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奉召入宫时,官氏的后事已处理妥当,于她而言,不过死了一个厌恶的侍妾,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她只是不明白姐姐怎么会突兀地告病,令她入宫侍疾。
结果进了宫,却见着德妃好好地,全不似有病的模样。
嫔妃要宣召亲属入宫,通常要向皇帝或六宫之主请示后得以批准才可以,若无特殊缘由,一般也是不能请旨的。否则这后宫之中整日里来来去去都是嫔妃家眷了,哪还有皇室威仪。
德妃这些年来从未无故宣召过家眷入宫,今日既以告病为由宣辛芷入宫,必定是有要事。
辛芷请了安,正纳闷间,却见德妃凝视她问:“听闻阿灵阿的妾侍官氏自宫中回去便急病而亡?”
“嗯?”辛芷很意外,德妃会知道此事不足为奇,关注此事便有些异样了。
“阿灵阿居然也没有理会她的生死?”
辛芷没有答话,她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她自然也清楚。倘若死的是她自己,多半也是如此。刚入府那个十八岁的汉军旗妾侍林氏已成他新宠,官氏的死自然没空去理会,连后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如此薄情的男人……”德妃轻叹了一声,“当初也许是姐姐的错,不该将你许配给他。”
“算了,男人么,不都是一样。”辛芷淡淡道。自从得了皇贵妃的指点,她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比如沛珊开始渐生骄妄之心时,她就替阿灵阿纳了林氏回来,新人么,永远不缺,男人么,永远喜新厌旧。
她只要做好这个主母的本分,牢牢坐稳这个位置便行。
“据说她出宫前曾被皇贵妃召见过?皇贵妃要见她做什么?”这种事不可能全然避人耳目,寻常人即便得知也不会去过多关注,但德妃却是少见的有心人。
“这事听官氏的婢女珠兰提过,说是替沛珊立威,好让官氏从此不敢再肆意欺压她。其实沛珊哪是个省油的灯……”
德妃打断她:“不对,皇贵妃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她也未见得有多喜欢沛珊。”
辛芷愕然。
德妃又沉思良久,道:“官氏就是纳兰性德那个续弦?”
“嗯。”
“这女子倒也命苦,听说之前在纳兰府也是被常年冷落。”
辛芷冷笑一声。她那品性,到哪里会讨人喜欢,凭着那几分姿色得到的宠爱又能有多长久?
“姐姐……”
德妃再次打断她:“辛芷,你回去给我好好查查官氏回府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她的死因,过几日我会宣再你入宫。”
辛芷怔住,不明白姐姐为何对官氏的死突然这么感兴趣起来。
“要悄悄地查,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姐姐,你这么关心她做什么?”辛芷略有不悦。
“她出了宫便患了急症,然后就死了,难道你们一点疑问都没有?”
“纵然有疑问又怎样?谁有兴致理她死活。”
德妃沉下脸道:“阿灵阿无情,你也这样么?”
“可我本来就与她毫无感情,她从前对我……算了,死都死了,不提也罢。”
听她口吻,从前颇受了官氏一些气,德妃蹙眉道:“怎么她从前为难过你?”
辛芷容色有些冷淡,没有答话。这许多年姐姐从不主动问她在夫家过得如何,她自然也不愿宣之于口。
德妃见她神情,心中已有分数,道:“辛芷,皇贵妃无端将沛珊指给阿灵阿,是不是与你有关?”
德妃的神色愈发凌厉,辛芷心中有些惧意,但更多的是怒意,道:“姐姐只管将我配给他,从来也不理会我过得如何……皇贵妃将沛珊指给阿灵阿,也是为我解困……”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清楚。”
到底她现在已是德妃娘娘,全然不同少女时代姐妹情深,神色一旦凛冽起来,辛芷当真不敢恃姐妹之情放肆,只得将事情全盘托出。
“辛芷……你当真糊涂,随便一个人说对你好,你就真信了?”
“可我如今没有过得不好啊。”
德妃冷笑:“你以为她是怎么坐到皇贵妃这位置的?凭姿色?她都三十好几了,不知多少青春貌美的少女都敌不过她,为何喜新厌旧这四字在她身上就全然无效?”
辛芷怔在那里,眨了眨眼。
“她跟你说制衡,她自己却从来没有献过什么新人给皇上,但为何这么多年皇上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手段你远远不知,你呀,跟官氏一样,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辛芷睁大眼,说不出话来。
“官氏死得蹊跷,你给我回去好好查清楚此事!不管是阿灵阿还是沛珊,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半分!”
“是,姐姐。”辛芷打了个寒战。
三日之后,辛芷再次蒙召入宫。
德妃摒退左右,便见辛芷面色有异,听她道:“姐姐所料果然不差,这官氏死的确实有些蹊跷,听闻她贴身婢女珠兰说,她临终前说了三个字。”
“嗯?”
“皇贵妃。”
“什么?”德妃先是没懂,跟着拧起眉头来,重复了一遍,“皇贵妃……”
“算了,也不关我的事,阿灵阿都没理会。”辛芷心中仍是觉得追查此事无益,别说皇贵妃帮过她,就算没有,那哪是个得罪得起的人?
“不,你再说说详情,难道就只查到这点?”
辛芷只得将沛珊跟她说的也和盘托出。
“原来官氏此次入宫,是皇贵妃暗中跟沛珊提的。”
德妃听完她的叙述,眉头深蹙,一直沉默。
辛芷忐忑不安,不时抬眼看她。
德妃终于开了口:“辛芷,回去将你查到的这些疑点都告诉阿灵阿,劝他查证官氏死因。你要记着,这事跟我没半分干系,是你这主母自觉有疑,才想到要去彻查的。”
辛芷脸色有些不好:“姐姐,我知道皇上向来对你算是颇有恩宠,但无论如何咱们也得罪不起皇贵妃……”
德妃淡淡道:“谁说要得罪她了?阿灵阿彻查妾侍死因,这跟得罪皇贵妃有什么干系?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妾侍死因可疑,要去盘查而已,又不是我让他去查的。”
“就算顺藤摸瓜查到皇贵妃身上,你还真觉得皇上会为了官氏去治她的罪不成?区区一个朝臣妾侍,死便死了,有多少人会在意?”
德妃冷笑一下:“那得看她的死因了。”
“对了。”辛芷这才想到死因这点,“皇贵妃想杀人,哪怕没有理由,随便安个罪名也行了,何必暗中使手段?况且她和官氏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德妃缓缓摇头:“她们无须相识,她们之间有个很重要的关系,是表姑嫂。”
“皇贵妃和阿灵阿这点亲戚关系,简直就谈不上……”
“谁跟你说阿灵阿了?他和皇贵妃那点关系,若都算是表兄妹,那皇上都是皇贵妃的表哥了。我说的是官氏前夫,纳兰性德。那可是皇贵妃的亲表哥。”
辛芷呆滞良久,想不通怎么会扯到那么远去。
德妃沉思,回想当年孝昭皇后查证皇贵妃和表兄纳兰揆叙的事。反复思量了许久,道 :“其实当年最早怀疑皇贵妃入宫前有私情的,是孝昭皇后。可惜她似乎想错了人。”
“入宫前……有私情?”辛芷再不机灵也品出味儿来了,“姐姐是认为她和她表哥有私情?”
德妃挑一下眉:“若非如此,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致官氏于死地。不过这件事,又得追溯到纳兰性德的死因了。我曾听闻他是病故,但他卒于风华正茂之年,虽说曾有什么寒疾,但谁也不清楚那是个什么病,怎么说死便死了?他本是御前一品侍卫,长年习武之人,又长在富贵之家,照理说本该素日体健,不应如此早逝。巧的是,他尸骨未寒,官氏便改嫁了,不由不令人疑心。若是他的死因和官氏有关,那么皇贵妃对官氏下手,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辛芷打了个寒噤:“那……”
“早跟你说过,皇贵妃没那闲空做无聊的事,从她管你的家事,替你出谋划策开始,便是件很可疑的事。她将沛珊许给阿灵阿,明着替你争宠,暗处未必不是在查官氏的底细……”
“没错,沛珊是曾提醒过我,阿灵阿和官氏也许之前就有私情。本来我也觉得,这种事没什么了不得,毕竟官氏已入府,之前再多不检点,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可沛珊说可以利用这一点令她失宠……”
“然后呢?”
辛芷低下头去,吞吞吐吐道:“沛珊曾利用这一点,私下诬陷官氏与府中家仆有私情……其实什么也没捉到,只是……”
“只是你也推波助澜,帮着圆谎了?”
辛芷面色有些难堪,低头不语。
德妃倒没有针对这件事指责她,点点头道:“三人成虎,阿灵阿就算没有实据,怕也是信了三分。哪怕只是有疑,也足够他对官氏冷淡了。官氏若失宠,她的死活便没什么重要,阿灵阿不会去在意,自然也想不到要追查死因。”
辛芷没有答话,阿灵阿在官氏死后的反应已证实了这一点,他那种薄情之人,哪会对一个失宠的妾侍上心。
“皇贵妃这一离间之计很好啊。”德妃冷笑。“用在她自己身上也同样合适。”
“姐姐……”
“只要阿灵阿追查下去,我能想到的皇上得知后必定也会想到,在这种事上,不管是什么男人都不会有多宽宏大度。只要皇上对她和纳兰性德的往事见疑,你觉得她还能屹立不败?”
辛芷已是遍体冷汗,看着眼前的亲姐姐,多少有陌生之感。
“你看我干什么?”
“姐姐和皇贵妃素来关系不错啊,为何非要……”
德妃一脸阴郁之色,殊无笑容。良久才冷冷道:“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夫婿和儿女。她抢了皇上,我无可奈何,本来没有她也有别人;可她连我的儿子也抢了,若我还能忍下去,我还真是圣人了!”
“姐姐是说胤禛?”
德妃缓缓看着她:“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才会对你说。你要记着,血浓于水,对你而言,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连阿灵阿都算不得什么。”
辛芷呆滞地点点头:“我知道……夫君可以换,姐姐却换不了。”
德妃微笑了一下,有些寒凉之意。“……没错,儿子是我生的,永远换不了。这世上唯有血缘之亲,是最难割断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