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文士打扮的人一下子被问住了, 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车门外钻进来一个人,此人大约二十七八岁, 身材健硕, 修眉凤目、脸色微红, 下巴上泛出几根青青的胡子茬, 一手按在腰畔的剑柄上, 手指粗糙、骨节很大。他看着萧然,双眸炯炯有神,一开口声音就充满豪爽之气:“王爷, 你终于醒了?你已昏迷七天了,属下等人都急得六神无主。幸好有欧阳神医在, 否则, 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 属下就只有一死谢罪了。”
少年依然一头雾水,皱了皱眉, 好像在努力思索,却又摸不到头绪,样子十分痛苦。
“王爷,你不要多想了,欧阳神医道你脑部受了伤, 导致失忆。你现在病重, 切莫再耗费心神, 等回了家, 再让御医好好调理就是。”
少年微微喘了几口气, 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嫣红,挣扎着想动动身子, 脸上却露出痛苦的表情:“痛……好痛……”
“王爷,你千万别动。”那位被称为欧阳神医的人紧张地摁住他,“你腰部以下到大腿上都是伤,一动就会撕裂伤口。待在下为你开副药,放点安神补脑的药,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满脸困惑之色,显然想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可那位黑衣男子只是恭敬地半跪在车厢中,带了些哄骗的语气道:“王爷,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还是先保重身体、好好养伤吧。等你再好一点,属下一定将事情经过详细讲给王爷听。”
少年有些无奈,却无力跟他纠缠,轻轻眨了眨眼睛,表示接受他的建议。
那辆载着病中少年的马车走得很慢,而且一直绕过繁华的都市,从崇山峻岭间穿过去。漓水迢迢,从南向北流淌数十里,沿岸花光树影,风景旖旎。一车四骑由北向南姗姗而来,倒给这无边的春_色增添了一道风景。
躺在马车中颠簸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漫长而枯寂的道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可是少年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呼吸越来越清晰平衡了,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欧阳神医仔细看着少年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好像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既仔细、又小心,还带着莫名的欢喜:“越来越好了,终于脱离险境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辜负我圣手神医的美名。”
少年听他喃喃自语,仿佛有些感动,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动人的笑容,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竟是格外好听:“谢谢你。”
欧阳神医仿佛被他脸上的笑容迷住了,有些错不开眼珠,呆了半晌,才感慨地叹息:“王爷,你长得真好看,而且,你病中的样子好安静、好美,你看起来简直不象尘世中人,尘世中哪有你这样不染纤尘的男子?”
少年依然微笑,那笑容宁静、清雅得宛如月光,却令他苍白的脸瞬间明亮起来:“我好多了,是不是?”他求证似地问道。
“是,依小人猜想,再过一个多月,王爷的身体就能调养好了。宫中多是名贵的贡药,肯定能让王爷尽快好起来的。主要是王爷心境安宁,所以这病才能好得那么快。”
“安宁么?”少年轻轻叹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里能够安宁?只是事已至此,便顺其自然罢了。”
“是啊,遭此剧变,能够象王爷这样坦然处之的人恐怕不多呢。”欧阳神医赞叹道。
“好的,我知道了。”少年点点头,“让我坐起来,好么?我想靠靠,不想这样整天躺着……再躺下去,我的骨头都要生锈了……”
“好。”欧阳神医扶着少年,小心翼翼地挪动他的身体,令他慢慢坐起来,靠在车厢上。少年感激地笑笑,正想说什么,就听那位黑衣男子的声音在车外道:“王爷,我们快到京城了。臣早就快马回去禀报王爷受伤、病重之事,大王忧心如焚,急切地盼着我们回来。”
“京城?是哪国京城?我又是谁?”少年轻轻低语,好像在问身边的神医,又好像在问车外的黑衣男子。不过他知道黑衣男子听不到他这么低的声音,可是他好像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也许这么多天他已经习惯了,也许他已经懒得去问那个嘴巴紧得象被铁钳钳住了的黑衣人。
可车外的男子偏偏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侧马凑近车窗,边走边道:“我们是廉国人,这里是我们的京城千叠城,我们大王叫怀瑾,你是我们大王的兄弟,叫怀璧,在我们廉国,你被封为湘王。”
“湘王?是潇湘的湘?”
“是。”
“王爷,恕属下一路至此都没有向王爷禀报王爷出事的经过,属下担心王爷身体,又急着赶路……”
“我明白,没有怪你。那么你是……?”
“属下曾是大王的翼卫军统领,翼卫军是王宫侍卫的总称,属下名叫梁骞。”
“那么另外三人呢?”
“他们是你湘王府的侍卫,是兄弟三人,都姓明,分别叫明忠、明信、明义。”
“我知道了,谢谢梁统领。”
“王爷,马上进城了,大王见到王爷,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怀璧安然地靠在车厢上,请欧阳神医掀起车帘,向外面观看。车子已进了城,沿途人来人往,街边摆满摊位,各种杂物琳琅满目。怀璧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已经不想去追寻记忆,他的脑子就好像变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他一路上无聊时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失忆了还会说话,还懂得衣食住行?还能辨识周围的事物,而不是将自己整个儿变成婴儿般的无知状态?
而想到说话,他就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口音与其他五人都不一样,梁骞、明氏兄弟他们偶尔会蹦出一两句话与自己相同,欧阳神医与自己交流时倒是口音颇为接近,但和梁骞他们说话又变成了他们的口音。
他很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但一来自己身体虚弱,不愿多开口;二来一直在马不停蹄的赶路,连夜间都很少休息,梁骞与明氏兄弟轮流守卫,一路好像在避着什么,所以怀璧根本没时间好好询问他们。
他自己一天里倒有大半天的时间在昏睡中,可能是欧阳神医想让他好好增补元气,每次用了药物让他安睡过去,醒来的时间相当少。
千叠王宫,兰陵殿,怀璧躺在宽大而舒适的床上,罗帐低垂,屋内檀香袅袅,窗外不时有飒飒风声掠过,空气中飘浮着不知什么花草的香味,沁人心脾。
室内静极了,室外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洒落满地树荫。这样的环境,让怀璧觉得很安心,可是依然有淡淡的惆怅萦绕在心头。
“奴婢拜见大王。”小宫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怀璧心中一动,来的这位就是自己的王兄么?
怀璧侧转头来,看到一个墨玉色的身影向自己走来,还未见到人,那墨玉色的衣服就已给他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原来这位就是自己的哥哥么?难怪觉得那么亲切。
一张微笑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未等他动,墨玉色的男子就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动。然后他就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一张堪称英俊的脸,额头很宽、鼻梁很高,眼睛带着些琥珀色,目光清亮,笑容温和,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显出一种成熟、优越、尊贵而不失威严的气度。
怀璧怔怔地看着他,这张脸,真的没印象了。他是自己的哥哥么?他该叫他什么?
“璧儿,你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幸好有欧阳在,否则这一次,寡人真的不知道是否还能够见到你……”含着怜惜的声音,说到后面就收敛了笑容,伸手握住怀璧的手,声音有些哽涩。
“璧儿”,“寡人”,怀璧轻轻皱眉,为什么,这些称呼听着好陌生,脑海里一点影子都捕捉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会失忆?他忽然觉得心情烦躁起来,咬了咬嘴唇,声音依然有些虚弱,却显得十分急切,“你是我哥哥么?我叫你王兄么?”
“不,你叫我哥哥。”怀瑾心疼地看着他,“是不是在为失忆而痛苦?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我们廉国堂堂湘王、率领千军万马的银面将军,岂是会轻易被挫折压垮的?”
“银面将军?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怀璧觉得好奇怪,可是听怀瑾说“率领千军万马”,他的耳边便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眼前好象看到尸骸遍野的场景。是幻觉?还是怀瑾的话唤醒了自己失落的记忆?
怀瑾轻轻笑起来,带着些宠溺:“你长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怕这张脸出现在战场上没有震慑力,便做了一个银色面具,每次打仗都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