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琴起波澜1

这个夜晚,因为杜如蘅的一曲《梅花弄》,注定是不平静的。

苏子辕寻琴而来,却止步梅园门口痴等,盼着是不是还会再听一曲。而如了妙音愿,歇息在她房里的苏子轩同样也听见了琴音,几次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妙音痴缠着,几度浮沉。只等情事散去,苏子轩披了外衫,看了眼倦极睡去的妙音还有那荒唐过后凌乱的被褥,嘴角微抿,然后系上腰带,转身走了出去。

初七一直候在外间,就知道大少爷不会留在姨娘这儿,见到少爷出来,连忙拿了披风给少爷系上。

苏子轩的神情是餍足的,连着眼眸也蒙上一层浅浅的水光。这样的苏子轩,叫初七也觉得陌生。以前的大少爷……初七不愿去比较,只能垂下头,但心底仍是希望少爷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可知道是何处在弹琴?”琴音悠扬,这样宁静的夜里倒也传得远。苏子轩虽在厢房里,听得断断续续,但毫无疑问,最纯净的琴音之所以动人,那是因为它清雅悠扬,足够听见的人掺入各自的情丝,顺着你想的,只让你听见你想听见的,而非它带着你走。

初七守夜,不去听屋里妙音姨娘那些叫人面红耳热的叫唤,只能凝神听琴。大少爷问起,初七倒是脸上带笑,“少爷也听见那琴了?怪好听的,只是隔着远,也不晓得哪家传来的。”也难怪初七这么想,苏府里头可没有会弹琴的人。

苏子轩倒是听得比初七清楚,那琴就是从苏府那头传过来的,只是他从不知道府里谁会弹出这样好听的《梅花弄》来。当初梅笙说有人可以把《梅花弄》弹得很好听时,他心底多少是不信的,现在虽是断断续续,但苏子轩却不得不承认,今晚听到的曲子真的很好听。

会是苏子辕吗?

他们兄弟二人都随谭先生学习,这琴也跟着学了点,除非是这两年游学让子辕遇上了什么特别的境遇,否则以苏子轩的了解,弟弟苏子辕绝弹不出这样清幽的琴音来。只可惜弹琴的人显然不再弹了,不然他倒是可以寻过去一探究竟。只是记挂着这事,到底让苏子轩静不下心来。

能探出这样好听的琴,青州城里只怕连梅笙都没这本事。若这人去京里献艺,只怕会比梅笙还要名扬天下。这叫苏子轩心思有些微妙,很想见一见这个人,若是可以,结交一番也不是不行。

“明日你去探探,究竟是谁在弹琴。”苏子轩拢了披风,就这样走出妙音的院子。翠儿掩在回廊后头,见到大少爷离开,又附在窗檐下听了听,屋里倒也没什么动静,翠儿便放下心来悄悄到了妙姿姨娘院里,说了什么便匆匆又回来。

今天她去请大少爷,其实是真不愿做这事。

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少爷绝非好拿捏之人,这妙音姨娘自己想承欢受宠,偏使唤她一个婢女去请大少爷,若正好惹了大少爷不高兴,倒霉的自然是她。好在去之前她找了妙姿姨娘,姨娘让她只管如实说就好。当时翠儿还以为妙姿姨娘不想让妙音姨娘讨得好处,却没想到她这样说了,那头大少爷却是应了好。

这让翠儿有些不解。还有刚才妙姿姨娘问的事,那药她端给妙音姨娘用了,虽说心底惶恐,但翠儿既然选择了妙姿姨娘,这样的事自然她来做。翠儿知道,妙姿姨娘给的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翠儿知道跟着妙音姨娘更没好处。两相权衡之下,她只能选妙姿。

等翠儿离开后,妙姿懒懒地斜躺在床上。

她进府时,不过一台青灰色小轿从偏门抬进府来。这府里,表面上对她扯出笑脸,可又有几个真心敬她?宅门里的女人若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那就只能靠自己。她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做,所以她需要手上有人。翠儿因着胭脂的关系,不可能去做妙音的心腹,而且足够机灵聪明,她收为己用,也算顺手。

那药既然给妙音用了,那么她也该计量好日子动手了,最好能在季家大小姐回衮州城之前,也算是送给她的一份大礼了。妙姿微微笑了一下,转了个身,安然睡去。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妙音啊妙音,就由着你伺候少爷吧!

苏子轩领着初七回清客斋的时候,脚步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朝着梅园那边看了看。他自然不会想到是杜如蘅弹的琴,只是琴音恰好就是那个方向传来的。初七明白大少爷的心思,呀了一声,凑到苏子轩边上,“大少爷,您说会不会是三小姐或是她师傅弹的琴?”

初七之前只想到苏家两个少爷,倒是忘了苏家现在还有一位小姐。冬至姑娘的事,初七跟着大少爷跑春风馆倒也没少听。当初就为了听梅笙公子的琴,冬至姑娘便住到玉阁去。试问谁家姑娘只为了听琴就正大光明地跑到青楼里住下?她既然这么爱听琴,指不定也是个弹琴高手也说不定,还有那个白发师傅。

想到他,初七便心底一肃,只觉得如何也不敢亵渎。这样的人会弹出这样好听的琴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初七一下子忘了,府里多出来的这两位,见大少爷往梅园那头张望,倒是萌的记起。

苏子轩听了初七的话,倒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过他先排除的就是冬至。虽说他对冬至也只见过几次面,知道她有一手好厨艺,但也知道她自己是不会弹琴的,所以才会因为想听梅笙的琴才留在春风馆的。

那么,只能是那个白发男子了。

说来也奇怪,苏子轩看那怪人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而那人只看过自己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同自己说过,但对这人,苏子轩只觉得怪异非常。私下里,苏子轩也曾问过弟弟苏子辕关于他的事,结果弟弟也只知道谭先生唤他小白,是冬至的师傅。至于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也一样半点不晓得。

按说,这里可是苏府,小白怎么说也是客居之人,多少也得讲些礼数吧,但这怪人别说是自己了,就连老妇人那边他也是从未去拜访过,这让苏子轩多少有些不快。但听这琴音,苏子轩想也知道,这小白多半是那脾气怪异的有才之士,不通人情才算是情理之中。

初七见大少爷发呆,这会儿外间可是凉寒无比,这般站着也不是回事情,打着灯笼便又多嘴问一句,“大少爷可是想现在就过去看看?”

这话算是问到苏子轩心底去了。苏子轩自然想去,但若真是小白在弹琴,他这会儿就算过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即便有心结交,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对。

手上套着的扳指扭了两圈,苏子轩躬着拇指,用扳指轻轻砸了两下初七的脑门,“就你古灵精怪,人家既然深夜弹琴,自是不想有人打扰的。”说完,苏子轩便迈步往清客斋那边走,只是还未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吩咐初七,“库房不是有把碧玄琴吗?明日你亲自送去给他,看他收不收就是了。”

碧玄琴是苏子轩花了大价钱收回来的一把好琴,琴音绝佳。原本是想送给梅笙的,只是梅笙只要他自己那把清泉古琴,对这把碧玄琴却是半点不动心。苏子轩弹琴也只不过是消遣,根本算不上什么精通。用碧玄琴,只能玷污了好琴。今晚既然有缘,送把琴对苏子轩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何况他还有心结交对方,不是吗?

初七应了一声,心底却是知道,跟着二少爷回来的这个怪人也算入了大少爷的眼,是个高人。不然大少爷怎么会将碧玄琴送人呢?

梅园里的杜如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支曲子会引得苏府的人夜不能安寝,弹完琴,兀自沉浸在那种空明净透里无法自拔。小白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杜如蘅,要带她走的念头愈发肯定。她不适合这宅院,小白知道,她更适合在空灵俊秀的乡野田间,怡然自得。

冬至大约是这里头心思最单纯的一个。杜如蘅只弹琴,冬至只听琴,这般的两人却是最合拍的。和外间盼着能再听一曲的苏家兄弟不同,冬至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的,这世上能挑动她心绪的大约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傅小白,一个就是莫尧那无赖了。

想到有一天自己嫁给莫尧,就再也不能跟着师傅,冬至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至于听琴,能听到便好,至于几首曲子,她从不强求。冬至也不好奇杜如蘅是苏府什么人,她不过是循着师傅一同找到的她,她不说,自己也就不问。

杜如蘅指尖微烫,半响也不能回过神,只觉得胸口有个什么念头恨不得能汹涌而出,可仔细想来,却又分明抓不住那飘渺的念头。究竟是怎么了?杜如蘅无助地抬头,望向月色下面容平静的小白,如果求他,是不是可以叫她开口说话又不须自己一定离开这里?

她竟也这样贪婪了。杜如蘅微微笑了一下,收敛心思,抱着琴,冲小白与冬至福身,转身回了府里。只是襦衫上沾染的湿气提醒杜如蘅,方才那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却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碧玉也不遮掩着,等杜如蘅进到屋里,便立马过去接那琴。大少奶奶推门进来的那个身影叫碧玉心思酸涩无比。素色罗裙,清雅面容,单薄身影,就那样斜抱着那张大琴,碧玉心疼得就要淌下泪来。究竟是怎么的,偏要叫少奶奶遇上这般的境遇,碧玉这一刻竟又想起二少爷那时无心说出的话。

这样的女子,嫁给二少爷,是不是才会好过一些?

杜如蘅冲屋子里的碧玉还有扣儿微微笑了笑,唇角的笑透出一丝薄雾般的飘渺意味。扣儿下地,只是那一段路三个人却不知道是谁扶着谁更多一些。杜如蘅不会说话,就这样挤在一张榻上,甚至连碧玉都忘了所谓的主仆念头,只这样安静地呆着。好不容易等杜如蘅迷迷糊糊地睡去,碧玉轻手轻脚地哄着杜如蘅躺下后,扣儿冲碧玉谢意地笑了笑,至于先前那些个小心思,自是再也不提。

碧玉比扣儿多些心思,先前没有去管,这会儿却是不能不去探个究竟。走到院里时,小白与冬至早就不见了人影,碧玉看了眼那空掉的石桌石凳,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又回到屋里。

第二日。

初七一大早的就跑去找人问话,当然第一处去的便是青芜轩。之前想的就是住在这儿的白发怪人,自然要过来问问正月是才。

说起

来这正月也是个迷糊的。这些日子明知道二少爷心思重,但他一个下人便是心疼主人家也知道有些话不是自己能说的。拼了心思要照顾好二少爷,哪晓得二少爷不是一个人在书房就是往外跑,就连昨个儿晚上他起夜,也没看见二少爷。正月不知道二少爷去了哪儿,想问又怕自己多嘴,正好初七来了,正月只黑着脸对初七,倒让初七一头雾水。

两个人各自伺候苏家两位少爷,当初老夫人做主分的时候,也是依着两位少爷的性子给的,私下里正月与初七也算是处得颇为融洽。正月这人虽比不过初七灵活,但也是个心思巧的,哪里会这样直接摆着脸色给他?

“嘿,我说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初七帮着正月收拾手边的书,这青芜轩里最多的便是书。外人都知道二少爷书最是读的好,书也收的多。正月没事就拿书出来晒晒,这也算是正月最多做的事。

正月明白这会儿是自己心情不好,静下来也免不得有些难堪,只是想到二少爷这段时日的不痛快,要正月能放下了心来实在不能。初七见着正月的样子,想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莫不好意思,我能帮定会出分力。”初七收敛眉宇间嬉笑的颜色,倒有几分真心实意。正月叹了口气,“自从二少爷回府,我瞧着他心底多少不痛快。只是二少爷不喜欢我跟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跟着大少爷常在外奔走,若是知道些事,可不要瞒着我?”

正月对二少爷那也是忠心耿耿的,以前二少爷虽不喜闹腾,常自己看书写字,可这次回来,正月显然察觉出不同的地方。既然初七问起,想着二少爷同大少爷之间素来亲厚,正月也就不瞒着了。

“昨个晚上,我起夜,哪晓得二少爷没在房里,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正月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书册的页脚,一下又一下,心思沉沉。

初七听见正月提到昨晚二少爷不在屋子,眼底一跳,“你可听见有人弹琴?”昨晚上他听得分明,那琴音便是这个方向传过来的。正月既然说二少爷不在房里,会不会知道得更多一点?

正月点了点头,“听见了,不是我们院里的。”这倒没什么好瞒着的,只是弹个琴。正月比初七要懂得多一些,毕竟两房的主子不一样。苏子轩常年浸淫商场,这些风月文雅之事定是比不上苏子辕一些,连带着的两人的仆从也有了区分。昨晚那琴音,不会是他家二少爷所弹。

初七点了点头,谨慎地往两边扫了扫,然后凑到正月跟前,继续问了个仔细,“那会不会是……”初七不知道怎么唤那个白发人。毕竟是谭先生的座上宾,他一个小厮怎可能跟着人家一样叫人家?

正月了然,“你问先生是吧,二少爷吩咐过,平日里我也不敢去叨扰,倒也不清楚。”正月是真不知道小白这人是怎样一个人,既然二少爷吩咐不要去叨扰,他自然不敢去自寻没趣。是以对小白,他是半点也不清楚。

初七从青芜轩回来,一路上都在想事。

大少爷昨晚上是真对那琴音动了心,不然早上也不会起来便催着自己去寻人。只是这会儿寻了倒更加不清楚弹琴的人是谁了。既然是青芜轩这边传出来的,那么不是二少爷就是那个小白了,可两个人,一个不在轩里,一个又不清楚在不在,这让初七也开始好奇,弹琴的人到底是谁了。

这其实也怨不得初七找不到人了。

当初一定要娶杜如蘅,苏子轩自然是满心不悦,索性将最偏的这处梅园丢给杜如蘅。而这梅园正好同青芜轩是同一个方向。杜如蘅在院里弹琴,琴音掩在月色下自然辨不清哪里传出来。这边一问,倒更像是掩上浓雾一般,看不清却又分外痒心。

苏子轩听了初七的回话后,眉目一沉,略微一思索却是按了按眼角,“去取碧玄琴来,送去先生处,只说我的心意。”初七想着那人的古怪脾气,犹豫了一下,“若是不收如何?”苏子轩到底会看人,嗤笑一声,“你放了琴就是,即便他不收,正月也会收拾好的。”初七应了诺,去库房取了琴又去了一趟青芜轩。

回来时,苏子轩还在看账,眉也没抬只问了一句,初七笑着回,“收下了。”说来也怪,初七抱着琴去小白房门口,只说是大少爷派他来送琴,本想着里头不会有应答,哪晓得冬至小姐出来收了琴,也没说句谢谢。初七晓得这对师徒的古怪,送了琴便会回了清客斋。

苏子轩知道对方收了琴便是点点头,继续看帐。

冬至打开琴匣,对着里面的玉琴仔细看了几眼,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琴音好听极了。若是杜如蘅来弹,定是好听极了。

小白坐在一边吃冬至做好的饭菜,原本脸上半点起伏也没有,听见琴音那么一响,却是微微偏过头去看冬至,“晚上去送琴。”冬至乖巧的点头,不是你,不是我,虽未出口却晓得是我们。冬至眼底透着笑,只觉得这样就好。至于师傅对杜如蘅的古怪,冬至记在心底,只等莫尧过来,她去问莫尧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