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印象中的她好像一直都是个很奇特的女孩子。总是在自家的宅院里迷路, 一遍又一遍,不管他带着她走出来多少次,下一回她必然还是会站在原地等着他寻来。
脸上总是挂着常人难以模仿的表情, 与其说是在笑, 不如说是一直抽离之外地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她从小就不是个稚气的孩子, 所以总喜欢跟在他身边——因为她知道只有他是永远不会与她有相矛盾的立场的。
也是呢, 作为外姓之子, 如同寄人篱下一般的存在,对于本家大小姐的青睐,他应当心存感激并紧紧抓牢的不是么?他何曾没有这样嘲讽地想过?只是……每当看见她那双不喜不悲, 有如明镜般透彻的眼眸时,‘嘲讽’总不由自主地化为发自内心地叹息。
她的六岁到十四岁, 他的十二岁到二十岁。整整八年, 虽是或近或远地接触, 但他总认为她是处在他心上最近位置的人。
直到……那场长达八年的变乱来临!一切都被改变了,他离开了茶州, 自那之后数年,就没有再见过她!
而后,直到如今的再度相逢,却是旧颜新生,再不复往昔了。
“你在想什么?真的不打算去见见她?”
长发妖娆的男人如鬼魅一般浮现身影, 看着静静倚在缥家不知名的某个院落里的男人, 忽而出声问道。
他回头, 淡淡地望了那个负有“妖孽”之名的男人, 摇了摇头。“还是不用了, 她不记得我了……”
茶溯洵嘲讽地瞥了他一眼,“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相信呢?那个女孩不是‘她’!你总是这样, 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就干脆换个理由无视它!说什么她不记得你了?那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你要她怎么记得?”
“啊,说起来,那之后你不是也曾经接触过她吗?还竟然把她引入你建立在贵阳作为据点的学堂里!你的心里其实也有怀疑的不是吗?否则又怎么会换上一张陌生的脸孔去面对她呢?”
“——怎么样,堂主大人……不,陆缘,那些时日不够你认清过去的‘茶岚姬’已经不在的事实吗?!”
被茶溯洵点名责备的男子缓缓地抬头,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你、很、啰、嗦……”
“嗯哼……”茶溯洵冷笑了声,“如果你不是正好合了我的胃口,相处起来还算愉快,那么我的确很乐意看到你终日陷入自己的虚幻里痛苦一生的样子呢!”
“可是溯洵,你现在要我去面对的,才是足够让我痛苦一生的东西呢……”陆缘不带半分火气地说道,他的脸上甚至浮现了淡淡的温和的微笑,像是一个耐心的长者在向不明事理的后辈解释着什么。
“你这个家伙……其实很清醒的么?!”茶溯洵笑了笑,那笑容里忽然呈现出某种将要做坏事的狡黠,“那么,趁我体内现在还保留着‘茶溯洵’的主人格,就让我帮你帮得彻底一点吧!”
“你——”陆缘忽地瞪大眼,然后目光逐渐涣散,渐渐失去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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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房间里隐隐约约浮现着对峙的气氛,静兰冷冷地看着身体呈半透明珍珠白的琉花,良久,才慢慢地说道:“缥家的大巫女、琉花大人,意欲何在?”
琉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干将’,紫家血脉,很久没有人,敢这样拿剑指着我了。”
看到这把剑,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呢!二十多年前,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用尽了“干将”和“莫邪”的力量救出了被囚禁的蔷薇公主,然后带着爱人远走高飞;二十多年后,你也是来拯救的自己心爱的人吗?
只可惜……“呵呵,那不过是空有躯壳的剑呢!即便还存有些许灵力,但那可以斩鬼杀神的强大力量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消耗殆尽了……你,要拿什么来救出被囚禁的公主呢?!”
静兰身后的叶岚芊听到这些话后,若有所思。怎么觉得琉花有些情绪不稳,而且像是把她和静兰错当成了谁一样。再看一眼静兰,他面容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好像完全能明白琉花的意思一样。
诶……这人意外地很有自信么!
二十多年前……说得大概就是绍可大人和秀丽的娘亲蔷薇姬的事了吧!静兰淡淡地想到,所谓历史总是相似的这话当真不错,二十多年后的他,竟然也重复了这样一条路了吗?
“废话就不多说了,琉花大人当真不打算言明么?费了这般多的心思,将要达成目的的您,究竟,在这一场棋局中,把我们当做了什么呢?”
琉花微微一笑,面上竟是些许赞赏之色。“看来你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吧!真是个聪明冷静的孩子……但是,这并不是我一个人能摆出的棋局啊!再想想看,你认识的人当中,有谁……能有如此高超的棋艺和布局能力呢?”
静兰眼瞳微微一缩,想起了某个人。那个……他与之下棋,从来都没有赢过的人。
“是悠舜大人,对么?”
这个声音,是自琉花出现后便一言不发的叶岚芊发出来的。
静兰和琉花都转头看向她,一个目光里有些许震动,一个目光里满含古怪的笑意。琉花呵呵地笑了出来,她直视着叶岚芊,“是呢……你也是个让人意外的孩子!他们那些人……你所关心的人,或许没一个能懂得你内心的感受和理解你目前的处境吧!明明是孤身一人了,却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还能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我真想知道,那个消失了孩子,是不是和你有同样的个性呢?”
静兰立刻听出了琉花话里有话,他转头对漂浮着的大巫女冷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消失的孩子’,指的是谁?”
叶岚芊脸色白了白,只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想通了。会是……那么回事么?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由我来问的么?”又一个懒散魅惑的声音响起,只见方才消失的某个男人,再一次现出身形。而这一回,他的身边,多了另外一个人。
“让我再问一次吧,小姑娘,那个‘消失的孩子’——我的堂妹岚姬,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这句话,是对着叶岚芊问出的。
叶岚芊怔了怔,目光却看向茶溯洵身边那个缓缓睁开眼的陌生男人,他的视线对上她的,竟让她心里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她又缓缓四顾,在接触到静兰凝视着自己担忧的眼神时,忽然心神一醒。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说道:“消失,便是消失了……您这是在责怪我鸠占鹊巢地夺取了您堂妹的身体么,茶溯洵、少爷?”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吧!其实她根本不是连灵魂带身体地穿越了过来,只是正好穿到了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某个彩云国原住民身上。而最开始的时候,初来乍到的她便是孤身一人,以为自己只是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根本不会去怀疑自己的身份有异。
难怪啊……围绕在她身边的,总有那么些奇怪的视线。还有那些莫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都是因为,这个身体的身份,其实是茶家的小姐么?!确实,顶着这样一个身份在贵阳肆意行事的话,很难不让有心人察觉和怀疑啊……
真是,从一开始便存在的错误啊!叶岚芊心情复杂,忽然便想起了茶溯洵之前的话——
“如果说,你所以为的、那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其实只是个假象,那么,你会不会很崩溃……呢?”
是呀是呀,确实感觉很受打击!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呢!就连这具身体也是!阴差阳错的误会害死人啊……叶岚芊幽幽地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一句话出口,室内几人顿时脸色不一。
叶岚芊笑了笑,然后转头只对静兰有些开心地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之前没怎么想明白的事情都搞懂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全部告诉你……”
“你……”静兰看得真切,她眼里明亮清晰的开心和只对自己的专注。忽然觉得那些纠结在心里的东西不重要了,原本便是他自己要求太多了吧!患得患失,原来并不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感受;他就是因为有些患得患失,所以才介意她心中那个始终不能出口的秘密吧!
可是现在……因为她眼里的那份专注,他觉得自己之前的心态真是有些幼稚的可笑啊!
“嗯,不问了……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等以后你有兴致愿意说的时候,可以当作闲聊讲给我听!”
“……好!”叶岚芊轻声说道。她转头面向琉花茶溯洵等人,“那么,能允许我来问一个问题吗?首先是,琉花大人……究竟对‘我’的身体,想要做些什么?”
琉花淡淡地一瞥叶岚芊,却对着一边的茶溯洵行礼,“黄昏之门之主,主宰黑暗的狭间之君,这么多年以后,没想到再一次相见,您已屈尊于普通人类的体内……”
茶溯洵微微一笑,刹那间气场全变,像是被另一个灵魂附身一般。他用一种难以模仿的,睥睨万物的尊贵口吻说:“这么多年以后,你对我依然还是这个称呼啊!嗯……说实话,虽然目前的身体也算好用,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对方女性的身份,我其实更中意你的目标呢……”
“毕竟,那可是……这个世间,最完美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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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琉花和茶溯洵(也就是黑仙)的对话,其缘由详见《彩云国物语》第十五卷“暗宫黄昏”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