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迟暮的傍晚,与舜华街隔着几条街的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
拉车的马儿形体高大,马车线条雅致,车厢周身都是用精致的丝绸装饰,窗牖被一帘淡色的绉纱遮挡着,帘子垂着瞧不清里面。
马车前端,一高瘦的男子靠着车框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睡着了。
头上歪歪扭扭地盖着一面斗笠,斗笠压得极低,挡住斜阳的同时也掩去了他大半的面容。
倏然间,疾风铺面,低垂的帘子掀起又放下,车前驾车的荀原动了动,轻轻伸展着身体。
“我的主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安静了许久的车内在他话落下之后,传来盈盈轻笑:“久等了。”
车外,扶起头上斗笠的荀原倏地转过头,冲着帘子后,看不见的人影粲然一笑,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久是久了点,看这时辰,若是不出意外,咱还能回去用个晚餐。”
车里的人轻扬起唇角,“瞧你这饿鬼样,好像再晚些就会少了你吃的似的......知道了知道了,晚上给你加鸡腿。”
邀功请赏完的荀原脸上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容,扬鞭赶马离开巷子口。
马车走动起来时,忽听车内人道:“去找元衡。”
荀原懵了一瞬,去隐伏轩?“主子不回凌家?”
荀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打算了。
“您上次回家还是一年前的事了,这都已经到家门口了,您真不回去看看?”
她有多想家荀原是知道的,但他知道了她选择不返家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和不能说的苦衷,却苦了她自己。
不过,主子有他们,他们才像是一家子。
车内沉寂了很久,之后荀原才听到里面的人嗯了声,“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他们了,他们很好。而且地焱莲子也已经给老爷子服下了,没必要再回去了......再说平日也有收到他们的平安信。”
荀原懂了,她又是偷偷回去看他们了。
“此次回京是为着解决那件事,家里......”语气停顿了一下,凌徽的声音有些发闷:“就不需要回了。”
荀原一怔,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里面的人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近一年半的信中,娘主动想起我的次数仅有两回,而遇旁人提及也没有过激反应……”
车厢内,柔和的话声中带着笑意,一如平常,声音却轻了许多。
“娘已渐渐将我淡忘,这是好事。往后我若是不在了,想必娘也不会再病发,如此甚好……”
好吗?既然觉得这样好,那为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伤感,叫人听得心里发堵。
荀原没有说话,但心疼极了。
咽下到嘴边的劝说:“好,不回去就不回去,”他想要转移话题,奈何不擅此道,嘴快地说道:“回去了小公子也会不高兴,都这么多年了还这样执着……”
呃......好像又提了不该提的茬。
车厢里,凌徽握着皇榜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习以为常地卷起榜文,口中淡道:“执着本就是凌家人的天性。”
她爹是如此,阿胥亦是如此。
想起凌胥的执着,凌徽神色一晃。
好像有……六年了吧,阿胥今年也不过十五,却足足恨了她六年。
六年前的某一天,那从来只跟在她身后蹦来跳去,粘着她不放,一个劲儿的叫着“姐姐姐姐”的小尾巴突然变了性子,再也不跟她好了。
那双她喜爱的懵懂小眼眸里,流露出的是她从未想过的恨意——从那时起,“姐姐”一词就离她而去了。
而那段时间,凌徽能想到令弟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的只有那件事。
忆起前事,她抚著黄龙榜的手指有些发紧,半晌后释然:也罢也罢,纸,终究包不住火……
只是阿胥那时候也不过九岁,才那样的小就要让他听到这些,却对谁也不能说,也不怪他突然变了性子。
正释然间,马车忽而一停,清脆悦耳的车铃声在风中轻轻响动。
车厢外,荀原轻咳了声:“主子,我想我们可能暂时回不了隐伏轩了。”
凌徽应声放下手中的黄龙榜,从里面掀起帘子,目光往外看。
在他们的正对面,马路中间停着辆马车,那马车朴实无华,并无任何标识,倒是很宽敞。
而马车前赶车的人凌徽竟有些眼熟,他身后的马车帘子半垂半挂,从凌徽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被马车前的人遮挡住了马车里的人。
马车前的人看见凌徽掀起了帘子往他们看来,竟垂头遥遥行礼,而后,稍稍侧了侧身体,这一下,就直接显露出了身后的车厢。
等看清马车里的人时,凌徽顿时脸色一怔。
容色清艳,娉婷秀雅,凌徽总说辛禾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淡淡的天青色长裙穿在她身上,有异于常人的脱俗,也总有一股清冷的道家气息,透着一种隐约的疏离。
四目相对。
她端坐在马车里,眼神幽幽地望来,手里握着的一节赤色软鞭反而给她添了几丝烟火气息。
阿泷……
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低声自语,还未传出车厢就已消散。
几乎不用凌徽出声,荀原就很识趣地赶着马车上前。
马车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声,慢慢地向前移动,最后在辛禾的马车近前稳住。
两车并排,辛禾马车前的人从马车另一侧跳下,站到了马车旁。
凌徽懒懒一笑,拢了拢头发从马车里出来,踏着几乎并排在一起的两辆马车车辕,走到辛禾车前。
辛禾却依旧坐着,仿佛忘了动作。
凌徽站在马车前,见她只是抬眸怔怔望着自己,不为所动,一直弯着的嘴角不由加深了弧度。
半弯下身子,上半身探进车厢,近距离对上那道仰望着自己,澄澈宁静的目光,她歪了歪脑袋,“不给挪个位置吗?”
天青色的一尾长裙,内衬粉青色里衣,腰间系着一条青色宽带,尽显纤细腰身。轻盈飘逸的大袖舞出柔美的弧度,裙摆因她微弯着上半身垂落在车板上,像一朵清丽的花。
她的眉,细长如画,眉梢微微向上一挑,笑意盈盈的眸子有细碎的光洒落,像星辰在深邃的夜空闪烁,炫丽又唯美。
辛禾看着眼前的凌徽,向来清冷的眼神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波动。
有哀伤,有控诉,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
凌徽神情触动了一下,“阿禾......”
一声轻唤脱口而出,辛禾的眼瞬间就红了,下一秒忽然伸出手朝凌徽伸去。
凌徽没有丝毫防备,或者说,根本不想防备,就被辛禾拉进了马车里。
马车晃动,幕帘垂下,马车一旁侯着的侍卫随即跳上马车,拽起缰绳,落鞭。
一声鞭响,马车便扬长而去。
被丢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荀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