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韩家后的第四天,米杨开始重新按时去客厅用饭。他每回都吃得不多,胃口只有往常的一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有再继续出现呕吐。每一次他都是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又安安静静地划着轮椅回自己房去。
宋怀涛在他们几个回韩家后的第二天就通过电话知道了米杨的事。电话是米兰主动打给他的。他当天下午就跑来韩家,在房里陪了米杨许久。
怀涛站在桌边,看着米杨画一幅水墨荷花。右下角几张硕大的荷叶间,只亭亭伸出一朵荷花来,用了大量的留白,更显得整幅画清丽雅致。
米杨搁下笔,对怀涛笑笑道:“解闷的,画得并不好……别看了。”
怀涛说:“看你画兰、画竹、画柳、画鸟,原本已觉得够好,今天仔细看看,原来你画荷才是最美的。”
米杨作了个手势让怀涛坐到椅子上——他平时在自己房里并不需要椅子,放着它多是为了给进房的其他人坐。他自己则轻划轮椅,从画桌后直驶到窗前停住。帘子是闭合的,纵使他面朝窗外,实际也只能看到这低垂的布帘,望不到任何的风景。
怀涛起身,替他把帘子拉开,说:“大冬天的,今天外面的天气特别晴朗,你就算不出去,也应该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呵,你还怕我发霉不成?”他自嘲地说。
怀涛从身后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还真是怕。”说的时候无比认真。
米杨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微眯起了眼睛。“这几天,姐姐每天晚上都过来我房里,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故意不锁门,随她来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好像全然是于己无关的的事,只在最后一句的感叹里听出些情绪的起伏:“我想,她没准不止担心我会发霉,还怕我会寻死呢。”
“米杨,你……”怀涛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令人伤感和惶恐的话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准备好的劝慰的话都堵塞在了喉咙里。
“放心,我不会的。”他扬起头看着怀涛,“只是有些东西,我本就不该去想。想了,痛苦随之而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了这几天,已经想通了……”轮椅滑向桌边,他指着刚画完的画儿说,“就像这荷花,要动念头摘下它便是妄想,就算可以、也会害她枯萎,何苦呢?画一朵存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怀涛不知道这荷花里另有“典故”——米杨和睿涵第一次相遇时,便是在校园的荷塘。那时,整个池塘里只有一朵荷花。蒋睿涵像个冒失鬼一般无意间闯进了他的视野,更弄皱了一池碧水。
怀涛虽是比一般的同龄男孩子温存懂事,但毕竟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感情方面的纠结经历得少不说,更无法完全体会米杨这样特殊的男孩所要承受的无奈。所有的劝慰,他自己都觉得不过是“隔靴搔痒”。
从米杨房里出来后,他对米兰说:“他这样子,做朋友的看了真不好受。”
他漂亮的眼珠里闪烁着感性的神采。米兰时常被他身上温暖的部分所感染,从眼神到真个脸孔,他的身体里总好像由内到外散发出独有的一种气度:适度的优雅、适度的谦和,和他相处总是感到那么舒适。见他为了弟弟的事担忧,她反倒劝起他来:“我想总要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好的。”话音刚落她想起了韩峥说过类似的话,不知不觉便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在对怀涛说话,不如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点信心,她喃喃道:“我相信他能挺过去。”
怀涛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反成了你宽慰我似的,呵。”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室内走向庭院。院里的花木多半落光了叶子,只有两棵香樟树和米兰花还绿着,树叶虽不及夏季繁茂,却还是给这萧索的小院带来些许生气。不过米兰花的枝叶间早就不见了花朵——毕竟是冬天,本不是米兰开花的季节。
她看着这株米兰愣神,冷不丁听见身侧的怀涛忽然问起:“都还没问你,回来后,你自己一切都习惯吧?”
“别忘了,我可是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呢……”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砖楼,又把目光重新调回到米兰的一处枝叶上,富有深意地说,“恐怕有一天离开时,还会不习惯。”
“你想过有离开的一天吗?”
“当然想过,而且……那不是自然的事么?韩峥的爸爸把我和米杨培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算是我和他的造化了。我又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不走?这是韩家……”她抚摸着米兰花的主干树皮,说,“这不是我的家。”
宋怀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怕你上次当着韩峥面说的是认真的,你当时那么说,我以为……”
歪着脑袋略加回忆后,她确定他所指的应该是韩峥骗自己要她和他一起出国的那一次,说只要韩峥愿意她会跟他走。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个我是认真的。”
“什么?”他大叫,心脏仿佛随声音的八度也提高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韩峥是在说笑。”她在院子里踱了两三步,“第一,他没打算出国;第二,他更不会真的想娶我。”
“那他……他要是认真的,他要是真的要出国、要娶你,你答应吗?”怀涛纠结着双手,问道。
“她肯答应我还未必答应呢。”红砖洋房的拱门下,韩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就只管先把心放回原处去好了。”
好几天了,韩峥都没有故意向米兰找茬。大概是米杨的事弄得他内心多多少少有了愧疚。米兰乍一听他这么说,生气是半点谈不上,只在微微被惊到之余,有几丝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走到她身边,沉吟了几秒后忽然说:“给你个建议好了:如果我不娶你,你嫁给他挺合适的。”
她想她大概是感官方面有点错觉,他居然觉得他的讥讽,口气很诚挚,好像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良言。
宋怀涛耳朵根都红了。他喜欢米兰,这明显到无从掩饰,他也从未想去掩饰,只是就这么直剌剌地突然从其他人口中露骨地谈到婚嫁,就算明知道这话到韩峥嘴里只能听为是调侃,甚至未必带着好意,他还是感到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怯。
“你们很配。”韩峥转身进房前又加了一句。
米兰目送他进屋去,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她有些神思恍惚:他的话语、他的举止甚至他形单影只的背影都让她感到迷惑——韩峥虽然以前就有些古怪,但是近来,他似乎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宋怀涛也隐隐察觉韩峥的情绪和说话方式上的变化,不过他并未往下细想。他的满腹心思早集中在寒假这几周与米兰的关系进展上了。他向她提议:“过几天我们想请你看电影,好吗?”大冬天的,他也想不出哪里比电影院更适合约会。跳舞、唱歌什么的,一来是估计米兰不喜欢,二来他觉得看电影是拉进彼此距离最快捷的方式了。
米兰却下意识地蹙眉摇头。——她知道弟弟就是因为和蒋睿涵去看电影才搞成这样,虽然她对电影本身没过节,但还是忍不住直觉上就排斥看电影这几个字。她说:“我不喜欢看电影。”
“是……是吗?”怀涛颇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才好。
她看出了他的心理变化,抱歉地浅笑道:“不看电影,可以去别的地方嘛。”
这话让怀涛来了劲,忙道:“嗯,你说,去哪里都成!”
“嗯,去书店、图书馆……”
“啊,还可以去滑雪。”宋怀涛灵光突现。
“滑雪?”
“是啊,我知道一个室内滑雪场,特别棒!”这里是南方,滑雪只能去室内的滑雪场。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学过滑雪吗?”
“没有。”她摇头道。
“不要紧,我可以教你。”他笑笑说,”多摔几次就自然学会了。”
“我不怕摔。”
“呵呵,这倒真是像你。”
“怀涛,我们每次出去,不知道米杨会不会难过……”她想着弟弟刚在感情上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自己却欢欢喜喜地和人出双入对,一下子心情又低落下来。而且,她对怀涛只说了一层原因,另外一层,她也顾忌到了韩峥。虽然他说他“已经好了”,可是,每次看他的背影,她总是觉得他是那么孤单。每次和她对视,他的眼神也再也没有回复到过往的凌厉,总有一种陌生而伤感的烟雾,轻笼在他的眼波里。
“那就叫上米杨。”怀涛说。他虽然非常想和米兰单独约会,但说这话时也是一刻未作迟疑,全然一片真诚。他也关心着米杨。
“滑雪什么的米杨可不行。”她想了下,说,“还是算了,他跟着我们,不管去哪里,看着都只会更不好受。我们也就是偶尔出去下,还是不要让他看我们……这样的好。”米兰把话说得很隐晦。
宋怀涛却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怕自己和异性的约会刺激到米杨失恋的情绪,意思不就是承认自己和她不止是普通朋友间的约会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了。
整个寒假米兰和怀涛总共去了三次滑雪尝逛了四次书店,每周去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坐一下午,然后借两本书出来看。和怀涛在一起,她不是开怀地笑、便是心灵恬静地坐着,所有的不快乐都会暂时忘记。
怀涛说:“你比我刚认识你时开朗多了!啊,多好,这才是你该享受的人生啊。”
“那也是因为认识了你。认识你以后,我才能有那么多快乐。”她说的是真话,怀涛带给她的东西,是她梦寐以求而在过去岁月里无法拥有的释放和温暖。
其实他们出去散心也试着叫过米杨一两次,米杨婉拒说,自己要在家练字。结果字没写多少,倒几乎是每天画上一幅画,均是尺幅不大的荷花。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韩峥与米兰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尽管这几周都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吃饭时碰到,互相几乎没有说话的时间。事实上,饭桌上,两人话也极少。他似乎不再刻意为难她,只是他的脸色依旧常常不好:冷漠而苍白、透着股沉重的无力感,整个人好像更瘦削了。她对他的身体是有些担心的,甚至私下里问过韩进远,给韩峥看病的周医生最近有没有给韩峥仔细检查过,韩进远说有定期检查,医生说是一切都还不错。她这才放心。
冬天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还维持着低温的天气。可是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
米兰见到了蒋睿涵,她承认她很火,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蒋睿涵见了她也是眼神闪烁,最后终于在下课后,在走廊上主动跟她打招呼:“米兰,米杨他……”
“你想听什么?是他好好的、跟没事人一样——好让你当坐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得到心安呢?还是听他为你如何弄得不像人——让你觉得自己的魅力很大、你可以很得意?”
蒋睿涵何时被人这么咄咄相逼过,一下子倒退到墙角:“不、不!我是真的担心他,这一个月来一直都在担心!那天我本来已经坐上回家的大巴,可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恨自己!没等开车就又跳下来往回赶……等我坐车回到学校,你们已经都走了。”
“你回学校来做什么呢?回来做什么?你找他什么用?你能跟他在一起吗?”米兰情不自禁地大吼道,最后却化为颓然地低吟,“你答不上来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是我这个弟弟自己搞不清楚状况。”
蒋睿涵说:“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是,我发誓那天不是故意约了别人羞辱他。我在那里碰到李奕,那完全是巧合。我……”
米兰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中间具体发生的故事。听她一说,这才明白米杨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场面。她从鼻子里冷哼道:“你们和好就算了,你何必掉头再来管米杨?”她顿了顿,眼神仿佛是向上飘去,直飘到一个没有焦点的所在,“他是自找的。”
“我已经不可能再和李奕在一起了!”蒋睿涵说,“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他在一起了。”
去K市的车很多,她和李奕在当晚坐另一班车回了老家,一路上,她把他送给自己的果冻一颗颗剥开,和他一起分着吃了。一路吃一路都在掉眼泪。车到站,她对要帮忙提行李送她回家的李奕说:“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对李奕的感情是否还在,但是直觉告诉她,他们再回不到所谓的起点。
米兰并不为此动容,反而大怒道:“你们在不在一起别扯上米杨!永远永远别再扯上他!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清楚了就行。你下次跳池塘也好、跳游泳池也好,别把米杨给拖进来就成。”米杨虽曾刻意把与蒋睿涵相识那天的事掩盖过去,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米兰早就听人议论过那日蒋睿涵是和李奕闹分手、自己跳下池塘的。
蒋睿涵羞愧地说:“我也知道自己不配求他原谅,不配再见他!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她懊恼地掩住自己的脸。
米兰缓了缓情绪,叹息道:“让我们丢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好了。直说吧,不是你不配,其实是他不配和你走在一起。有个残废的朋友或许并不丢人,但是,有个残废的男朋友,恐怕会让你抬不起头。既然根本不可能,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为他好的心,就不要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幻想的余地。饶了一个可怜人,别再继续戏弄他的感情了。好吗?”