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洗新妆
香膏澡豆、玉梳银盆、黄亮的铜镜、素白的绫巾、一整桶温热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对方指定的药草熬成的水。点了点物件无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门,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么脏的女人,长相也是骇人,不说一身烟灰草泥,那张脸简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熏黑的颊,连颧骨都一边高一边低。茜痕一边怀有同情,一边也难免困惑那位俊美无俦的公子怎会带这样的女子随行。
琅琊郡主见她从浴房回来,温婉的吩咐。「茜痕,收几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给苏姑娘备著。」
茜痕觉得似有不妥:「**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适合华贵的料子,不如将我的衣服匀两件给她?」
琅琊郡主不以为意:「这里又不是府中,何必那么多规矩,此次出门你也没带几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箧中挑一挑,她的容颜有些缺憾,未必喜欢明亮的颜色,你择几件深青墨蓝之类的。」
茜痕依言挑捡起来,想起又怜惜的叹了一口气,身为女子,生就那样的容貌著实不幸,只怕穿什么都难以入眼。
捧著一袭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门扉,等到应声才推门而入,抬头见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数步外一个著白绫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长发黑如鸦羽,衬得腰肢细软,柔若无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省起:「苏姑娘,外衫送过来了,试一试合不合身。」
背影转了过来,茜痕傻了半晌,木头人一般搁下衣服退出来,倚在门上发呆。
琅琊郡主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见侍女的神色不由诧异:「怎么了?」
「**,那个苏姑娘——她的脸——」茜痕回过神,结结巴巴的一时说不出,不懂怎么一次沐浴就换了一个人。
那位苏姑娘确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态就有些过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个有分寸的,失礼之语不可在人前言说。」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释,门扉传来了叩响,她敛了一下神前去应门。
门外是左公子身边的少年,客客气气的询问:「请恕冒昧,苏姑娘是否已休整妥当?我家公子有事相议,想邀她一晤。」
沐府无处不挤满了人,戌时过后仍是相当热闹。左卿辞沐浴后,换上成衣铺购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候致了谢才辞出来。
白陌已返回来禀报:「公子,茜痕说苏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么话改日再叙。」
这个回复不算意外,左卿辞眸色微动,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谈?」
这一神色通常显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来,「说了,苏姑娘仍是说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与琅琊郡主同住,再请确实不合时宜,白陌候了半天,观察主人的神情:「或者公子今天暂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请?」
「明日还能见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辞低哼一声,说不清是笑是讽,「白陌随我去见过郡主,秦尘去院后看紧些,别让她逃了。」
厢房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还未宿下,烟霞色的窗纱透出娇旎的女儿情致,有一种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扰的静雅。
然而左卿辞全不介意做个煞风景的人,他亲自叩门,与茜痕谈了几句,灵巧的丫环流露出纳罕和为难之色,返身进去禀报。随后琅琊郡主敛袖而出,清丽的脸庞不掩诧异,话中有柔和的责备,「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苏姑娘受了寒气,疲倦非常,实在不愿见人,贸然相强未免太过失礼。」
左卿辞从容而答,言辞异常坚定,「请郡主见谅,并非在下不知礼数,确实有要事与苏姑娘相商,否则岂敢寅夜打扰。」
温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踌躇半晌,终于让步了,「夜深了,女儿家终是不便,有什么话就在院内说。」
院内有碧树如伞,下设一方石桌,白陌将桑纸灯笼挂在树枝上,挑出了一方明净。
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黛色的纤影缓步而来,被灯笼的清光逐渐映亮。
那是一张仿佛自长夜最幽深的梦境浮现的面孔,漆黑的长发衬著玉脂般皎白的脸,眉眼出奇的精致。深秀的轮廓明显带著异族血脉,美丽的瞳眸轻垂,睫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红。暗夜下比月色更静,比月光更凉,让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彻底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辞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见云落真容。」
千变万化的飞贼竟然是个胡姬,无怪天都峰对她讳莫如深。
一刹那左卿辞竟有些佩服,苏璿究竟是何等纵性,竟然给中原最严正自律的正阳宫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如果不是深谙她有惊人的武艺,很容易将她视为歌宴上惊艳的美姬,一价千金,任人轻掷。美到极致,也低微到极致。
年少盛名的苏璿,偏收了一个过于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异族,极易让人生出暧昧的联想,衍生为门派丑闻。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样的波澜,激生多少冷淡与隔绝,都不难想像。
苏璿才华绝世,即使最后颠狂而逝,正阳宫上下也不会以他为耻,却绝不会认同一介胡姬混入门墙。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长歌的晦莫如深,悉数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骜已经隐没,她安静的低眸而坐,再也无法被忽略。
仔细的审视会发现这张容颜并不完美。长期不见天日,她的肌肤白得毫无光泽,大概黏涂假饰太久,眉额发际处有不少细小的溃伤,睫毛也有些短,唇色过淡也减了神采,可依然让人移不开视线。
挥退了发傻的白陌,左卿辞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惟有这一瓶是我随身携带。」
淡绿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痒起来。「我已经上过药。」
左卿辞也不多说,指尖一弹挑开瓶塞,「冰华承露一瓶百金,开启后若不及时使用,三天内药力散尽,化为清水,云落要让这百金虚掷?」
她清楚额上有些溃伤,但不觉得需要治疗,更不想再欠人情。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你易容太久,肌肤不见日光,已经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颜面溃烂,什么假饰都黏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性直言,「这药太贵,我用不起。」
左卿辞一晒,淡道,「再贵也不过百金,以云落历年所赚,以之洗沐都绰绰有余,怎会用不起。」
他的话语有一丝轻讽,她分辨不出原由,保持了静默。
「身上的伤记得敷涂。」左卿辞将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复了温和,「价值一说纯属戏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来我又该如何回报,云落不必再拒。」
苏云落想了一想,终于将药瓶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