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胁佳人
她一直不曾抬眼,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长久的停在脸上,渐渐开始不自在。
左卿辞无声的笑了笑,在她开口前优雅的致歉,「此前是我情不自禁,一时失礼了,云落勿怪。」
她终于望了他一眼,虽然盛怒时力道十足,俊颜未过多久已平复如初,尊贵的侯府公子也不见半点怒意,这一刻的言笑与平日无异,仿佛全未觉察面前是个卑贱的胡姬。
隔了半晌苏云落终道,「我不喜欢人接近。」
左卿辞似笑非笑,逗引般低喃,「云落是不喜欢?还是不习惯?」
她突然说不出话,耳根渐渐红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云落想走?」左卿辞轻描淡写点破,悠悠道,「这城中充斥著各色轻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于逃奴,以你眼下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何况燕归鸿也到了左近,盛会将启,涪州城几乎是有进无出,若执意逆行引来神捕留意,可未必是云落所愿。」
听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须臾垂下了眼。
左卿辞似能窥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利害,「云落随身行装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产丰富,极难寻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暂且留下,待试剑大会结束再作计较,就算神捕也不敢轻疑我身边的人。」
她只是沉默,明知他说的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双永远微笑的深眸越来越奇异,让她本能的想退避。
左卿辞也不再深劝,另起了话题,「云落可知今天的狙杀从何而来?」
苏云落立刻起了警觉,「你已平安入城,这些与我无关。」
灯影下,俊颜似微笑又似刺询,「云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个解释。」
苏云落静默,还需要什么解释,等闲人谁敢与靖安侯府过不去,连文思渊且再三叮嘱,不敢轻犯的世家贵胄,能这样肆无忌惮的追杀,主使之人来头必然不凡,沾惹再深无异于自寻死路。
左卿辞敛了笑,眉间似有一份轻怅,「我大约能猜到来自何处,然而总不愿信,云落说我以身作饵,也确有几分,因著一份意气牵累了旁人,是我的失当。」
她依然不出声。
既然示弱引不来同情,左卿辞换了方法,「云落,我需要你在身边,酬金随你开价。」
俊雅清逸的公子温言细语的恳托,让拒绝变得异常困难。
「你有楚尘和白陌,可以请威宁侯送你回金陵。」苏云落勉强挪开眼,即使贵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这与她并无关联,她的已经麻烦太多,不愿再卷入任何复杂的纠葛。
「云落不愿?」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不可察的轻讽,「这样干脆的拒绝,总该有个理由。」
苏云落过了一会才极慢的回答:「护卫之事非我所长。」
左卿辞听若罔闻,「我一路以诚相待,至少该值一个真实的原因。」
一言轻淡,却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苏云落停了好一阵,终于低道,「教我窃术的人曾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手,是受一个有权势的朋友请托。他本不想接,但出于义气还是应承下来。费尽心力办成了,那位朋友很满意,而后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内肢骨尽碎。」
即使除去矫饰,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个精致的人偶,幽暗的瞳眸里不见一点光,「作贼的命贱,死了也不算什么,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是愚蠢的做了别人手上的棋子。」
气氛静滞了一瞬,左卿辞神色不变。「云落担心重蹈覆辙?」
「我不接权贵的生意,吐火罗已经是破例。」她从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护卫,文思渊会荐一个更合适的人。」
左卿辞全然不予理会,轻描淡写的撂下要胁。「我要你。你若不愿,自有文思渊与你谈,如果还是执意离开,我有十成把握让你三日内返回。」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威胁却字字分明,毫无转圜,神情显示绝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灯笼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辞的话语多了一分恶意的戏谑,「不想被挟制就不该授人以柄,纵然云落无欲少求,文思渊却自甘为棋,你又如何挣得开。」
俊逸无双的脸庞盈散著邪气,奇异的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在等她愤怒的拍案而起,指责咒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红的颊一分分淡下去,惟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鲜艳,如一点胭脂色的泪,带著将坠的脆弱。
「他可见过你的真实样貌?」左卿辞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长的指尖在她睫下虚虚一拂,低喃宛如私语。「这颗痣,生得很美。」
盛会未启,涪州已然沸腾,沐府成了整座城最为热闹忙碌的地方,甚至还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视,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杰一言不合生了粗焐,不顾场合大打出手。
接待络绎不绝的江湖客的同时,更不能怠慢王候贵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员诚惶诚恐,几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宁侯问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访的重点,连日来左卿辞各类宴请不断,大半时间都耗在了酬酢上,苏云落留在宅内足不出户,整日与琅琊郡主主仆相对。
世人多半轻贱胡姬,琅琊郡主阮静妍是罕见例外,她温婉随和,话语不多,随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泼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照料主人之外对苏云落细致有礼,从未流露过轻忽之态。这让苏云落颇为意外,一来二去逐渐熟悉,她陆续了解不少。
这位郡主门第高华,至今云英未嫁。她性子文静,颇得家人疼爱,日常淡妆素服,修心养性,常读佛道经卷以自遣。岁月仿佛不忍心在这张完美的面孔留下痕迹,尽管年过三旬,依然是雪肤画鬓,清贵高雅,惟有眉眼处盈著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独居世外的幽兰。
她的长兄与威宁侯年少时即已相识,两家甚为熟稔,此次一位至亲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离了长居的府邸,由威宁侯护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盏,下方垫著碎冰,上方盛满一簇簇红馥的果实,「**,这是侯爷从宴席上遣人送来的丁香荔,据说是此地独有,极是芬芳鲜甜。」
琅琊郡主手不释卷,眉目清浅,不甚在意:「侯爷费心了,我才饮了茶,荔果请苏姑娘用吧。」
与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内的佳人,威宁侯可谓心细如发,可惜佳人无意,尽入了苏云落之口。
茜痕一转头,见她倚在躺椅上剥食,束著鸦头袜的纤足轻翘,足踝细白如霜,姿态全不似寻常闺秀,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过来也是笑了,「荔果是冰过的,虽是夏日也不可过份贪凉,替苏姑娘换杯热茶。」
苏云落坐直了一些,谨声道。「多谢。」
这个年轻的女孩是胡姬,却没有面对尊贵者常见的卑微局促,性子也是沉静孤落,并不亲人。琅琊郡主见过的人物不少,直觉她仿佛有些异于寻常,「苏姑娘是江湖中人?」
苏云落道:「我是左公子的护卫。」
一个擅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惊讶之色,茜痕则要直接得多,脱口道,「苏姑娘这般倾城之姿,怎么可能是护卫?」
苏云落自然不会解释,低眉而坐,指下又剥开了一个荔果。
茜痕实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这美丽的胡姬哪一点像江湖侠女,又见她少有言语,当是羞涩矜持,越发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将苏姑娘系在身边朝夕相伴,才用了这个借口。」
苏云落沉默,茜痕当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带笑,瞬间已在脑内补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贵贱相殊,却难抵相思情长的曲辞话本。
苏云落当然不懂她在笑什么,更未发现琅琊郡主在讶异的打量,被侍女影响,阮静妍确实也生出了误解。毕竟从外貌看来极有可能,数日前又见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她隐约生出了感触。「难怪苏姑娘气质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见到我们这些人,定会觉得拘束乏味。」
阮静妍的话语中有羡慕,也有感叹,苏云落不明所以:「不会。」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飘忽,柔雅的脸庞笼上了轻浅的悒色,「其实世族与江湖并无不同,有时还极羡慕你们快意恩仇,洒脱自在,傲啸天地。」
那样的江湖,对苏云落而言从来不曾存在,只道,「那都是假的。」
「苏姑娘观我似笼中鸟;我见苏姑娘似云间鹄,视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争辩,仿佛想起什么,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挟年长贸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确似与众不同,若苏姑娘也有意,请记得门第阶位俱是浮云,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话语一片诚挚,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苏云落放弃了再说。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轻转腕上的白玉镯,镯中嵌著一抹似龙眼状的莹红玉脉,衬得皓腕胜雪:「是我冒昧了,苏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为何我对你一见如故,又因自身际遇,常觉人间多憾,所以见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这位郡主似乎藏了无限心曲,但无关之事苏云落绝不会多问。
还好茜痕打断了对话,她自门外走回通禀,「苏姑娘,左公子相请,在庭中等候。」
或许是以为两人有什么情话,娇俏的侍女脸庞带著暧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尔,「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谈,苏姑娘去吧。」
将最后一个荔果填入口中,苏云落起身拍了拍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