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飒飒,风吹草摇。
帝京十里送君亭边上陡峭的一个土石方崖上,青松弯出一根枝来,依旧是青翠可爱的颜色,青翠松针之间垂下来晃晃荡荡的衣摆,轻薄的纱,银红色,像是天边夕光之间垂落的云霞,偶然挂在这高高梢头,带着天际云宫深重中的浪漫。
伸出来的松枝上躺了银红纱衣的主人,秋水双眸凝霜,直直望进头顶上苍穹万尺,剔透肌骨出尘,一点朱唇点尽人间花好颜色。天光倾泻,自松枝松针之间碎开,细细地撒下来,她抬手遮一遮,合合眼眸。
等了这许久,等的是……
远远的是浑厚的钟声自身后丛山之间回荡而来,一声又一声,恰到好处的古朴悲意,这送走帝王的钟声自此刻起鸣起,一直敲到三万下,敲得钟的壳子怕要摸出一片浅浅的印。想想自己也不过是石头身子,红妖突然有点心疼那些寺庙里被铸造成钟磬的那些石头亲戚们了。
“想什么呢?”男子的声音含了轻笑,她闭着眼,笑了笑,闻见萦绕在侧的松枝簌簌的香,清致不比他。
“想你呢!”
她一个翻身,银红纱裙层层叠叠的迎风绽开,也不提口气,脸朝下任由自己坠下去,有如身侧蹭落下来的松针一般,她是秋风里掉落的一片怒放红叶。
目光相接,他瞧见她秋水一般的眼里冰霜尽退,剩春水一湾,漾开涟漪百转,全是他。
“哎呦!”他自然早早举了胳膊接着这位玩心大起的小祖宗,稳稳地接住了还不忘一声轻叫,“可不是又被我养肥了些?过几天就可以出手了。”
银红纱与月白锦交错,像是日光遇见月色,千年难遇的纠葛。
他坏心地捏着她腰间的痒痒肉,怀中人本来面上就带了笑意,此时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泪花朵朵开在眼角,扑腾着要从他臂弯之间挣脱下地“你别闹我,哈哈哈,就算你这么闹我我也听清了你刚刚说的什么,哈哈哈哈……”
“我怎么舍得将你出手呢?”他闹够了她,终于停了手,把她放下来,温言软语地哄着。
“你也没那个本事。”她眼梢一挑,自鼻子里哼一声,瞧着他面色如玉,眸色深浓,弯弯眼眉。
“越来越有小女儿家情态了。”他怔了怔,为这眼梢一段柔媚秋波,为这娇软一声鼻音。
“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我没听到。”红妖只闻得这厮嘟囔了一句什么,仰着脖子问他。
他看她面上一点犹疑写在眉间,笑笑,一垂头落在她额心,蜻蜓点水似的,她却还是觉得红了脸,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我干嘛问你这个流氓皇帝……”她踢了块儿石头,目光随着那滴溜溜滚开的石头去了,看也不看他。
“我怎么又变成流氓皇帝了?”他歪着脑袋笑,“孤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寡人了,以后全凭金主你养活,否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只能被人卖去风月之地受红尘摧折了。”
“那就乖一点,话拣些好听的说,否则金主我哪天就不要你了,那可就真的惨了。就你这身段这脸蛋,哼哼……”她觉着自己脸皮越来越厚一定和他有很大的关系,“一定是个魁首!”
“蒙您谬赞,我勉强受了你夸我长得好这一点。”南宫有模有样地拱拱手,一副谦顺恭谨的样子逗乐了她。
“公子!”范亭的声音由远及近。
红妖转过身一瞧,看见范亭和廖燕一前一后地自城门方向来。
“宫中怎么样?”南宫面不改色地问。
范亭古怪地看自家主子一眼,不是头一次怀疑自家主子的品行问题。
“说来听听,南骏那厮什么反应?怪不得你回得这么早,原来把看戏的丢在后头了。”红妖也很好奇,这一招金蝉脱壳必然是瞒不过南骏那个心里小九九多得很的小子。
“思你心切,不得不归。”南宫悠悠叹一声,墨色眼瞳深深,尽映出她的影子。
“范亭快说。”红妖摆摆手,把他推开,看向范亭。
“是。二……公子刚进到停棺的殿内时,一身风尘仆仆的看来是刚刚赶回来连整理都没来得及,脸色青白,看来是吓得不轻,但当时并未盖棺,二公子到那棺旁看了半天,又伸手进去摸了摸棺内人的手,脸色就正常了……不过,后来二公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咬牙切齿的就要往皇城外奔。不过那年轻宰辅冯庆逸倒是个精明的,早早领了群臣在殿外跪拜,高呼万岁,迎立新主。二公子当时一惊,强忍着不发怒的模样,然后那位秦家的小姐挺着个大肚子从后边过来,牵住了二公子的袖子说了句什么,二公子似乎就认了,不过也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他们平身。”范亭规规矩矩报了,心里有点心疼二殿下,那脸变得比街头卖艺的都精彩,全是眼前这两位计划的。万一二殿下心脏一个不好,或者当场就交待在那里了也未可知,公子他也舍得这血脉之谊。
“宰辅冯庆逸?我都快忘了他了。”红妖突然想起那个白面书生来,这么一想恍如隔世,当年给她当管家,现在已然是飞上枝头做了宰相。不过她不清楚的是,让这个书生飞上枝头的人就站在旁边。
“怎么?你竟认识这个人?”南宫听出几分味道来。
“他从前当了我很多年的小管家,做事很利落得体。”红妖淡淡撇过一句,看南宫的反应,似乎冯庆逸和他之间也有些纠葛。
“我提点过他几句,不想还是无用功,他今日一举,就算是我也要记上他几笔在心上做账,南骏人是洒脱爱才,但最看不得的也是这等借力造势相逼的谋士。毕竟,当年容姨不就是这么被人给苦杀在深宫之中的吗?”南宫觉着冯庆逸是飘了起来,这回事做得这么不地道,不知道回头南骏要怎么惩治他。
“本就是虎狼之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全看造化吧。我是不是没告诉你,你我疗伤的好些稀罕药材还是岳曾离那厮在帝京的丞相府中给人看病时讹来的?”红妖不想在这人身上多纠缠,不过想到另一桩事倒是笑了,说来这冯庆逸还算她的半个救命恩人,现下里岳曾离在他府中讨饭吃,明说是做幕僚,实则貌似是当朝呼声一时的年轻宰相有什么房中隐疾,特地千方百计请了他去救治,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哦,还有这一出,我倒不知,那我还要知会二弟一声,让他下手轻些,给你我个面子。”南宫也笑开,觉得这人在他们之间掺和的这一丝一缕的也颇有趣。
“小姐。”廖燕一早准备了马车藏在隐蔽处,宝马名驹,轩敞车厢。
“时候不早了,真快。”红妖看看那扬着蹄子踢踢踏踏的枣红马,再看看天色,日头西斜,将将要挨住天边山巅。
“是快,小几年就是沧海桑田。”南宫不看天色,只看她面容依旧,初开海棠般的鲜嫩,一如初见。
“走吧。”红妖转过脸深深看他一眼,抿唇笑笑,手指一动,牵了他手指,锁一般牢牢圈住,“我的小相公!”
江山不老,美人依旧,料峭公子,妖异良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