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被这样一提醒,先是一挑眉似是要发怒,而后却又忍了一忍,强压着声音说道:“太子这般行事,不怕皇上回来怪罪?如今已经将近十一月份了,西北那边早已大捷,想必皇上已然在归京路上,年前必定是要回宫的!”
郑中堂微微眯了眯眼,他的心沉了沉,欲言又止。
房间内,气氛着实沉闷。郑宏的妻子嫁与郑宏已近十年,夫妻二人的感情虽说不上是蜜里调油,但也算举案齐眉。她脾气软和,算是高门闺秀中难得的和善女子,而郑宏虽身出名门,却一身书生清气,这也颇对了这位曾经的贵女的脾性,二人本就出身不俗,自然不图权势滔天,一心想着在这盛世做对平淡夫妻,过些平淡日子……
可谁想到,郑宏一介清流,老老实实在翰林院做个编修,竟也能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想到这里,郑宏的妻子脸色发白,额上隐隐有汗水落下,她摇晃两下,几乎不能站稳。
“月婉,赶紧坐下!”郑夫人眼见着自己这位柔柔弱弱的大儿媳妇震惊得几不能立,便赶紧喊她坐稳。
郑中堂老两口还算是稳得住的。郑夫人缓了缓神,又说道:“咱们宏儿,平日里最为稳重,想必这件事该没有牵扯到他身上。翰林院里所有人今日被拘在宫里,大约也只是太子一时气急,该用不了多久便能将他们放回家来罢?”
郑中堂顿了顿,缓缓叹了口气:“应该错不了。太子冷静下来,便也该知晓分寸。再者说来,咱们宏儿毕竟也曾做过太子伴读,太子还小的时候,也曾跟在咱们宏儿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就算他有意拿翰林院开刀,也该给宏儿留一些颜面。”
他这话说完,坐在凳子上身子簌簌发抖的郑宏妻子,也缓缓松了口气。
郑夫人望了郑中堂一眼,而后对郑宏妻子说道:“月婉,你也别太担心,总归这郑家,还有你爹撑着。望儿不知现下下了学没?你快去瞧瞧他,让他这两日别到处乱跑,外头乱得很,可不是到处胡闹的时候!”
望儿是郑宏的大儿子,如今正是最顽皮的年纪。郑宏妻子被这么一提醒,便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她忙站起身来,与郑中堂两口子道别,而后匆匆离开,去找儿子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这郑家老两口。
郑中堂从一个小京官儿做到如今地步,可不是光凭运气的。而郑夫人与他风风雨雨一同过了这么多年,更是熟悉自家老爷的表情。她见大儿媳妇离开,便轻声说道:“好了,月婉走了,你该说实话了吧。”
郑中堂苦笑一声,走到自家夫人旁边椅子上坐下,他从来都板得笔直的背脊,此时竟稍稍佝偻了下来:“还是骗不过你的眼睛……”
郑夫人心里一紧,狠狠骂道:“死老鬼,还不快说!”
“我将才,确实是存着安慰月婉的心思,才说了那些话。宏儿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家。”郑中堂伸手捏了捏双眼之间,声音缓慢地说道:“今日翰林院里那个被砍了脑袋的,说的都是实话。太子今日数番动作,已然越过了他的本分。自打皇帝亲征离京一来,我便心中隐约有种不对的感觉,这几个月里,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可一开始,京里并无太大动静,我还是想着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可自上个月起,京中种种变数,已经越来越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郑夫人眉头越发皱得紧了:“你的意思是……太子想……?!”
“太子已经控制住了整个京城,而朝中所有同僚也被他监控起来。他此番动作,就等于是趁着皇帝出家门,便赶紧将家门给从里头锁上!”
“他!?他不怕皇上回来?”
“问题就在于此……”郑中堂脸上疲倦之色渐渐浓重,他的背脊似乎弯得更低了些:“皇上,还能不能安然回京……”
郑夫人听到这里,脸上也灰暗下来。老两口沉默无语,彼此相对无言。
郑中堂微微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背脊疲惫地佝偻着。
他是这京中富贵不可当的郑中堂,是叱咤官场数十载的风云人物,是皇帝最为倚重的老臣之一……可是现在,在这华贵安静地府邸深院之中,退去左右婢女家仆,他只是一个虽着锦衣,却早已老去的老人。
而这位老人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困宫中前途渺茫,而另一个,则伴驾随君生死不明。
十月二十五日,天降大雨。
原本便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的京城上空,忽而在这日天还未亮时,便落下瓢泼大雨。仿佛是天漏了个窟窿,那些冷得似冰渣子一般的雨水,洗刷着整座古旧的城。
那寒气仿佛无数细小的锥子,借着北风呼啸着往路人身上脸上扎去,任由你身上的袄子再厚实,也抵不过这刺骨的寒意。巳时已过,往常应是熙熙攘攘路人络绎不绝的东市坊内,竟是空空荡荡的不见半个行人。
街道两旁的铺面,仅开了不足一半,其中最里头那家平日里不甚扎眼的古董店门里,却在这雨最大时,钻出来一个人。
这人将身上的袄子往里又裹紧了些,身上披着件半旧的蓑衣,脚上木屐未换,那棉布鞋里早已被冰冷的雨水浸湿。可他毫不在意这些,连半句咒骂也无,只紧紧抿着嘴,加快了步子往北边行去。
也因着大雨的缘由,这人灰扑扑的旧蓑衣仿佛被溶进了大雨与砖墙之间,就算偶有路人匆匆行过,也不会抬头多去瞧他一眼。他步伐略有些奇异,瞧着不似多急,可速度却是极快。没过多久,他便行至京中观象台附近。
怀中某个小小的竹签交付与碰头的那人,两人连眼神都不曾交换过,便如擦肩而过一般迅速分离开来。
这支竹签,在一炷香之内,便落在了一只拇指上套着上好青玉扳指的手上。
聂清洹细细看了眼这支签子,而后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他随手将这签子塞进袖中,抬头眯着眼睛理了理袖口。
“备车。”聂清洹对身旁之人说道:“消息到了,送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