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贯山死命往后拉着脖子,打心底抗拒的目光望向那碗乌漆嘛黑的药。
他是个武人,身体自是比一般人强健不少,打小就没怎么生过病,更何况喝这种时刻散发着恶臭的汤药……
唉,罢了罢了,那丫头开的药,闻着是臭了些,但喝了对身体不仅没有坏处,益处颇丰。
这般想法落下,凌贯山从托盘上取过药碗,狠狠地憋了一口气,紧接着,认命地灌下。
等再放下时,碗已见了底。
对于这种情况,老黎也早已司空见惯,他笑呵呵地递上一杯茶。
接连灌下几口清茶,待口中残留的药味没有那么浓烈了,凌贯山揉着肚子打着嗝,只觉一碗药下去,身体暖暖的,好像有股十分温暖的力量游走在身体各处,通身舒畅极了。
只是味道难喝到想吐,喝完嘴里又苦又麻,还好老黎有些小聪明,知道给他拿茶压压药味。
可惜他不吃甜食,不然更容易祛味。
一碗药喝得凌贯山浑身是汗,精神矍铄,他扯过袖子胡乱地抹着额上的汗,心里十分清楚这绝不是汤药太烫,而是这不知是什么的药发挥出了药性,逼出了他体内的浊气。
他的宝贝女儿真是好样的,有好东西都紧着她爹......
凌贯山嘴里苦涩涩,心里喜滋滋的,敞着嘴,散着药味,言语不清地:“那臭丫头人呢?”
“小姐回房间了。”
老黎说罢,凌贯山一时就忘了嘴里的苦涩,霍地一下站起:那丫头的屋子与他和夫人的只隔着一个院子,她偷偷回来,若是不小心被夫人撞见……
蓦地,定下心冷静一想,想到他的夫人这时候应当还与他那不肖儿在前厅中才是,于是又放松了心神。
而且徽儿也不会那样草率地被他们撞见。
这样想着,凌贯山脚一抬,就要寻过去,却被老黎给叫住,“老爷。”
“还有什么事?”膺王殿下之事,他还急着找那丫头出谋划策呢,这老黎,怎么这么啰嗦?
“您是要去找小姐?”
废话。凌贯山横了一眼过去,转身大步往外走。
“可是老爷……”
身后,老黎神情微黯,轻叹了声。
“小姐已经走了。”
凌贯山唰地扭头看他,“什么!”他满眼震惊,连说话都结巴了,“她、她她走了?走、走是什么意思?离开了?”
老黎一顿,终究还是点头,“小姐回房拿了个东西就走了。”
凌贯山只觉牙口痒痒的,想揍人。
“居然连声招呼也不打?真是没大没小!”
本以为,那丫头回来了可以跟她商量一下膺王府的事,可是她竟这样走了!倒是给他支个招再走也不迟啊?
凌贯山在原地徘徊,脸上焦急没撤之色尽显无疑。
“有没有说去了何处?何时再回来?”
老黎摇头,“小姐只让老奴转告老爷一句话……”
凌贯山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睁大眼看着老黎,略显紧张,隐隐的又有些亢奋。
“什么话?”
不久前的回廊下,淡慢的树荫前,逆光中的他家小姐那一身的安然恬淡老黎永远忘不了。
仿佛空谷底下一株不与世俗争的幽兰,气质卓然,迎风孑立。
“膺王殿下乃天潢贵胄,福泽绵长,必然不会轻易死于一起风寒,请万宽心。”
听着老黎的复述,凌贯山低着眉思忖:天潢贵胄,福泽绵长……
若是别人来了这么一句,凌贯山无疑会认为那人假意嘲讽,毕竟一个不受宠的王爷,失了武功,如何福泽绵长?能活多久都还是个未知数。
然而这话,却是那丫头说的,凌贯山便觉得,福泽绵长就一定绵长,至少现在会福泽下去。
只是凌贯山却听说膺王殿下昏迷不醒,病得很是古怪,就连宫中那几位医术超然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她如何能确定殿下福泽绵长?
脑中灵光一现,凌贯山豁然抬头,脸上闪着惊色。
“糟糕,膺王府!那丫头要去膺王府,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快,快派人去膺王殿下附近守着,一有动静立马来报!”
……
同样作为都城主街之一,舜华街和燕山大街一样,极是热闹,唯一不同的是,燕山大街是商业街,而舜华街则以住宅为主。
而舜华街上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一幢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华丽宅邸。
膺王府。
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不绝于眼的人影中,有人轻嘘了一声:
“快看快看,膺王府的门打开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满大街百姓“翘首以盼”之下,膺王府的黑漆大门终于缓缓开启,紧接着一袭深灰色长袍的薛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膺王府第一总管裴余,亲自送出了王府的大门。
“裴总管,请留步。”
一步踏出膺王府高高的门槛,已是大衍之年的薛儒沧桑的面上羞愧难当:“老夫回到细济堂查阅相关医药典籍,一有消息便立即赶回。”
一直眉头微皱的裴余听了这话不由朝他抱起拳,坚毅的脸上有着感激:“有劳先生,我家殿下的病就拜托先生了。”
“好说好说,裴总管客气。”
裴余注视着薛儒离去的身影,眼神深沉,直到他走远了,才折身踏回膺王府高高的门槛。
“关门落闩,殿下身体抱恙,概不见客。”
伴随着裴余一声淡漠的命令,轰的一声铿锵之声,黑漆大门被关得严丝合缝,阻挡了街上众人窥探的视线。
舜华街人流涌动,薛儒背着医药箱,埋头走在回细济堂的路上。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老头,没想到还活着哪。”
“这时候活着又能证明什么?膺王殿下不是还没醒来,依我看,膺王殿下这病……悬着呢。”
“……也是,毕竟膺王殿下的病那么古怪,岂是人人都医得的?看来这个自称来自悬壶山的中级医师,那‘在世华佗’四个字也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
“……呃这,医道医理博大精深,或许他真有两把刷子呢。”
“是啊,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膺王府虽然还没有传出好消息来,但也没传出什么坏的消息来不是?”
“嗤,这皇榜张贴已有数日,前几个应榜者,还不是贪图赏金,想要扬名立万?到最后不是一样弄丢了脑袋?宫中都有好些个高级医师,不都束手无策?”
“是啊是啊,就连齐聚医堂都折了好些医师……他一个中级医师,还能顶得过那些人?这世上,但凡是有几分本事的,谁不想做个发财梦啊?这薛儒充其量不过就是个招摇撞骗,收敛钱财的江湖术士!”
街道上人来人往,沿途不时有人朝薛儒指指点点,不算友好的声音隐隐入耳,叫他越发羞愧难当。
埋头拐进一条相对偏僻的小巷弄,薛儒无力挫败地靠着墙壁坐到地上。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面大幅黄纸,欲哭无泪地展开——这不是一张普通的黄纸,这是黄龙榜。
三日前,初入都城盛地的他便听闻膺王殿下染了重疾,当今陛下爱子心切,下颁榜文诏告天下,广寻民间良医为其治病,他仗着自己有三分医术,一时脑热揭了榜文,原以为名声、财富都将唾手可得,如今、如今却,命不久矣……
都怪他手贱,偏要去撕那什么皇榜,这下好了,没把病治好,倒还将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跑也跑不掉……
满脑子都被一个“悔”字塞满的薛儒捧着黄龙榜一脸痛心疾首,倏然间,一尾天青色的衣料从他眼皮底下翩然惊鸿地划过。
紧接着手上一空。
皇榜突然从手中消失不见,薛儒震惊地抬头望去。
春末初夏,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一人袅袅婷婷而立在薛儒身前三步开外,身姿窈窕,侧对着薛儒的半张脸绝然秀丽,纤长的手指握着扇。
手指抓着黄龙榜文的卷轴随手一展,那人垂下的眼睫细腻且长,眉眼浓黑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