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封闭了一个多月的门缓缓向上升起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提了起来,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室,有床,有酒桌,有箫管,处处透着隐约的兰香,一个蓝衣银发的男子坐在一张藤椅上,浅斟慢酌,眸光越过太一余粮石桌,向石门这边看来,举起的杯盏僵在唇边,手有些许的颤抖。
才是半个月,兰痕竟清瘦了许多,眉目间蕴满了忧虑,一声脆响,杯盏铮然跌落,酒水溅了一地,那一道蓝影飞快掠来,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卉娘,我终于等到你了。”
兰香绕鼻,沁人心脾,多日不闻,仿佛一别三年。
复杂不清的滋味过后,半个月前的事浮现在脑海中,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起,我冷冷地推开他,“鬼君如何了?”
他眸子一黯,忽然笑了,“死了怎地,嗯,卉娘,果然,你眼中只有他。”
我身子一软,被姬修扶住。
兰痕的目光移到姬修身上,眸子一黯,有黑流逐渐泛起,勾唇,笑意冰寒,“卉娘不是在下面与他人卿卿我我么?竟还分得出心来关心鬼君?”
我气得浑身轻颤。
姬修一边顺我的背一边凉凉地应,“清往也记挂着鬼君,毕竟是过去了的旧人,她不会太薄情。”
我不满地瞪他,他清眸湛湛地望着我,有些许的凄凉。
然,我无暇多顾,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混乱,又飞快地抽离出去,一片白茫一片幽黑,眼皮重重一阖又艰难地睁开,咬了咬唇,“鬼君他一定还在,你骗我!”
我还撑得住,因为以兰痕玩世不恭的性子,说谎打趣并不奇怪。
兰痕握紧扇缘,看向石门外的一片虚无之黑,沉默了两秒,“好,我带你去。”
一出地宫,被阳光笼罩的瞬间,我有些睁不开眼,姬修及时将手挡在我的眉上,我不习惯地拔了下来,“鬼君气量不好,让公子陪在身边已是僭越,还望公子今后保持一些距离。”
姬修眸子凄黑地看我,默默地,没有说话,俊眉清眸,似笼上了一层愁。
我也有些不忍,终究还是没有安慰他,兰痕折扇缓摇,幽幽地注视着前方,“卉娘,你下去这期间,鬼君到了地宫无数次,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法破开石门,我守在那里,是因为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我冷冷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是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若不是他,事情怎会到这样的地步?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我自是想知道他在我离开后,鬼君的所行所为,但终究是问不出口,似乎我与他之间形成的那一道鸿沟,再也无法消除。
我这一世初来,便为之心动的男子,且怨怼了一百多年的男子,是真正地离我远去了。
颠倒众生又如何?步步生兰又如何?爱我成痴又如何?
然而,我不问,并不代表他不说。
他道,当日我负气离开地宫,子懿君几欲疯狂,红着眼,捉住了他就要吸血,被阎罗王离寐和蓬华州三大仙尊制住,锁于镇魔塔内,外加九九八十一道封印,然而,折腾了三个小时,鬼君终究是将宝塔拦腰劈断,以万夫莫挡的姿态冲了出来。
我招下一朵大云,踏了上去,接道,“然后就苍生凌乱,哀鸿遍野了么?”
兰痕瞥一眼过来,含着清凉的笑意,“你太小瞧骚包男了,血毒只在黄昏时发作,而每每黄昏之前,鬼君早有准备,专挑阳寿将近,又不是什么善类的人来备着,每日都安然无恙地度过。”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甚觉亏且悔,这半个月来,度日如年,倍受煎熬,早知如此,多在紫荆原悠然个十年八年该有多好啊!
姬修在一旁以斟酌的语气开口道,“既然如此,清往,你的承诺……作数么?”
他清澈的眸中,静静地闪烁着光芒,似期待,似欣然。
承诺?什么承诺?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而想起来了,我曾说过,若鬼君安好,便嫁与他。
我的心情一时很复杂,要知道说是一回事,实践又是一回事,况且在这一百年中,我做过的背信弃义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见得天打雷劈怎的,但这样一个心思无垢的妙公子,我实在不好伤他,寻了一思,委婉地答,“鬼君不是血毒未解么?那件事……搁置再议。”
要说我对姬修,男女方面的喜欢,恐怕谈不上,但也并非没有感觉,倘若没有鬼君的存在,也算是处于向真正那方面发展的阶段,可是,这五十多年来,我心中的那个死结,始终解不开。
但一想到年老未嫁,头上白发,多年情殇,那狠厉决绝的一巴掌,我心口一疼,看着那双更加忧郁的清澈眸子,“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感到兰痕带着质询的目光投来,我置若未见,“你作的孽,鬼君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他缓缓道,“蓬华州三尊对我下了障术,他看不到我的。”语气一转,半叹半狠,“可见我要杀了他,有多么容易,可是卉娘,只为了你不那么恨我。”
这是要让我原谅他的意思么?可,自作孽不可活,我没有娶他性命,已算是最大的宽容。
从蓬华州到黑息寨,这一程的气氛很是死寂沉闷,紫荆原那夹杂着焦虑的乐趣也一去不复返。
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离黑息寨愈来愈近了,我隐约听到了箫声,低沉,黯然,蕴着无穷无尽的追思与惆怅,玄发在风中舞动,那一袭玄衣包裹下的身躯清瘦了许多,拂箫的人面朝阴司城方向,一动不动,孤寂寥落,一张俊脸憔悴而苍白。
那古寂无波的眸光落到回归的云朵上,箫声一下子停滞了下来,子懿的身躯似乎僵了一僵,面颜却是更加的冰凉无情,霍然转过了身,提着箫,头也不回地从苍翊小筑上走了下去,只留一个冷清决绝的背影。
我一怔,法术不知不觉地撤去,云也停在半空,不动了。
心口隐隐作痛,一瞬间,我竟有一种逃离而去的冲动,咬了咬牙,正要飞掠而起,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从寨中响起,“寨主,你终于回来了……”
“寨主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夫君,双喜临门哇,可是,为什么我就是想哭,呜呜呜……”
“寨主原来是在外头偷偷寻欢作乐,不要我们了。”
“寨主好无情,刚才还想逃跑。”
“……”
姬修的面上蒙上了一层潮红,兰痕眯着一双黑流暗涌的眸子看着奔涌而来的小弟们,“咦,一个个是不想活了?”
我有些后悔,应该找一个地方将姬修安顿好,才回寨中的,这下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鬼君误解,小弟们戏谑,兰痕,也不是个好得罪的主儿。
冷桑冷着一张脸上前来,眸中有黯喜交织,“恭迎寨主,我已经吩咐厨子备酒菜洗尘。”
呵,死面瘫,骚包男,不理就不理,谁要管他?我一股气腾地冲上来,对姬修莞尔道,“公子饿了么,正好尝尝寨中的饭菜,”
姬修浅浅清笑,“你也饿了,一起。”
兰痕一张脸更黑了。
然,我就是偏不理他,上次他点燃的怒火还没有熄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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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下白云,正寻思着如何与围过来的小弟女妖们说,又如何尽快脱身,眼前一花,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贴上了手臂,凉意透过衣祙,肌肤也有些微寒。
我一看,是浅儿。
那夜琵琶相伴,歌声绕梁的记忆已经稀薄淡去,我轻轻地将她推开,“浅儿,你瘦了。”
她垂下睫,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
费了好半天的劲,我才从七嘴八舌,一片喧嚣的小弟中脱身,进入膳房,看着满桌子的大鱼大肉,回忆起在紫荆原的清淡吃食,我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兰痕,冷桑,蛛毒,姬修都落了座,其中一个座位还空着,我郁郁地积了一肚子的火气,风淡云清地问,“副寨主吃过了?”
兰痕哧一声冷笑,“怕是被气饱了,我腹中的容量,也许还可以进一点酒菜。”
冷桑有意无意地瞄了姬修一下,“倒也不是这么个意思,起初副寨主不知道二寨主被施了障术,曾问空一个位置做什么,我便说是为寨主留着,三天前副寨主才知二寨主一直与大家一道进食,动了法力却摸不着个准向,被二寨主嘲笑了一顿,忿忿地离席了,从此便单独用膳。”
骚包男耍性子,这顿饭注定吃得不圆满。
但我好不容易回来,他却如此冷生生地待我,我又怎会拿热脸去贴他的冷xx?
于是我懒懒道,“子懿君向来心胸不太宽广,兴许要三五年才会淡化仇怨,大家多担待一些就是。”
在座的纷纷打了一个哈哈,拿起筷子吃起来,然而,气氛虽热闹,却有些怪异。
兰痕敲着盘道,“要说鬼君单独用膳,指的也只是中午,黄昏么,他食的喝的要比我们这一桌美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