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灯如昼,新月挂梢头。遇君秋归来,妾当惊回首。
清冷的河风吹来,她想起初见时,亦有这样的新月,亦有这样的河风。他宽厚的手掌替她挡下河风,她才亮起了烛火。那今后,他还能替她挡住冷风么。
他一直不语,夜色渐渐深沉,良久,她从他散着暖意的怀中坐起。他似是僵了一瞬,她轻声问:“夜色已晚,你不回家么?”
他也轻声答:“今夜无事。”他迟疑了一瞬,“他……待你可好?”
她偏首,答得含糊,“我很好。”
终是无言再接话语,他只握住她的手,两字脱口,却似千斤重担,“等我。”
她语含促黠,似想打破这沉重气氛,“你怎会在红袖巷出现。”
印象里,她只是从哥哥口中得闻这红袖巷,烟花之地,风尘女子,紫醉金迷,她一个闺中女子是从不涉足的。而今日,他竟出现在这风尘之地。她不得不胡思乱想。
他却不正面回答她,只淡若自如地笑,“不用挂心,我只是去办些事情。”
简单的话语,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惊天的阴谋。
她果真相信了他,她心中也会觉得奇怪,这世间真有如此的情吗,竟只是寥寥数面就爱上了,记下了,信他了。她微微有些脸红,这好像背离了她自小接受的女训妇德。
不过,她唇角又含着笑意——一生能有这样一个人,亦值了。
秋夜微凉,她穿的衣裙稍薄,风往阔阔的袖摆钻入,她不由抱紧了手臂。他心牵她的冷暖,抬手想再抱住她,忽地想起刚刚她的有意退离,高抬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只有冷风凌冽划过指尖。
她也瞅见了他的举动,心上蓦地一疼,他们彼此都明白着彼此的不得已,她起身,“我要回去了。”
臂上一紧,后背覆上他温暖的胸膛,他将她箍在怀中,有气息绕到耳际,明明无声,她却好似听到他说,能不能留下。
她僵立地驻足,目光投向街尾的长灯,,昏黄明亮的灯光在并不宽阔的街道蜿蜒延伸,好似落魄的飞龙。摆摊的生意人已经开始收摊,卖糖葫芦的大伯脸带疲倦地打着哈欠,摊贩的发钗从簸箕滑落在青石砖块上,路过的布衣姑娘在帮他拾捡。她多渴望她能是那其中的一员,她多渴望这短短几十年能在平民家度过。她又忽然想起了皇宫,重重宫阙,千尺宫墙,她却不是凤凰,没
有飞天的翅膀。她恍惚想起了哥哥,疼她的哥哥如今已在辽东战场,哥哥可还安好……哥哥今生牵挂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她,一个是蝶衣,她已经不能拥有幸福了,不知蝶衣会如何,风尘中的女子,会是真的爱哥哥,与哥哥有缘么?哦,她怎么能把母亲忘了,三岁开始,她就很少再看到母亲,五岁,母亲去了比地狱更可怖的地方,父亲严厉地教育她,她学会了这世上女子能学的所有才艺,不用出闺阁,她便能名动帝京。可是,没有人能明白,她十五年都是在金丝牢笼里活下来的。母亲可还好,那个阴暗不见一丝阳光的地方,那个石壁铁锁的角落,两年未见母亲,她可还好?
苍凉藏进眼中,又瞬间化作泪滴落下,她感觉脸颊有温暖贴近,定睛去看,他正站在她面前,伸手擦她的泪滴。他身后,是整洁干净的居室。
他看出她眼中的疑惑,“这里是翠微街的一家客栈。”
他指腹的温暖烙在她双颊,她望见他眼中的疼惜,向他绽开一笑。
小二敲了门,端进来热腾腾的水,又恭敬退出。
他拉过她去凳上坐下,“虽简陋了些,先简单梳洗一下。”
她微微一笑,揭了发钗,取下那一对青色玉玦的珥铛,洗过了脸,却踟蹰着不敢再有动作。望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要她当着男子的面洗脚么?她怎么敢!裸足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看的,虽她已认定了他,他却不是她名义的夫呢。长发尽垂,她犹豫站立,却听见他的轻笑。
她的脸更红了,脸颊滚烫滚烫,她不敢看他,微垂了头,却见他的脚步往门外去了。她抬眸,他踏出房门,正转身关门,见她在望他,他无奈摆首,轻阖上门。
她呼出一口气,脸上微窘,望着那盆热水,却笑出了声。
飞快脱了鞋袜,飞快洗了脚,又飞快地穿上鞋袜,生怕他进来瞧见。
她做完这些,他便推门进来了,好像预先知晓她此时忙完一般。
他坐在凳上,脱了鞋袜,他的姿势生疏,像不常做这些一般,她一直望着他,站在室中,想上前帮他,却又碍于男女礼节。他好容易脱了鞋袜,待洗完脚又如刚刚一般,穿得费劲。
她抿嘴而笑,终于忍不住上前帮他穿上鞋袜。他起身伸展双臂,她看出他是要她替他宽衣。她看出他定是分身高贵的富家子弟,她专注为他宽衣,解开腰间盘扣,却怔了一怔,目光投向他身
后的大床,手上的动作亦停止了。
他看出她的心事,伸手重新系上了腰间玉带,凝眸看她一瞬,移步到窗前坐下。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难受之感,她终是他人之妻,她终是不敢与他越了雷池,她与他之间——终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我不困,你睡罢。”他的声音传来。
她站着原地,沉默一瞬,走到床榻前,和衣躺下。
她隔着房内桌椅看他,他一身孤寂,月光透过窗户撒下,有风吹进屋内,秋夜风寒,她感到一丝冷,裹紧了罗衾。吱呀的声音传来,他明明没有抬眼望她,却关了窗户。
那些月光清辉被隔绝开去,室内更添了丝沉静。
想了会儿,她终是开了口,“你也来睡吧。”
她明明放不下那一份矜持,他又怎会不明。“不必……”
沉默又横在中间。
片刻,似想打破这气氛,她提高声音道:“我都还未知晓你的年岁呢。”
他转回头,望着她微笑,俊逸的轮廓映着烛光,是那样温暖。“弱冠之年。”
她低眉,有一丝羞意,“屏间拥膝袖玉笋,疑是梦阑颦翠眉。”
他一直在笑,浅啜了口茶,遥遥凝视她。
被他看得不自在,她别扭地问:“为何这般望我……”
“我们可曾相识过?”
她微有惊讶,笑问:“为何这样说?”
“我总觉得记忆里……有个很像你的影子。”
他说得认真,目光专注地凝视她,她本想再笑他,亦笑不出来了。他真的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吗?她倒没有这样的感觉呢,不过她心里总有种安宁,只对他。
他安静不语了,她也闭上了眼睛,侧身而卧,嘴角含笑,她想,或许,这便是命里注定。
她又转过身看他,他已经俯在桌上睡着了。小心起身,脚尖落地,她轻声行到他跟前,将大衣披在他身上。缓缓抬手,缓缓挪步,她是那样舍不得啊!再回首深深凝他一眼,她猛的转身,夺门而去。
夜色深邃,寒风袭体,脚步如乘了风般飞快离去。
她终究是别人的妻;她终究没有早一点遇上他;他与她,终究是姻差缘错。
她终于在夜色里逃离,只是她不知,他哀凄的黑眸在夜色里紧望她,不敢呼喊,不敢追回,却是那样地伤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