妞年纪最近,两人长得极为相似,甚至他们的身高也差不多,不熟的人经常误认他俩是双胞胎。可能年纪相仿,他俩的感情在兄弟姐妹中也是最好的,一起打柴拾野菜,同吃同睡,同玩同乐,八年来从没分开过。一想到妹妹明日就要被带到一个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生子心如刀绞。
第二天去里正家,生子也忍不住跟着。妹妹终于敢哭出声,呜呜咽咽,泪水从她早就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般的眼睛里不绝地涌出,在脸上形成两条蜿蜒的小溪。被一个陌生人抓住端详的时候,生子看到妹妹害怕的发抖,极是惊恐凄惶。
霎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生子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从陌生人手里拽回妹妹,护在身后。小小的人儿,心里虽十分害怕,脖子却倔强地梗着,掩饰不住惶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别碰我妹妹!要买你买我吧。小女孩只会哭哭啼啼,你买了也没用。”
“生子!”娘亲和里正爷都大声地喝斥他,但生子毫不退缩。
“哦,那我买你有什么用呢?”陌生人饶有兴趣,上下打量着生子。
“我会砍柴,喂鸡…我力气比她大…我还不会哭…”生子语无伦次,急欲让眼前的陌生人认为买自己比买妹妹合算。八岁的他不知道,就是他那时鲁莽的冲出来,从此把自己推向了一条不归路。有时他会想,要是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不会站出来?兴许还会吧,那毕竟是他的妹妹,他最好的妹妹。
“你不会哭,你可要记得自己说的话。”那人抬起生子的下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鹰一样阴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生子也忍不住抖起来,可是一想到妹妹,他勉强立直了身子。
“我不会哭!”声音也如受了寒一般,有一丝颤抖,但生子却极力说得很坚决:“我不会哭!”
陌生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冷冷的,冻得小生子浑身都结起了冰,但这却越发坚定了他不能让妹妹被这样卖了决心,妹妹一个小女孩,她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好!就是你了。”陌生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说道。
娘亲和里正爷却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他是个小子!”
“我给双倍的价钱!”陌生人一锤定音。
从此生子不叫生子,他有了个新名字,叫琼奴。
能吃饱能穿暖,除了刚开始还十分想家外,小生子没什么不满足的。每天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跟着师傅学琴棋书画,练唱曲舞蹈。小生子非常用功,生怕被赶了出去,挨饿受冻的感觉他记忆犹新。他更怕自己表现不好,被退了货,人家去问他家里讨回买他的银子,让自己贫困的家又一次陷入衣食无着的绝境。
后来渐渐长大,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份后,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沮丧绝望,对于挨过饿的他来说,顿顿都能吃饱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唯一让他难过的是家里人对他态度的改变。还小的时候在闭门受训,天天都有繁重的课业,自然是不能见家人的。十四岁那年他入了行,凭着多年的刻苦,加上他在舞蹈方面的天赋,本就外貌不俗的他一出道就一鸣惊人,很快就成了啸月堂响当当的红牌。身份地位的改变,让他有了更多的自由。他设法联系了家里,时不时地寄些钱财衣物回去。有了他的帮衬,家里原本摇摇欲坠的茅草房,变成村里最大的最结实的三进四合院;原本穷的娶不起妻子的哥哥们,如今孩子都满地爬;原本一直在大户人家帮佣的娘亲,如今也穿罗着缎使上了丫头。爹爹虽然早逝,没能享上他的福,但一想到自己可以养家糊口,让家里其他的人过上好日子,他就觉得自己是叫生子还是叫琼奴,这都没什么关系。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家里的人却不这么看。一开始,哥哥们出于感激,还经常进城看看他,给他带些家里的土特产,时常关切地嘱咐他自己一个人多当心。慢慢地,家里人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来了也是匆匆说两句就走了,就好像家里又失了火,或者提前进入农忙季一样。再后来,就算自己带信回去,家里也没人再来了。琼奴知道,家里人一定是受不了村里的闲话,嫌他给家里抹黑,这才想方设法地要和他断了联系。
他不是个忘本的人,钱财衣物还是照旧往家里寄,只是再不奢望家人来看望他了。说不委屈难过是假的,为了家里,自己赴汤蹈火,历尽艰辛,临了成了给家里抹黑的人,连族谱都入不了。自己牺牲这么多,哥哥们看都不愿看他一眼,怎不叫人伤心失望。
只是自己身处的风月之地,原是客人买笑的场所,再如何伤心难过,面对客人,也得强颜欢笑,笑脸相迎。更何况啸月堂是个满是是非的地方,同伴间相互倾轧,挑拨离间,嫉恨使绊,争抢恩客;下人间跟红顶白,欺上踩下,没有一天清净的日子,稍不留神便让人欺凌践踏。
琼奴不是争强好之人,也很少与人结怨,但他的红牌身份,自然而然地引得啸月堂里无数人妒忌眼红,甚至排挤加害。其中最最与他不对付的,便是月奴。他们两人本是同时进得啸月堂,一同受训,一同出道,一同当红。刚开始时,同是背井离乡初次离家的两人,关系十分要好。月奴聪明活泼,心眼多,很多东西他一学就会,一直让琼奴佩服不已;而琼奴自己心思单纯,勤奋努力,虽学得慢些,但他舍得花力气,也很快在几个孩子中脱颖而出。他们一个琴弹得好,一个舞跳得棒,经常一起合练,配合默契,浑如一人,被誉为啸月堂双壁。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有了嫌隙,应该是从拜杨柳为师的那个时候起吧。虽然他们每次过去时,杨柳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似看非看,似听非听,然而偶尔哪天他身上爽利有精神,随口指点一句两句,立时就能让他俩豁然开朗,获益匪浅。
也是在那,月奴和他,遇见了司马公子。那段时间杨柳的身体非常差,一直病着几乎不见外人,只有司马公子,每日都到吟风馆去厮混片刻,经常携来各种特意收集的新奇玩意,想尽办法逗杨柳开心。那样做小伏低,百般讨好,只为博佳人一笑;那样轻怜蜜意,呵护备至,只因他视他如珍似宝;那样痴情的关爱,连琼奴他们旁观的人都忍不住心动。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月奴开始变了。他处处以杨柳为榜样,学他的言行举止,衣着风度,学他为人处世,淡雅清高。不仅如此,他也想要和他一样,红透京师,颠倒众生。为此他刻苦努力,他迎合讨好,他不择手段,他把与他最为亲近的琼奴列为了头号对头。他舍了自我,舍了尊严,舍了朋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司马公子,也能像看杨柳一样,看他一眼。
这个痴人!
琼奴一直以为,要不是司马公子和沐公子比武输了后,苦闷无奈,经常拉着月奴聊天喝酒倾诉苦恼,月奴是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地与杨柳为敌的。毕竟他以前在背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早就和杨柳较量过,知道爷虽表面凶恶,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声厉内荏,而杨柳,总能在谈笑间让你飞灰湮灭。
但他就真那样做,为了一个男人。也不知是可怜他还是佩服他,琼奴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连自己的父母亲人,必要时都会弃你不顾,何况只是一个风月场所的恩客。既然这个世道并没有什么不变的真情,何苦又把自己给搭进去。早在不知不觉中,他无奈地学会了保护自己,对于感情,小小年纪的琼奴已经看得很开。
而最让琼奴想不到的是,杨柳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后,竟然也轻易地饶了月奴,只是把他赶出了啸月堂了事。
琼奴觉得,杨柳甚至知道了他私自收留月奴的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琼奴这些年混迹欢场,也学了不少察言观色,琢磨揣度的本领,但他如何也摸不透杨柳的心思。杨柳虽不是个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尖酸小人,但绝不是个任人欺凌忍气吞声之人。可这次,他不仅默认了自己收留月奴的事,还把啸月堂大部分的账目交到他的手上,放手让他管着啸月堂的大小事宜,明摆着要培养他接手啸月堂。
琼奴越是看不透他,就越发地勤勉恭谨,小心办事。虽然杨柳总说不用大小事情都来回他,甚至连账本也从不过问,但琼奴还是经常过去,挑些要紧的事,言简意赅报于杨柳知道。遇上稍重大一些的事,也从不擅自主张,总要回明了杨柳才下决断。琼奴办事,从来都细心地让人挑不出错来。就如此时,账房刚结好这个月的账目明细,他便拿着,急冲冲地来到吟风馆,来向杨柳汇报。谁知进门急了,便不小心撞上了黎爷垂泪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