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天几夜,终于到了诸城。
迎接她的,是一座冷冰冰的墓冢。
小小的土堆,浅浅地凸出来一层。杂草丛生,树根插在侧面歪七扭八。看的出掩埋得匆忙而凌乱。
她无法想象,下面静静躺着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丈夫。她的丈夫,不能还没跟她再见就走。他临走前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他不该被这样草率得掩埋。
这一刻,她崩溃了。她恨极了战争。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土堆前,趴在土堆上嚎啕大哭。她狠狠地抓挠着土壤,指甲里填满棕褐色的泥泞。
这一刻,她多想抛下一切和他一同离去。临走前那个拥抱着他,告诉她“等我回来”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大嫂,大嫂,您想开点啊!”伙计们在一旁看着也疼痛难忍,连忙拽住想要寻短见的显珍妈,将她搀扶起来。显珍妈已经哭得没有力气站稳,只觉得双脚瘫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棉空荡荡的。
“刷,刷……”
一铲铲下去,土壤翻上来,铲在显珍妈的心窝里,把她的心铲得支离破碎,翻江倒海。一阵之后,一张映入眼帘的尸体的脸,已腐臭溃烂。依稀能辨得,那是她丈夫曾经刚毅的脸颊。
显珍妈上前紧紧地抱着他,双手扶住他惨白的脸,哭着,含糊着念叨,
“走,走,咱们回家了啊,孩他爹儿啊。”
眼泪擦干了珍爸脸上的尘土,留下两道露出肤色的平行线。伙计把显珍爸安安稳稳地放进了棺材,静静地盖上了棺盖。返程上路了。
显珍爸被抬回来了家,按照风俗放在家中三天三夜。下葬那天,唢呐声在院子里吹响了一天,听着热闹喧哗,却从骨子里传来一阵阵气势如虹的悲怆凄凉。
显珍妈躲在房间里悲恸地痛哭,她膝盖弯曲,蜷缩在炕的角落里,看着衣柜里等丈夫回来给他洗好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怎么就再也穿不上了呢。
村里热热闹闹来了一群人,在家里的门匾上新挂了一块鲜红的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烈属光荣”。
那是用他丈夫的鲜血换来的。每每路过它,她的心就被牌匾折射的光灼得生疼。就好像她丈夫的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永远钉在了家里的一砖一瓦上,也永远钉在了她遍体鳞伤的胸口上。
显珍爸走后,显珍妈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哭。她走进灶火间,就看见丈夫背了一捆刚从山上坎的柴火,蹲在火炉前燃烧,转过头对她咧嘴憨憨一笑,
“等俺多烧点,你和娃冬天就不会冻着了。”
她又走进里屋,看见丈夫坐在炕上稀里哗啦往嘴里扒饭,给她在碗里夹了一块,含着米饭说,
“孩子他娘你多吃点,饿着俺也不能饿着你和娃娃们!”
她又走出房门,还是能看到丈夫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高大而雄壮。他在思考什么,是在为她担忧,她二十几岁一个瘦小的身躯,以后该怎么带着四个孩子生存下去么。她无论走到哪,都能看见丈夫的身影,他好像永远都在她身边,却又永远不可能再在她身边了。
日复一日,显珍妈终究是把眼睛哭瞎了。眼角旁顺流而下的两道浅白色泪痕,洗刷之后与皮肤产生了明显的差色。她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硬生生把自己熬病了。
短短一年之后,她便随丈夫去了。留下的两个男孩,两个女孩,从此成了世间遗落的孤儿。
农村有规矩,要穿着黑色的衣服披麻戴孝三个月。显珍此时七岁了,她每天要穿着丧服去学校上学。那黑色的宽大大衣,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
同学们都笑话她,都躲着她,离着远远的,生怕自己沾了晦气。他们嘲笑她没有娘,她不说什么,更她不与他们激动得争执,因为她的世界完全屏蔽了那些刺痛的声音。
她继续认真学习,拿出课本读书。小小的书包袋子里,装满了坚强。
显珍上有哥哥姐姐,下有一个两岁的弟弟。照顾这四个孩子的重担,丢给了显珍的姥姥。
姥姥踩着旧时期遗留下的三寸金莲,小脚一点一点在泥泞的土路上捣腾,每天往返15里路,摇摇晃晃给孩子们送去她刚摊好的热腾腾的苞米面子。
显珍很争气,考上了离家7 8公里的怡庄的初中。那天显珍开心得像只小鸟,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把书包里面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递给姐姐显红。显红激动地摸着显珍的脑袋,
“咱家,可真是出了个读书的料儿。”
家里没有钱,可姐姐还是咬咬牙让显珍去上了。
可好景不长。饥荒,挨饿,显珍的姥姥因为疾病而逐渐精神失常,姥姥姥爷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儿女福分和天伦之乐,不过几年也离开了人世。
那时,已经穷的没有衣服穿。姐姐显红只得把姥姥临走前身上的蓝布大襟脱下来,省给显珍穿。显珍穿上大小倒正好,便让显珍穿着去上学了。
自姥姥姥爷去世之后,显珍便与哥嫂暂住。嫂子嫁过来时,还是一位水灵灵的十八岁少女。她很爱笑,两颗弯弯的虎牙像刚从天生摘下来的月牙。她经常用百灵鸟似的声音喊着:
“珍~珍~,回家吃饭啦!”
显珍很喜欢和嫂子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她喜欢嫂子用纤细的腰肢紧紧得搂住她进入甜蜜的梦乡。可大人却总让显珍把自己的房门反锁,让嫂子和哥哥睡一个屋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嫂子不愿意和哥哥一屋,他们经常吵架。再后来,哥哥和嫂子离了婚,显珍又迎来了第二个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