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殿,玄烨对魏珠道:“所有善后事宜你仔细处理,里头那具尸首要留着,验明正身。芳贵人……暂时带回长春宫,遣人守着。她身边的近身之人,尤其是思蔻、玉贤、如萱这三个,全都羁押慎刑司,留候朕亲审。”
回了启祥宫,他先安抚了流素几句,命人上了宁神茶,又问她有没有惊着动了胎气。
流素见他如此淡定,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不禁心中也微觉诧异。待所有人退下,她才问:“皇上,刚才你怎么没继续再审下去?”
“怕你动了胎气,便先回来了。”
流素蹙眉道:“发生了这等诡异之事,皇上怎么能这么从容?”
他淡淡道:“出事的又不是你,朕有什么好紧张的?”
流素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道:“倘若是臣妾和一个男人……”
他居然微笑了一下:“你会吗?”
流素突然全身发冷,竟无法作答。
“你之前与那侍卫尸体同在一屋时,朕疑心过你吗?”
流素摇了摇头。
“所以,朕也没有觉得那具男尸一定是芳汀的情人。”
流素悚然一惊,微微有些发凉,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但有人设下了这个局,给了朕一个定她罪名的契机。你说实话,这当真不是你设计的?” 他就算什么都不查,也能作出这样的判断,想要在他眼底动手脚果然不是容易的事。
流素心中狂跳,蹙眉看他:“皇上认为臣妾会设这等下三滥的局?”虽说这件事她其实是幕后推手,但处理成秽乱宫闱,有损天颜的样子,她也有些始料所未及。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难道没有疑心过,当年给你下毒的人就是芳汀?”
“皇上!怎么可能是她?不是……”流素脸上现出震惊之色。其实早在她查那件事的时候,所有证据都指向孝懿皇后,她是当真没有怀疑到芳汀身上。
若不是芳汀一再利用花草之毒,令她想起了这些杀人手段本是宁凤宸的长项,她理应不会疑心。
他微笑了一下:“你对瑞珊说的话,朕早便知道了,这事日后再跟你说。”
果然,当年孝懿皇后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只是究竟说了几分,流素还拿捏不定。
他沉思了良久,道:“如果这个局不是你设的,那必然是芳汀和那个死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也许他们之间本来有什么瓜葛,但最终反目,造成那人想与芳汀同归于尽。”
流素缓了口气,道:“皇上应该先盘查一下,之前芳贵人夜半去坤宁宫,臣妾便有疑心,只不知她究竟去做什么,没想到里头藏了个人。可那偏殿里头,臣妾命罗硕和小简子仔细查过,并未发现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啊?”
“既然藏人,必然不是轻易会被发觉的,也许还有什么被你们忽略了。”他顿了一下,“谁发现芳汀去坤宁宫的?”
“僖嫔。”流素并不打算瞒他。
“原来你留着她,还有这一层用意。”
“对不起皇上……”
“没什么,你防范芳汀,也是应该的,她做过不止一件暗算你的事。但济兰泰这人并不可信,你用她怎么就这么放心?”
“她想活下去。”
玄烨点了点头,在生命面前,家族利益也可以退让,僖嫔并非一心求死之人。
正说话,魏珠已过来回禀,说那具男尸确实是个男人,并非太监。
“后宫还能藏着个男人,他赫舍里氏还真是手眼通天,果然没有弄不进来的东西。”玄烨冷笑。
他虽无怒意外泄,但眼神之冷,令魏珠都不敢直视。
“有什么异样?”
魏珠摇摇头。
流素心中微觉诧异,宁凤宸双腿残废,居然没查验出来,那多半是经络断了,腿骨并没有问题。看来当年孝昭皇后追杀宁凤宸的人中,还有侍卫中的高手。
“下去。”
他又看了流素一眼:“朕去慎刑司看那三个。”
流素道:“臣妾也要去。”
“乖,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朕会跟你说。”他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
“可臣妾执掌六宫,出了这等事却不出面……”
“朕要去审刑司审查,免不了有血腥残忍之事,你跟去对身子不好。”
流素一呆,打了个寒噤。
他摸摸她的脸微笑一下:“不用害怕,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如你的身体要紧,朕今夜多半不会再来了,你自己好好睡觉。”
“可是皇上……”她握着他的手不放。
“朕明儿就来陪你。”
她想了想,还是秀眉不展:“芳贵人也有孕,皇上该顾着她的身体。”
他冷笑了一下:“还不知她肚子里那个是谁的种。”毕竟现场孤男寡女相拥,情形不堪入目,他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流素呆怔了一会儿,道:“不管是谁的,皇上总不能……”
他淡淡道:“孩子是要让她生下来的,是谁的也不能就打掉。”
流素松了口气。
审刑司内,灯光昏暗不明,先审的是玉贤,三人之中她是当晚跟着芳贵人去坤宁宫的。
玄烨坐在刑室中央,一直只看着面前跪着瑟瑟发抖的玉贤。
她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只能垂首哆嗦。
“抬起头来。”
玉贤虽然恐惧,却也不敢不听从,缓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一阵不寒而栗。
“今夜你和芳贵人为何要去坤宁宫?偏殿里的那人是谁?”
“不不……不知道……”
玄烨微微一笑:“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身为奴才,竟连主子做些什么都全然不清楚,那你伺候得可还真是周到。”
玉贤见了他的笑容,周身血液都凝固起来,叫道:“皇上……饶命……”
“朕问人话,向来没有耐心,你既不爱说,朕也不爱听,拖到邻室去,上梳洗之刑。”
玉贤叫道:“皇上……奴才真的不知道……”声音渐去渐远。
玄烨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看着面前伏地的人。第二个拉进来的却是思蔻,她只听见玉贤的叫声,莫名便觉得身上发冷。
“皇上,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玄烨点点头:“朕知道。”
思蔻一怔。
“朕什么还没问,你便不知道了,看来你也该去邻间先陪陪玉贤。”
思蔻刚一愕,忽听见隔壁传来凄厉的长声惨叫,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玉贤,只知道声音全然变调。
她腿一软,叫道:“皇上,您要问什么,奴才知无不言……”
玄烨微笑一下:“你知道什么叫梳洗之刑么?”
思蔻入宫二十年,自然是清楚的,所谓梳洗,听来必与女子闺中对镜梳妆有关,但其实只是一种酷刑,是用开水将人体浇遍,待皮肉沸烂,以铁梳刮洗,直至剔尽骨肉。
思蔻面无人色,不停摇头道:“奴才不知道,奴才不想知道……”
“坤宁宫偏殿里是否一直住着一个人?”
思蔻刚一迟疑,又听邻室传来惨叫声,这回听得分明,是玉贤的声音,她即刻答道:“是,是有一个人,一直被小主藏在炕下暗室内。”
“原来炕下还有暗室……”
“其实只是个暗箱,原本可能是用来存放重要物件的,但空间甚大,藏一个人也有余裕。”
“那人是谁?”
思蔻却迟疑不答,只看看周遭,刑室内还有魏珠侍立在侧,另有几名施刑的番役。
“都出去。”
所有人退尽后,思蔻低声道:“奴才不知那人是谁,从未见过他的模样,只是知道他是当年孝昭皇后生前命人追杀的一个人……身手相当了得,孝昭皇后遣出追杀他的人颇多,但还是被他脱逃,无意间闯入小主的寝殿。”
“那芳汀为什么要救他?”
思蔻摇头:“那日小主就寝,身边值夜的是奴才,听到外头有动静,奉小主之命出去察看,并未见到那人是怎样进殿,小主又是怎样救他的。只是后来见窗格支着,料想他是从窗外蹿入。”
“后来你们就一直知道有那样一个人?”
思蔻点头:“奴才只是猜测……必然是个男人。”
“你怎知是男人,而不是太监或宫女?”
“有时传递给他的物件中有剃须的,太监宫女自然用不上。”
“这么说,这个男人与芳汀居然床上床下一直生活了许多年?”
思蔻登时噤声不语。
虽说当时验明正身是个男子,但玄烨本来并不太相信他是芳汀的情人,可照思蔻如此说来,这孤男寡女居然一个睡在炕上一个藏在炕下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那么没有问题也有问题了。
这事只要传出去,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芳汀是清白的。
“芳汀留着他,有什么用?”
“不知道……不不,小主但有疑问不能解决的时候,便去问他,那人似乎很厉害。”
“你们小主疑问还挺多,都是哪些?”
思蔻沉默不语。
此时魏珠在外头叩了两声门,轻声道:“禀皇上,他们一个没留神,让玉贤挣脱,撞墙自尽了。”
思蔻软倒在地。
玄烨看着她。
“奴才……都说……”
审完思蔻,本来已无必要再审如萱,但她还是被带进来,见了思蔻披头散发,眼神呆滞的模样,她也是心中发冷。
思蔻见了她,喃喃道:“玉贤死了……”跟着便被拖了出去。
如萱的神情也没比思蔻好多少,当时便跪下叩首。
“朕想知道的,思蔻已都说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如萱进来之前,尚有硬挺着的打算,却听思蔻说玉贤已死,再听玄烨此言,不等他发问,便将她所知一切都交代出来。
最后审的是肖庆,他早挨过廷杖,之前也已交代过,所供的不过与流素所说的一致。
玄烨审完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至四更天。”
他想了想:“去启祥宫。”跟着道:“所有审过的人三日之后行刑,太监杖杀,宫女缢首。”
“嗻。”魏珠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