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个多月,流素的妊娠反应开始减退,已经甚少呕吐了。这一胎倒是很平稳,岑苏海几乎日日请脉,所有饮食药物都要由他亲自过目查验,从不敢假手他人。
这日流素正由容秀伴着在庭院中信步,冬日暖阳难得如此和煦,她心情也格外的好。
岑苏海行色匆匆地几乎是闯进宫来,脸色极其难看。
容秀从未见他如此鲁莽冒失,甚至不容人通报,让流素及时回避,便斥道:“岑御医,你这是做什么?”
“请贵妃娘娘进内室,臣有话要说。”
流素也是第一次见到岑苏海这样天塌下来一般的脸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没再多话便进了屋。
“娘娘请上座。”岑苏海见她坐稳了,才屈身请安。
容秀正要设隔帘,岑苏海却道:“就这样,姑姑先去摒退廊下所有人等,然后进来扶着贵妃娘娘。”
“发生了什么事?”流素深知岑苏海不是小题大作的人,蹙起了眉。
岑苏海也不说话,待容秀回了屋,才道:“娘娘,臣有话要说,您一定要先稳着情绪,无论如何也要顾着腹中的胎儿……”
流素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加重:“有什么事这样严重?”
“娘娘,臣一会无论说了什么,您只要想着顾及胎儿便行……”
“快说!”流素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心跳陡然剧烈,几乎要蹦出胸腔,仿佛也被岑苏海感染了情绪。
岑苏海盯着她的脸,也不顾失礼,语气艰涩地道:“纳兰侍卫他……他……”
“他……怎么了?”流素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若不是容秀扶着,只怕要从椅中摔倒。
岑苏海颤声道:“娘娘,您千万不能激动……”
容秀怒斥道:“你要是怕她会激动,那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
“不不……你让他说……”
“这事……必须得由臣亲自来说。娘娘,他……他前日在京中寒疾发作,已身故了!”
流素身子一软,晕倒在容秀怀中。
容秀慌乱地抱着她,对着岑苏海怒道:“明知她如今受不得刺激,这种事你怎么能告诉她!”
岑苏海疾步上前,也不顾冒犯,一边把着脉一边道:“若不是由我来说,就是由他人来说,这种事绝对瞒不了她多久,很快便会在宫中传开。倘若她在人前失态,该如何自圆其说?况且我随侍在侧,倘若胎象有变,也好及时应对。”
容秀哑然,跟着看流素的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不禁忧心如焚:“胎象如何了?”
岑苏海抹了一把汗不答话,只切着脉。
流素这会儿悠悠醒转,两手死死攥着容秀的手臂,眼中无泪,一双流盼生姿的美目却空洞无神,仿佛天地间一切都空了一般。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回荡:“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从此后再也见不着他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她心里再也没有其他念头,只想着随他去死,猛然间拔了发上簪子,朝心口刺去。
容秀动作极快,在她脉上挥指一弹,她寸关发麻,簪子坠落在地。
容秀厉声道:“这是干什么?岑御医说的话你没记着吗?你腹中还有个孩子,难道你想一尸两命,都随他去死?”
流素呆呆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
岑苏海颤声道:“娘娘……斯人已逝,您千万节哀,上一胎六个月便强行堕掉,倘若这一胎再不保,您恐怕就……很难再有了……”他额上汗如雨下,也来不及去抹一把。
容秀见流素依然是那般神情,仿佛从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一蹙眉头,握住她的手按在她小腹上,道:“你摸摸看,他是不是在动?乖,你要听岑御医的话,千万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你说过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嗯?”
流素有些迟滞地缓缓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良久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不……不……冬郎……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岑苏海见她神情惨淡,眼神绝望,心底仿佛被剜了一刀,涩声道:“他若有知,也不想看见您如此悲伤,一定会想要您好好活下去,娘娘,您还有皇上,还有孩子……刚才那阵子脉象极乱,倘若再这样悲伤过度,必定伤胎,您可不能不顾及啊!”
流素只看着自己的小腹,思维却一片空白。历史竟是如此可怕,容不得人更改,他今年三十一,果然在这一年殇逝。上次见他时,纵有寒疾在身,看着却好好地,怎料得半年不见,竟已病故?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下意识地摇着头,想着若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便一切都好,可是无论如何,这场噩梦也醒不了。
“娘娘若是想哭,便哭出声来,这样压抑着,人会承受不了的。”
“冬郎……冬郎……”她只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好像除了这个名字,世上所有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
容秀抱着她,对岑苏海道:“你先去外头候着吧,有什么事我会随时传唤,让我劝她一会。”
岑苏海点了点头:“娘娘,此时您可以放声一哭,但日后在人前,却不能再这样纵情悲伤了,可千万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这宫里头耳目众多,您所有的异样都会落人口舌。”跟着迟疑着退出去。
容秀柔声道:“流素,你听姐姐说,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唯有保住腹中的孩子才最重要,你别忘了,这孩子是你和他的,你说过一定要生下来的,倘若你因悲伤过度失去了这个孩子,才是最对不起他的。他落下一身的寒疾都只是为了让你活下来,你怎能令他失望?”
流素看着她,眼神空茫,“他怎么能让我独自活着,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我……”
“他没有让你独自活着,他还留下了你们的孩子。”
“我的……孩子……”她低头再看看自己的小腹,泪水终于落下来,抱着容秀悲声道:“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撑下去了,我要怎么办啊……姐姐,我从来没想过会永远失去他,即便他说不再见我,可只要他活着,哪怕永远避着我,我也总还有个期盼,但是他不在了……”
“他那么爱你,一定舍不得你这样伤心,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只当他仍在远方等着你,好不好?”
流素凄哀欲绝,道:“他说会在奈何桥上等我,可是我不想让他久等……我已经让他等了那么多年……”
“至少在奈何桥上他不用忍受寒疾发作的痛苦了,也许他正看着你,见你这样为他伤心,他也一定会难过,你该让他放心,不是么?人生匆匆数十载,转眼便过去,来生你们还会再续前缘,到时候必定不会这样两地相思,被人拆散……”容秀说着,自己也觉得难以再续,眼圈已是潮红。
“姐姐,我若知道上回是最后一面,不如就那样抱着他死去好了,胜于今日……”她含泪握着容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我的心已经没有了,往后的日子,你叫我怎样活下去……”
“你会活下去的,我知道。”容秀抱着她轻拍,跟着她一起流泪。
“他让我答应他,即便他死了,我也要好好活着,我从前不明白,现在才知道,他早知自己会这么早离开人世……他骗我,我不该答应他的……”她梦呓一般在容秀怀里低语,说的话混乱没有逻辑。“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说他每夜都是想着我的身影才入睡的,说他抱着雯月的时候也唤着我……可他终究没见到我最后一面,他甚至不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想,他纵然没见到你最后一面,也是无憾的。”
“可我只想天长地久地相守……”
容秀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她的话,终究还是无奈地看着她:“你要是就这么消沉下去,按岑苏海的意思,你的孩子怕是保不住的……”
流素痴痴望着前方,目光空茫涣散,殿内虽然无风,面上一点泪痕却渐渐变冷,寒凉入骨,连她的心都凉彻。她终于缓慢抚着小腹,凄然道:“我的孩子……我还要为了他活下去……”
容秀听她哭了这么久,说了这么久的话,唯有这一句能令人见着一丝曙光,忙接口道:“你刚才哭了那么久,他踢了你好多下,你就算不顾着自己,也无权剥夺他的生命,他已经活在你体内,你怎能全然忽略?”
流素昏昏沉沉想到了她堕掉的第一胎,六个月已经成形了,正是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既已成形,便是一条生命,她那么期盼着能见上一面的小生命,又怎么忍心让他再离去?
终于还是强撑着坐起,失神良久,抬手拭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水,轻声道:“唤岑苏海进来,给我把脉。”
“嗯。”容秀忙传唤了岑苏海。
“娘娘,这会儿脉象还算稳定,您可不能再流泪伤身了,倘若日日这么哭下去,臣也无能保住这一胎。”
流素木然点了点头。
岑苏海见她眼神依然苍茫,那是种天地寂灭的苍茫,所有情绪都在那双灵动的眼眸中荡然无存,他不禁深为忧心:“娘娘,您这神色可不行,倘若皇上来了见着,必会疑心。”
“我已经日日对着他强颜欢笑了,如今冬郎不在了,我还要对着皇上笑,我实在做不到……这几日他若来,便说我不愿见他……”
“这可不是理由,再说他非要见您呢?”
“我不要见他!”
眼见着她情绪又要失控,容秀忙安抚着:“好好,不见不见,倘若皇上来了,咱们再想法子。”回头朝岑苏海使眼色。
岑苏海叹了口气,他亲自来报讯,正是恐防她人前失态,但终究还是劝不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大家不用再烦了,纳兰已经死了,不喜欢他的人已经不用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