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空茫

李君见过很多激烈的争执,甚至动刀杀人都有的,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吵几句,就要收拾行李离家出走,而吵架的另一方心安理得浑不在意的。这一对父女都是天资出众的人物,可是在处理这样的事情时,却显现出这样让人不解的情绪来,真是令人费解。

之后的很多年,李君都想要问这个问题。

可是直到叶浮白的生命走到尽头,这个问题也没有问出口。

弥留之际,他把他叫到病榻前,将厚厚一沓信封交到他手里,要他将这些信散出去,李君拿到那些还以为只是讣告的信封,虽然知道叶云轩非比寻常,但是看到那些收信人的名字时,还是吓了一大跳,那些人,无一不是江南武林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呼风唤雨的人物,而叶浮白交给他这个任务时给他的权力更是吓了他一跳,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年,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了无生气的庄子里,居然隐藏着那么多足以惊动世人的人物,可是他们在这里,却只是供叶浮白驱使的仆人。

消息传得很快,讣告传出去不到十日,江湖上已经知道神医府的主人将死,和这个消息一起传出来的,是另一个惊世的消息——叶浅并不是叶浮白的亲生女儿。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君也吓了一大跳。

静下来之后想一想,却忽然明白了一直想要问叶浮白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想通这个问题,李君自己也吓了一跳。

难怪叶浅一直坚持要救下婉儿,叶浮白虽然一直冷冰冰的,却要顶着陆靖云收留两人,这哪里是在和疾病相争,分明是从这一对外人看来不可饶恕的男女的身上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影子啊。

只不过,不是谁都能像他们那样不顾一切吧?所以到最后,叶浅的离去也就变得毫无悬念了。

李君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叶浮白不把这个事实告诉叶浅,既然连小满婉儿这样的情形都能容忍,为什么于自己的时候就做不到?

这样临死才将它拿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李君无法问叶浮白,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讣告发出去的第四天,他安静的躺在大堂里停止了呼吸,临死才将手中的一张纸条交给李君。

上面是叶浅的住址。

叶浅这一去,便是七年,等回到江南,已经不是当年十六岁少女的青涩模样,一路走南往北,虽然还是旧时模样,可是鬓角,却已经有了几丝花白,虽然只有二十余岁,但是身上的病症却没有任何起色,老得似乎也比别人要快上些许。

行走了这些年之后,叶浅发现,虽然几乎走遍了所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心中却变得越来也迷茫和失落,当年还在叶云轩的时候,总觉的那个人之所以活的毫无生意,就是因为生活在那方寸之地里,没有了目标的缘故。可是自己冲出来,行走了那么些年之后,却渐渐地变得迷糊了:不停的给自己定下目标,不停的行走到达,而后又定下一个目标,再到达,无限的往复循环,有一天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满身都是疲倦。

于是停了下来,短短的忙乱之后,便寻了一个安身之所,凭借一身医术,不出半年,便恢复了原先在叶云轩时的规律生活,这样快的恢复速度,实在让她吃了一惊,不过也释然了,走了这一路一直想着的问题,现在忽然豁然开朗,原来自己一直想要摆脱的东西,其实早就深深的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成了再也去不掉的一部分了,每天看病出诊,把脉抓药,看着一个个的人在面前欢天喜地的走过,有时候甚至会生出比行走名山大川还要高兴的感觉来。

绕了一圈,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处,可是自己的心境,已经和那时有了很大的改变。

叶浅凭着医术,给周围的百姓看病,生活虽然清苦,却也过得清闲,想来可笑,虽然离开了叶云轩这么些年,见识了各处风物,却依旧不能改了喜欢荷花的性子,所以连住的地方,也是靠着小溪,临水而居,小溪在门前转了一个小湾,水流迟缓,便如一个池塘,叶浅得闲,便种了些莲在河湾里,可是春夏涨水,那些荷花就被冲的七零八落,周围村子的人多受她恩惠,便自发为她开了一方小池塘,引了活水,又从别处移来已经成了气候的荷花,过得两年,竟也长出了一池的绿叶,春夏时节,往往也是满目荷花。

荷花池边建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叶浅闲来无事,总要到那里去坐坐。

不知不觉之间,竟将这个栖身之所建成了一个小叶云轩的模样,无事之时,叶浅临窗观景,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可是只要想起那个人来,心里就总是没有边际的痛苦。

这些年,一次都没有回过太湖,那个人,也该老了很多了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像那时候一样会坐在湖边吹曲,在轩中行走,到亭里饮酒?

看到那些旧物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

没有星月的夜里,一个人听着风声,在一点如豆的油灯下独坐时,叶浅总是格外怀恋叶云轩里寂寞的箫声,自己还在的时候,那个人还有一个听众,现在自己不在了,木讷的李君,大概也不会跟着他听那无聊的萧曲吧?

想到这些,叶浅便觉得无限的感伤。

以前还有自己看见他的寂寞,现在,连看寂寞的自己,也变得寂寞了。那人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吹出那曲调来,也只是徒增感伤而已。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为自己吹一曲呢?

叶浅总觉得,那个人的那些曲子,都是为某个人而吹的,那样悠远的调子,总是给人一种无力呼唤的感觉,现在,他会不会在码头上,为自己吹一曲那呼唤的曲调呢?

虽然这样想着,可是自己从走出门开始,就从来没有带任何消息回去,想起来,刚出门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气愤,可是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联系的意愿,大概也是因为出来得久了,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想起来真是可笑,原来自己,和那个人一样,都是倔强到骨头里的人。

这样的倔强,不是七八年的行走就能改变的,也不会因为失去某人而改变吧?所以他放任自己离开,不闻不问,到头来,最了解自己的人,始终是那个人啊。

可是他是不是能料到,一直以来像小孩子的自己,也会长出白发,青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