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冬,进入中国解放战争时期。恰逢大寒。寒气冻进了人们的心骨里。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无情的气息,混杂着子弹出膛后弥漫出的烟雾枪火味,和白骨遍野铁锈般的血腥味。
一架架轰炸机无情得掠过空中,轻蔑地在空中一圈圈盘旋徘徊,以示囊中之物的把握和轻易。它像一只犀利的老鹰,虎视眈眈地俯瞰着陆地上一排排渺小似鸡仔的士兵们,早已迫不及待潜下爪子,将他们一并吞入口中。
轰炸机渐渐靠近目标,老鹰似凶险奸诈的眼神紧盯着一触即发的按钮。
它明白它即将按下的导弹,即将毁灭脚下的一块块赤诚的土地,毁灭一张张穿着军装的坚毅脸庞,毁灭一页页日历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按时回家的日期,毁灭一个个孩子再次拥抱父亲、妻子再次亲吻丈夫的权利。
“嗵——!”
还是按了下去。时间在此静止。天空中布满了高射炮弹的爆炸火花,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爆炸,飞机像个小玩具一样被震得一直抖动。
每户要出壮丁征兵打仗,显珍的父亲作为家中的男性,志愿参与了这次鲁南战役。他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担架员,负责抬担架送伤员的任务。
他家中有老母妻子,和4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最小的还尚在襁褓之中。他只希望战争早早结束,赶紧回家,坐在炕上静静看着妻子为他缝补衣裳。
他和妻是一个村的,都住在山东省莱西市院里村。通过家人介绍,两人成了婚。妻子是娘家独女,原来家中曾有个比她小的弟弟,五六岁时夭折了。妻子贤惠可人,温柔明朗,能娶到这样的妻,他想,一定是用光了他一生的福气。
他喜欢蹲在家里的门槛上抽烟,看着家里一窝孩子追逐嬉戏。显珍的二姐显红在灶台前做饭,灶火间的东西掉落,吓坏了正在解手的三妹显珍。
显珍着急忙慌跑出来,一股脑撞进他宽大坚实的胸膛。他会大笑,然后宠溺地摸摸孩子可爱的脑袋,用粗糙的大手捏捏她稚嫩柔软的小脸蛋儿。
然而,导弹没有给人一丝思考的时间。“快快快抬担架!送伤员!”一时间丛林里烟雾弥漫,血淋淋的衣服紧紧黏在士兵的皮肤上,和骨肉融为一体。
慌乱中谁也看不见谁,显珍的父亲只能埋着头抬着担架往前冲,当导弹穿过烟雾,抬起头看见似箭般直冲的巨物,对准直击头颅时,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已无情地剥夺了他回忆一生的时间。
闭眼的前一瞬间,他的脑海最后一个画面里闪现的,是给女儿显珍扎辫子的情景。
那时一个安宁的午后。阳光照射的窗边,他用有力的大手莽撞得给女儿梳着头发,把自己的手指当作梳子笨拙了地抓挠了几下女儿的发丝,用嘴拽住绳子绑了一个圈。
“爹爹,好疼,扎轻点嘛。”显珍嘟囔着嘴。
“好好好!我的小丫头。”
多可爱的孩子啊,转瞬间就要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有一天也会嫁人啊。他心里想着,胡渣边露出一个微笑。
时间永远静止在了这一刻。
莱西家中。
“显珍他妈,等他爸回来,再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哦!”隔壁张婶打趣着跟显珍妈说。
显珍妈怀里,此时正抱着刚刚出生的四弟显利。想想丈夫就要回家,显珍妈低头微笑着摇晃着怀中的宝贝,生活仿佛也有了些许憧憬和向往。
“显珍妈!显珍妈!”送信员小王像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飞奔来,“外面送信来说,显珍爸,显珍爸他……”
显珍妈警觉得抬起头来,脑袋“嗡”得一声,一片空白,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的脑海回荡着。她紧紧地揪住裤角,好像揪住它,就能揪住时间的无情流逝,就能揪住生命中最后一棵纤细的稻草。
“显珍爸他抬担架的时候,被空中敌军飞机的导弹击中了,光荣牺.......牺牲了。”小王沉默了,“那边让你找人抬个棺材去诸城把他的尸骨接回家来。”
小王低下头,把一张烈士证双手递给了显珍妈,“他什么东西都没留下,只有它了。”
显珍妈只是木木地接过了它。她没有嚎啕大哭,那是一种悲伤到极致哭不出来的痛苦。她苦苦等待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终于化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回来了。
那纸篇上白纸黑字写着他男人的大名,和牺牲地点以及时间。她双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那张纸,肩膀开始不断抽搐,襁褓中的小四儿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嗷嗷大哭起来,一时啼哭不止。
显珍妈连夜做了一大袋子火烧,拖着一辆小车,上面放着一口薄木棺材,带着两个伙计上路了。
从莱西徒步走到诸城。足足有200里路。她没日没夜地赶路,时间一天天过去,脚一步步向前走,但心已被踩得稀巴烂丢弃在了家的院子里。甚至,脚越往前,心越痛苦。一边心存侥幸渴望求证着心中臆想的渺茫希望,一边又试图挣脱逃避冷酷残忍的现实。
她没有大哭一场,因为从心里她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她不相信活生生的顶天立地的丈夫,从此撒手人寰阴阳两隔;留下的四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了他们相爱过的唯一证据。她在等,等一个亲眼看见真相的爆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