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影卫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心瞬间凉透。“神医。”风影一把扯住欧阳雪见的袖子,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刻已乱了方寸, “你不是说你给我们主人服了药、施了针, 他就会清醒, 会想起以前的事吗?”
欧阳雪见却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 也没看到他迫切的、凛然的目光, 只是专注地为萧然检查着,脸色格外的凝重:“王爷,你一点都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是哪里么?”
萧然慢慢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 仔细地思索, 可显然摸不到头绪:“我不记得,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风雨雷电面面相觑,王爷不仅不记得本来的事, 连到廉国后发生的事都忘了。怎么会这样?难道神医给他服的“失魂引”解药与恢复记忆的药是相生相克的,竟然把王爷全部的记忆抹掉了?
欧阳雪见沉思了半晌,轻轻对四人道:“你们跟我出来。”
萧然目光呆滞地看着一个未知的地方,剑眉紧蹙,神思游离在体外, 苍白的脸在灯光下越发白得似雪, 象一座精美绝伦的玉雕, 却毫无生气。
风影看他一眼, 见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没有注意他们几人的举动。他眼神一黯,轻轻叹口气, 随着欧阳雪见走到隔壁厢房里。
欧阳雪见点起灯来,看着风影,慎重地道:“依在下猜测,王爷此刻的失忆怕是与药物无关,而是他自己内心的一种需要。”
四人一愣,几乎齐齐开口:“我不明白。”
“本来在下一直对自己的药充满信心,可刚刚王爷出现在弊宅,并且主动向在下寻求答案。在下便明白了,象王爷这样有着坚强意志的人,药物只能短暂地控制他的精神,却无法永远夺去他的神智。刚才在下已给王爷用药、施针,按理应该药到病除,王爷应该恢复心神、恢复记忆才对。可我在施针的过程中发现王爷有阵阵悸动,仿佛内心在痛苦地纠结着什么,期间他有苏醒的征兆,可因为矛盾、因为挣扎,他的意识又沉沉睡去,延长了昏迷的过程。及至醒来,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不仅过去的事不记得,王爷连最近发生的事都忘记了。所以,我大胆推测,王爷心中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他在逃避什么。不仅过去,而且还有近期发生的事,给他带来相当大的困扰……”
风、雷两兄弟交换一下目光,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大哥,我们应该让主人去见皇上。”雷影提议。风影点头,雨、电二人也一致同意。
风影转向欧阳雪见:“神医,对不起,我们暂时必须保护你,所以,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跟我们走。”
欧阳雪见明白他们要监视自己,唯恐自己泄露他们的行踪,他早已心灰意冷,何去何从都不去计较了,所以毫无异议地点头答应。
庭院很深,更深的是夜色。一切都很安静,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宇文方已经劝了萧潼几次,劝他早点安歇,不用再等了,可萧潼执着地守在后院的花厅中,怎么也不肯休息。风雨雷电四人去找欧阳神医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救萧然,必须靠欧阳神医。所以,他怀着满腔希望,苦苦等待着他们顺利归来。
“皇上,你受了伤,不宜太过操劳。”宇文方看着萧潼固执而坚定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亲眼看着皇上与王爷相见不相识,看着皇上满目的失望,看着王爷的剑刺进皇上的胸膛,看着王爷发狂,而皇上独自饮恨……即使是再坚强的人,都会忍不住为他们落泪。
皇上,那样强势的人,此刻却有着浓重的哀伤。这哀伤深深感染了宇文方,令他的心也沉重得好像灌了铅一般。
“皇上,皇上。”李云亭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单膝跪地,激动得声音发抖:“启禀皇上,王……王爷回来了!”
萧潼腾地站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厅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他怎么会来了?难道……难道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萧然一身黑衣,在四名影卫的簇拥下走进厅来,萧潼快步向他走过去,伸出双手,双眸中瞬间燃起明亮的火焰:“然儿……你清醒了?”
迎着他的是一张迷惘的脸,一双雾濛濛的眼睛,陌生的、充满疑惑的目光,就象那天在呦呦谷中看到的一样。他满脸的惊喜慢慢冻结,眼里的火焰慢慢熄灭,手慢慢垂下去。
萧然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秒细微的变化,心里又有了那种熟悉的钝痛。为什么,这个人的表情如此震撼自己的心?为什么,他脸上的喜悦与哀伤那样鲜明,犹如刻在自己血液里、骨髓中?为什么,自己看到他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为什么,那些人带自己到这里来时,自己仿佛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着,不愿拒绝,只是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他是谁?我又是谁?
“你是谁?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看到你,我的心里好痛、好痛?”他低低地呢喃,胸中胀满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他伸手摸到脸上,不敢相信自己流泪了,越发迷茫地站在那儿,失魂落魄。
风影走到萧潼身边,将今夜发生的事低声向萧潼禀报,萧潼怔了半晌,吩咐他们退下,并吩咐李云亭为欧阳神医安排好住处,命宇文方也去休息,自己上前拉住萧然的手,象哄孩子一般道:“你跟我来,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
宇文方护送他们进入萧潼的卧房,在门外怅然呆立片刻,自己回去休息了。
房间里点起灯来,柔和的灯光印在萧然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眸子越发黑得如墨,只是那样专注地看着萧潼,好象一个急于求知的孩子,等着先生为自己解开谜题。
萧潼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萧然消瘦的脸颊。而萧然就象受了蛊惑一般,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抚摸着。只是,这个人的眼泪好像烫在他心上,一颗一颗地滚落,他的心就随着一阵一阵地抽搐。
“别哭了,你这样哭,我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傻傻地伸手,去为萧潼擦眼泪,举止有些笨拙,“你先告诉我,我是谁,好么?”
萧潼收回手,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包扎着白布的胸膛,他猛地扯开包扎,胸口的伤痕被撕裂,鲜血再次从伤口渗了出来,流过麦色的肌肤,触目惊心。
“然儿,朕是你哥,是你刺了朕一剑,你还记得么?”
萧然好像突然被抽了一鞭,身躯一阵颤栗,睁大眼睛,骇然地看着那个伤口,看着缓缓流下的殷红的血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好像无数被囚禁的小鸟,挣扎着、冲撞着,想要破笼而出。
“唔……”一声痛苦的□□从他嘴里发出来,他忽然扑跪到萧潼面前,举起袖子,拼命去擦伤口上流下的血,好像要用袖子抹去那道伤痕。手抖得厉害,泪水象决了堤一般流下来,“不,不,没有,不是的,我没刺你,你没受伤,不是,这不是真的……”他慌乱地、好像入了魔障一般,喋喋不休地念着。擦净鲜血,然后伸出手指,颤抖着去触摸那道伤口。手还没碰到伤口,脑子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伸手捂住头,大口大口地喘息,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
萧潼伸手,捉住他的两只手,把它们从他头上拿开。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宠溺、充满心痛,柔声道:“然儿,别怕,不要逃避,想起来吧。你一定可以想起来的,所有痛苦都过去了。朕是你大哥……”
“不!不!”萧然惨白着脸,缓缓摇头,跪着往后挪,想要逃脱他的掌握。可萧潼牢牢地拉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不容他逃避。
“骨肉缘枝叶,枝断叶无存。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逶迤二十载,与世同浮沉。肝胆皆冰雪,心念唯一人。”他一字字清清楚楚地念,“兄以弟为心,弟以兄为魂。形影不相离,忧喜当共陈……”
萧然的身躯颤抖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风中即将飘落的枯叶。
“然儿,你忘了?我们是生死相依的兄弟。朕说过,你是朕的心,有一颗鲜活的心在朕胸膛里,朕便仍然活着。即使它有病,即使它偶尔受伤、流血,让朕痛不欲生,可若没有它,朕就彻彻底底地死了……”
萧然用手抱住头,好像一只想要藏起脑袋的鸵鸟,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然儿,如果,朕真的是你的魂,你现在为什么还要让魂魄游荡在外,不肯归来?你在怨朕么?是朕寒了你的心?所以你不愿醒来,你在逃避朕?
你告诉朕,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如果你觉得朕做得不对、不好,你说出来,朕会改……只是,不要再逃避自己了。你是萧然,你是穆国的大将军,你是朕的兄弟,朕的靖王。水儿到秋天就要为你生下麟儿了,你怎能象浮云一样流浪在外,将她们母女与未出生的孩子抛在脑后?然儿,你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萧然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冰刀剖开了,凉入骨髓的痛,却那样清晰、那样分明。而头顶却有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将一切照得透亮,无所遁形。
世事沧桑、白云苍狗,多少烟沙飘过,点点滴滴的过去,再一次侵入脑海里。朝廷、战场、宫廷、王府,握剑的手拨响琴弦,乱红飞过,有伊人含情脉脉,雪衣如画……
他缓缓抬起头来,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紧紧拉住萧潼的手,声音堵在喉咙里,嘴唇颤抖不停,好久,好久,才发出声音:“……大哥……”两个字仿佛连自己的心都呕了出来……
“然儿!”萧潼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