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在永和宫门外深吸了好几口气,双手微微颤抖,仰脸看着天空,才不至于令眼中蓄积已久的泪落下来。
他稳定了一阵情绪,匆匆往启祥宫而去。
进了宫门,只见掬盈牵着慕予并肩坐在偏殿玉阶上,乳母嬷嬷们围在两侧伺候,两人面前堆了满地鲜花,红蔻正耐心地捡着一枝枝鲜花,替她们编织花环,小怜摘了两朵新鲜的花,给她们分别簪上,两个小公主便笑得绚烂天真,星眸闪亮。
胤禛见了她们,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愫,这种手足之情,他从来没有在温宪和毓祺身上感受到过。
“四哥哥!”掬盈见了他,欢快地跳起来迎上去,抱着他不肯撒手。
慕予刮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取笑她:“掬盈好羞羞,这么大还要四哥抱!”
掬盈向来比慕予要粘人一些,四五岁之前胤禛每回来都要抱她的,如今虽然大了些,还是喜欢粘着他。
但胤禛现在当真没有半分心情去哄她们,强笑了一下,拍着掬盈的脑袋道:“乖,四哥要找你额娘,回头再来和你聊天。”
慕予天真地道:“额娘被宣去乾清宫了!”
胤禛猝然一惊,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怕是来晚了。
流素缓步踏入乾清宫正殿,虽是青天白日,但看着里头昏暗的光线,她仍是觉得心头抽了一下。
这不是宣召侍寝的时辰,玄烨也从不会留她在正殿就寝。
她一眼看见的,是玄烨正坐在书案前,举起手中一根粗长银针,对着窗外照进来的日光看着。
流素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她知道。
只不过来得这么早,似乎仍然出乎她的意料,或者说其实是她下意识里,希望这一天越晚越好。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或许因这一天她早便预期到了,真正面临时竟然没有想像中那样恐惧颤抖,而是一步一步,虽然很慢,但依然走得很稳。
玄烨听到她的声音,缓缓转脸朝她,居然微笑了一下:“你终于来了。”
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在掩盖笑容下无尽的悲凉。
流素的目光落在那根银针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缓缓伏地跪下。
“杀人,总要有合适的理由,你的理由呢?”
流素仍跪伏在地,没有声息,自然也看不见表情。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藏青色龙袍下摆的八宝立水图案。
“看着朕说话。”
过了片刻,她依言抬起上身,跪直了身子仰起脸看他。
他仔细打量她,这张看了无数次也没看厌的脸,依然艳光慑人,倾倒众生。
以至于他到现在见了,还会不由自主恍神。
他将银针横在掌心,看着她:“你不想跟朕说清楚这银针是怎么回事么?”
流素看着他的掌心,他还需要什么答案呢,连温僖贵妃落葬后的棺盖都能打开,他是铁了心要治她的罪了吧。
她泛出一丝凄酸的笑意来,轻声道:“你想听我亲口说,是我杀了柔真么?”
他震动了一下。
“朕不想知道柔真和官钰显是怎么死的,朕想听你说原因。”
流素轻抿着唇,入鬓长眉轻蹙了一下。
他听不到她的答案,将银针置于案上,拿起案上一卷丝帛缓缓展开,垂落在她眼前。
赫然是谢流波那幅三异绣。
流素的身子终于震动了一下,看着绣像中年少的自己,泪水不知不觉滑落。
绣像看不清面容,一面是扑蝶的侧影,一面是弹琴的低眉垂首模样,但是熟悉她的人,看多了便会觉得是她的风姿。谢流波当年嘱咐她如有可能要拿回这绣像,怕也是带着警示之意,可是她全未想到,后来便忘记了这绣像。
“你想不想看看原画?”
流素一颤,抬起泪眼看着他。
他将绣像与银针并放着,拿起案边两个卷轴。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
他将两幅卷轴都展落在她眼前,是两张没有题词没有落款的画像。
纳兰性德工词画,擅书法,他的人物肖像尤其出色,面前这两幅或许是他一生最耗费心血的画作,尽管无法将她的容颜描摩清晰,也无法题词落款,但是看见原画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觉得他将一生的情都融入了笔墨之中。
“画得如此传神,跃然欲生,他在作画时,大约也倾注了一生一世的情吧?”
“……”流素看着画,缓缓阖上明眸,咸涩的泪水滑入口中。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字一句,锥心刺骨,连声音都能听出血腥气来。
他一松手,画轴落在她面前地上:“朕比不上他的才情,他为你写了那么多词,天下人都知道了,连朕都无法毁之殆尽。千百年后,人人都只会同情你们的恋情,而朕,永远是棒打鸳鸯的那个。”
“……”她死死咬着下唇,抬眼看他。她想说不是这样的,但那却是事实。
她看着他的笑容惨淡,心痛得无法自已。从她决定了对柔真动手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会有伤害他的这一日,可是真看见他如此痛苦,她心里还是万分的舍不得。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你这个小名,连你阿玛都不清楚,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了吧?”
流素震动一下,睁大眼看他。
“可是你忘了,世上还有一个人,她是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的,别人不知道的,她都清楚。”
流素眼中充满疑惑。岑苏海是不可能出卖她的。
“抒宁,她还活着。”他一字字吐出,语意如冰。
流素的脸色瞬间苍白如雪。
“抒宁在宁古塔……”她有些艰涩地喃喃说了一句。宁古塔那么遥远,这短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去那里盘问到她。
“发落宁古塔之前,她便承认了。”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着一团痛苦的火焰。抒宁虽识些字,却显然没有读过纳兰词,他随口问她,她便随意承认了,丝毫没有往别处想。
流素恍如雷亟,发落宁古塔之前,那是多早的事?那个时候他便开始怀疑她和冬郎的事了?而她却以为是柔真的死才令他查到了往事。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蓦然握住她的手腕举起来,盯着她腕上那串猫眼南珠手钏:“从朕想起了这串手钏起。”
流素看着自己腕上的手钏,凝滞不能言语。
“这是贡品,从朕手里赏赐出去的,而你……戴了二十年。”他心中苦涩,从前他总以为,这辈子都会将这秘密深藏心底,再也不会让它见光,谁知埋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有一日要说出来。 “朕给你的东西,你总是随意便赏了给人,他给你的,你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倘若这手钏是经朕的手给你的,只怕你也早就拿去赏给别人了吧?”
“我……”她想起当年他为了一面镜子便生了好大的气,总以为他心性莫测,原来是早就因这手钏而心中不快。
他会想起这手钏,是因为那原本是他当年打算送给芳仪的,但纳兰性德在众多珍玩中却只挑了那串。他当时戏言一句:“这可是小姑娘才戴的玩意儿,你莫不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吧?”
纳兰性德当时便面红过耳,否认了一句。当年他们才十八’九岁,也不过是青涩少年,这种事自然无法启齿。
“朕可是要送给芳仪的,你不承认……”他顺手抓起来抛了一下,眼中有促狭之意,“那就算了。”
纳兰性德便没有再否认。只微红着脸沉默。
玄烨看他神情,便不再捉弄他,随手递给他笑:“好了好了,看这珠串只适合细幼的手腕佩戴,怕是芳仪也戴不上。不过你拿了朕的手钏,将来要带你的心上人给朕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绝色。”
当年戏言宛在耳边。
玄烨看着流素,笑容越发凄冷:“他是要送给他心上人的,朕还让他带来给朕瞧瞧……想不到终于见着了他的心上人,却是以选秀的方式……”
流素无论如何料不到,他会那么早便知道这件事。那这么多年来,他是怎样苦忍下来,还要在她面前佯作若无其事的?
他爱她爱得那么苦,她全然不知道,将他所有的温情看作理所当然,从不知道那层温情底下,是她在他心上刻下的斑驳伤痕。
“朕总以为,开始也许你不情愿,但你既然都肯侍寝了,总会慢慢将他淡忘的。那年朕临幸了柔真,别人都不开心,只有你若无其事。朕带了那壶酒去看你,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结果你喝下了那酒,心志迷乱,你……你知不知道朕听到了什么?”
流素眼前发黑,跌坐在地。
她当然不会忘记。
“你唤的是冬郎……你不会以为朕不知道冬郎是谁吧?”
她以为他没听清,其实他听得很清楚。
“你既然还爱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朕?!你入宫三年,避而不见,为什么不继续避下去,永远也不要让朕看见你?”他的声调突然凌厉起来,握着她手腕的手一紧,宛如铁箍。
他看着她腕上的手钏,越看越觉得眼中刺痛,心中刺痛,蓦然伸出另一只手去发力一拽,将手钏从中扯断,金绿猫眼和合浦南珠滚落一地。
金绿色的猫眼仿佛能窥破人心,闪着幽暗不明的光泽。
那手钏是以绞丝金线串成,当年流素用尽力气,勒得手背生疼也没能将它取下,如今被他硬生生拽断,登时在她腕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鲜血一滴滴顺着她柔滑如玉的手腕滑落到她袖上、地上。
流素脸现痛楚之色,却紧抿朱唇没有声息。
他似乎呆了一阵,凌厉的目光渐渐收敛,眼眶越发泛红,看着她的手腕,心尖一点疼痛的感觉弥漫到全身。
他微躬下身去,托起她的下颌,眼神渐渐温柔凄楚,缠绵悱恻。
“你告诉朕,那一切都不是你做的,因为你没有理由对她们下手。只要你还愿意骗朕,朕就愿意像从前一样,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流素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情愫,悲怆之情溢满胸臆。
太晚了,他们之间只隔着那么薄的一层纸,轻轻一捅便破了,以他的个性,隐忍到今日已是极限。
那段往事,会永远如一道天壑,横亘在他们俩之间。
她拔不去他心头的那根刺。
“皇上,臣妾杀了人,您是明君,不该为臣妾循私枉法。”她轻轻地说。
他的心一点点碎成齑粉,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下来。
他终于松开她,倒退几步,纵声一笑,笑声凄厉:“好,好,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你就不肯否认,哪怕是死,你也不愿否认你们的感情,是不是?你就那么爱他?二十年了,你就算是块坚冰也该化了,可你的心,比冰还冷,比铁更硬……不管朕怎么对你,都熔化不了你的心……”
流素死咬着下唇,将唇上咬出血来,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她心头呼喊的声音再高,却发不出丝毫声息,她说不出来。
“你们可真是生死不渝,他为你去死,你就为他去杀人……连杀人这种事你都敢做!旁人再怎么害你也好,你都能容忍,芳汀对你两次下毒,你也没有对她赶尽杀绝,可柔真杀了容若,你却要为他复仇!
章佳流素,你不是想知道你为纳兰明珠求情的时候,朕为何避而不见么?因为朕知道你是为他才去求情,朕就不想看你为了他来求朕的样子!”
流素泪流满面,往事历历在目,原来误会就是因两人的相互猜忌而产生的。
在木兰他会那样愤怒,确实是因为她触犯了禁忌。
若他不是隐忍在心,若她不是对他毫无信心,也许他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在木兰那回,朕强迫你,你不情愿,可终究还是从了。你的性子向来强硬,从不肯向人低头,为了他,却连那种事都肯做,那时候是不是只要能救他,随便一个什么男人你都肯?!”
流素双手掩面,无声而泣,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和着她手腕上的鲜血,纵横淋漓。
“他死了,你连理都不愿理朕,那一年你所有的笑容都矫饰得那么失败,朕明知你是为何,却还是以为这下你总该渐渐淡忘了,却没想他一直都活在你心中……朕的心都在你身上,可你的心却一直在一个死人身上!他究竟有什么好,连他死了朕都比不上他?朕和你二十年的感情,比不过他和你相处的短短四年!”
他眼中的悲怒之火燃烧得越发炽烈,“告诉你,就算人生可以重来,朕也绝不会成全你们!你生是朕的,死也是朕的,朕永远都不会把你还给他!”
“皇上……”
“不要叫朕皇上!朕不喜欢你这样叫!在你心中,朕就只是个皇帝,而不是个人吗?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仿佛只要朕有这么一重身份,就可以不是血肉之躯,不会心痛,不会悲伤,可以任由你伤害?”
流素看着他痛彻心扉的模样,一样心痛难言,她只想如从前那样,抱着他,不让他再伤心,可是过了今日,他们便再也回不到从前,哪怕再矫饰强笑,他也会不断地想到他们之间有一道永远抹不去的身影。
“朕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你。章佳流素,从今日起,朕不想再看见、听见任何关于你的一切。”
他缓缓闭上双目。
如果她的身影,可以如同合上双眼便看不见一般,从他心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便解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收尾了,亲爱的们想要个什么样的结局?可惜结局已定,不能再更改了,么么哒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